她的高跟鞋總是無端地驚醒我的夢,又是碎發,我對她沒有任何好感。她要我叫她李阿姨,她還說,有什么事就找她。不過我認為那是職業話,一點也不溫暖。
奇怪的是她似乎對我的無禮和不配合一點也不生氣,總是微笑地問我:“剛扎下的這針是不是有點痛?下針我盡量輕柔點哦!”“魏萊,今天有沒有感覺好點啊?”“別灰心,慢慢來,會好的,要相信現在的醫學嘛!”
每當她給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總會陰陽怪氣地反問:“你看我每天無神無力的,會是好點嗎?慢慢來?你希望我一輩子在這里做針灸,好為醫院多做貢獻啊,你也好多拿點獎金吧?”
剛開始她聽到這些話后,很生氣,根根銀針扎得我直想喊媽,可是兩三天后,又變得溫柔了。
一天,我們來得比以往要早,母親說現在入秋了,天氣轉涼了,要去商場給我買一件外套,所以就沒在針灸室內陪我。針灸室內只有李醫生一個人在辦公桌上專心地整理病歷。
看見她依然面帶微笑,小心翼翼地為我扎銀針,我忍不住開口和她說話了。
“醫生,我的病能好嗎?”
“一切皆有可能,世間的物質不是絕對不變的!”
“是嗎?那我該怎么辦?我不想活了,活得好苦。我這樣活下去還有什么價值啊?除了讓父母受累,我還能做什么?”
這個時候,李醫生已經替我的雙肢膝蓋以下的肢體扎滿了銀針。她順手從旁邊挪來一根凳子,在我身旁坐下。
“你用心去看世界了嗎?世界是很美好的!”
“是嗎?”
“是啊!我再問你個問題。你覺得你活夠了嗎?你甘心你的人生就這樣謝幕了?”她的聲音小聲溫和。
“沒有,我還有好多愿望呢!我想去大城市,想去旅行,想闖出一番事業,作出非凡的成績,讓父母引以為榮,讓那些看不起我的人在將來某一天對我刮目相看,跌破他們的眼鏡!”李醫生的問話,讓我來了興趣,一口氣說出了幾十個字,似乎是一種宣泄。
“對啦!別放棄!你還有那么多美好的愿望沒實現呢,所以你為什么不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會有機會的。好好地活下去,認真配合地接受治療,即使治不好,你也對得起自己,對得起你含辛茹苦的父母。即使這次不能治好,你回去后也可以堅持鍛煉身體,按摩身體!說不定你就能創造奇跡,又變成一個活蹦亂跳的小伙子呢?”
話音剛落,一男一女一人一手地攙著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進來了,老人的右手右腳似乎都不太靈便,尤其是右腳完全是被拖著移動的,李醫生忙上前去幫忙,在三人的一番努力下,總算讓老人安然地躺在了床上。
“爸,今天我和芳芳到醫院外轉轉,兩個小時后,我們就來接你!”
“去吧去吧,有李醫生在呢。”老人點點頭,聲音滿是幸福的味道。
十來分鐘后,李醫生替老人扎好針后,又走到我身旁坐下。又開始小聲地和我說話:“剛才那老爺爺患了右偏癱,剛開始右半邊一點知覺也沒有,你看他現在。”我順著她的手,看見老人正在活動右手腕,我們目光對視,老人主動給我一個微笑。
轉過頭,看見身旁的李醫生,我突然想叫她李阿姨,而不是李醫生。
“我覺得你這個病目前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做康復鍛煉,人的生命在于運動,體質增強了,身體就好了!退一步說,如果不能完全康復,通過你的堅持不懈,你的病情可以得到控制啊!病情得到控制了,你也是創造奇跡了,只要你用功讀書,將來的你可以做很多的事,比如寫作什么的,那個坐在輪椅上的史鐵生,人家身殘志堅,成了個著名作家,還有那個海…海什么?是個外國人。”
“海倫凱勒吧!”我幫她補充。
“對,就是她,你也知道的,你看她一歲半時就因疾病成了一個盲聾人,從此就活在無光、無聲、無語的世界里。也是個不幸兒,她勇敢堅強地活著,不也是活得很成功嗎?你也要學他們勇敢堅強地活下去,相信你會創造奇跡的。
她聲音停頓了一下,接著又說:“如果你覺得為父母為愛你的人活著很累,那就別管它,為自己而活!只要別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他人的痛苦之上就行,為自己而活!記住!”
李阿姨的話,我得好好地消化一下,不過很管用,那天兩小時的理療,我沒睡覺,而是和李阿姨說著話。她告訴我她有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兒子,現在都上初三了。她替我患了不治之癥難受,看著我每天精神不振的樣子心疼。
因為還要給其他病人扎針,我們的談話是斷斷續續的。但她給我講了好多殘疾人的故事,作家張海迪,歌手李琛。尤其是那個無手無腳卻沒有憂慮的澳大利亞人力克·胡的故事讓我極度震撼。李阿姨還給我講解了一些人體穴位知識,說一些我似懂非懂的人生話題。理療兩個小時我第一次感到過得好快。
我們的談話直到母親的到來才結束,李阿姨的話沒能像小說中描述的那樣,一語驚醒夢中人,從此主角改頭換面,換了個人似的。因為我只是在現實中行走。
第二天下午,母親帶我到附近的濱江公園去散心。母親愛看老年人的秧歌舞,我愛看碧江河面上來來去去的船只和不遠處的碧江大橋。于是,我們各看各的風景。
一個人沿著觀景走廊漫無目的的走著,突然腳不知道絆著什么了,或許就是個石子兒,踉踉蹌蹌向前撲去,正好撞在一個穿深色裙子的中年婦女懷中。不知道當時的自己是不是太驚慌了,小腦好像也出問題了,她左躲閃,我的身軀向左拐,她向右,我被向右,如此兩三個回合后才“分道揚鑣”。
“受害者”“脫身”后立即破口大罵:“哪里來的痞子,敢打老娘的主意!”
我知道她誤會了,連忙誠懇向她道歉:“對不起,我腳不方便!”說完我夸張地走路給她看,試圖讓她弄懂剛才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她依然不依不饒:“活膩了,老娘我警告你,你再敢靠近我一步,我就報警!”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我怕在幾米遠的母親過來看見,接連說了兩聲對不起后,左腳一甩甩地逃離了現場。
我還是頭一次被別人說是心懷不軌,動機不純的小人。撞人事件讓我想到母親犀利的話;想到患病以來,遭受他人輕視,他人譏諷;想到我乖乖地吃藥,堅持不懈地鍛煉身體,可身體依然這個糟糕樣;想到針灸快滿兩個療程了,我的腳卻沒有任何好轉……
太多太多的委屈一起涌上心頭,我強忍著淚水告訴自己:不要哭,魏萊!可是淚水還是滾了出來,我怕被人看見,又再次走到游人不是很多的觀景走廊上,任憑江面上的風吹亂我的頭發,吹亂我的衣服,只要能吹干我臉上的淚水就好。
一個輪回有多久?
一個輪回的擺渡能渡完多少悲歡離合?
很多,可以讓曹雪芹的夢到今天也醒不了。
可是再多,也渡不完我的眼淚!
第一天相信世界是美好的,卻被世界誤會了。
因此李阿姨的話讓我將信將疑,但有一點,李阿姨讓我明白:我還沒活夠,我憑什么就要退出世界這個舞臺,如果現在的我隨湍急的河水而去,那我十多年不是白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