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嫂你莫不是能看穿這牌面?再這么輸下去,我與阿姊的荷包都該癟了。”四姑娘瞪著眼睛,心疼輸掉的月錢,拖關夫人下水,苦著臉抱怨。
午后她見日頭尚好,歡歡喜喜拉了人出來逛園子。之后又命人在涼亭里掛了避風雪的厚帷帳,再添置了火盆。本以為她自個兒已是推花牌的好手,哪里曉得,碰見一身書卷氣的世子妃,竟會輸得這般慘不忍睹。
“阿姊,你倒也說說話呀。”四姑娘拿胳膊肘拐一拐關夫人,使勁兒朝她眨眼。她還指望著年節攢一筆不菲的私房錢,與相好的幾位世家小姐,湊份子,開一家書畫鋪子。
倒不是月例不夠花,只別家姑娘都有興致,她若不摻和,難免顯得不合群,往后還怎么親親熱熱的來往。
關夫人好笑看她,張嘴銜了跟前婢子遞來的漿果,細嚼慢咽,揶揄反問她,“方才是誰口口聲聲,言說決不許瞧不起人,盡來那些個弄虛作假,故意禮讓的把戲?”
關夫人話音方落,七姑娘已抿嘴兒,低低笑起來。四姑娘張口,好半晌,被堵得啞口無言。紅著臉,嗔怪看著七姑娘身后的春英,裝出副蠻橫的樣子,遷怒道,“你這婢子,你家世子妃如此了得,你怎地也不提前吱個聲兒?不是說考了宮里的女官么,莫非宮中女官,都這般玩物喪志的?”
這下倒好,四姑娘一腔古靈精怪的話語,惹得春英都捂嘴兒笑瞇了眼。
亭里正鬧熱,不想那人竟早早處置完政事,往內院來。他挑簾而入,與眾人頷首示意,擺手免了她們起身見禮,很是自然,行至她身后。
他便這么一身藏青的錦袍,將推椅留在石階下,微微傾身,單手撐在她圈椅的扶手上。鳳目一瞥,將她握在手上的花牌,迅速瀏覽個七七八八。
他挺直的鼻梁,離她只一指的距離。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時,撲在她面上的熱氣。七姑娘臉紅,偷眼瞧瞧對面兒關夫人與四姑娘,果然見得關夫人守禮錯開了眼,只四姑娘卻是鼓著圓溜溜的大眼睛,躲在扇子似的花牌后面,正無比興奮,偷覷他兩人。
她臉熱,趕忙叫春英給他看座。這人也是,眾目睽睽,不知避忌。
他方一坐下,原本還膩在她身邊的哥兒,便雀躍著小跑過去,得了他默許,手腳并用,爬上他膝頭。
“阿舅,舅母好厲害,打得小姑姑落花流水,嗷嗷告饒。”也不知哪兒聽來的段子,這般孩童稚趣之言,便是他聽了,也不禁彎了嘴角。
哥兒見他面容和煦,更受鼓舞,繼續拆四姑娘的臺。“先生教導,落子無悔,做人需得講誠信。可小姑姑輸了銀子,想賴著不給錢。”
這下七姑娘也忍不住了,眼見四姑娘一張俏臉,被哥兒太過直白的話語,激得一陣青一陣白。她笑得嗆了口氣兒,正待叫春英上茶,卻見他平平穩穩,順勢將手中仲慶剛奉上,還未動過的熱茶,就這么端到她眼皮子底下。
他這番做派,足矣見得他待她親昵。七姑娘咳得厲害,再不接,反倒有種欲蓋彌彰的味道。于是雙手捧過來,埋著腦袋,小口小口吃茶,耳后微微有些發燙。
方才接茶盞的時候,她不意碰著了他的手。他指尖溫暖,像她嘴里含著的熱茶,隆冬季節,熏得她渾身上下,也跟著暖和起來。
他目光在她被毛邊兒領口圍著的小臉上頓一頓。她羞怯時,百般姿態,他豈會不熟悉?留意到她粉嫩嫩的耳廓,他神色漸軟。
頃刻,他回首,目中溫軟盡收。“輸了賴賬?丟人否?”微微抬眉,看的卻是顧臻。
四姑娘心下一跳,前一刻還在羨慕他待世子妃的和顏悅色。哪里想到,她這兄長,連哥兒這半大孩童的話,也沒放過。
四姑娘趕忙正了正容色,在他長久積威面前,哪兒敢說一個“不”字。
“沒,沒呢。這不這一輪兒還沒完么?就說笑,瞎嚷嚷。”有這人盯著她出牌,四姑娘更緊張了。
覺著不自在,受影響的,不止四姑娘一人。七姑娘亦是心不在焉,強裝鎮定。
他靠她這般近,還抱著哥兒呢,竟趁她用完茶,捉了她垂在身側的小手,握在他寬大的手心里,背著人,輕輕摩挲。
她被他青天白日的,揉得垂了腦袋,裝出一副全神貫注瞧牌面兒的樣子,羞得脖子都紅了。好在今兒穿的是小立領,又有厚厚的圍脖裹著,旁人瞧不出異樣。加之身前有桌案遮擋,這人袍服闊大,春英立在兩人身后,便是瞧見了,也不是頭一回撞破他與她親熱。
七姑娘一頭安慰自個兒,一頭又覺得,她被他帶得,臉皮越來越厚。太太與崔媽媽打小教她,姑娘家需矜持端莊。可這會兒他與她偷偷摸摸,行那曖昧之事,她竟也默不吭聲,如了他愿。
她拿小手撓他手心,趁關夫人與四姑娘出牌,斜睨他一眼:該出牌了,摸夠了撒手!
他眼底露了笑,不理會她,俯身與身前哥兒耳語兩句。便見小家伙眸子蹭的亮起來,小臉上滿是渴望,用軟軟的聲氣兒,詢她答不答應。
“舅母,哥兒替舅母出牌。哥兒都聽舅母的,舅母悄悄告訴哥兒是哪一張。”
小家伙蠢蠢欲動,她還怔楞著沒回神兒,哥兒已舉著肉嘟嘟的小手,嚴正待命了。
這人!七姑娘拿指甲劃他,這人倒是打的好主意。她被他握了手,哪里還能再騰出手來出牌?于是他便哄了什么也不懂的哥兒。
旁人也只當他哄哥兒玩鬧,誰能想到,他是別有用心。
她在心里嘆他狡猾。可被他握著的右手,又舍不得放開。于是她又發現一條兒:與他相處日久,她從他身上學來的壞毛病,不知羞是顯而易見,而今連口不對心也學會了。
有他坐鎮,四姑娘錯漏頻出,比上一輪敗得更快。哥兒覺著自個兒有功,能勝了姑姑,很是得意。
關夫人作為長姐,只旁觀,笑而不語。七姑娘覺得有他這樣的兄長,四姑娘真可憐。遂好心提議道,“此處就屬四妹妹年歲小,怎好真就贏你月錢。鬧著玩兒,熱鬧過也就是了。”言下之意,待會兒散場,將銀子一分不少退還給她。
四姑娘聞言大喜,正欲裝裝樣子推拒一二,便領受了世子妃好意。這一套,說來也是慣用的手段。姑娘家,尤其是世家貴女,哪個不好顏面。
可就在她扭扭捏捏的當口,那人卻出言,打她個措手不及。
“既是她自愿,你便收下。莫叫她誤會你當她小氣,舍不得銀錢。”這話卻是對七姑娘講。顧大人瞥一眼自家胞妹,悠悠端了茶。哥兒聽明白,專心致志往七姑娘擱在手邊兒的荷包里,可勁兒塞贏來的碎銀子。
直到太太屋里婢子來催,請大伙兒回屋用飯。散了場,四姑娘無精打采挽著關夫人胳膊,走在前邊兒。偶爾回望七姑娘的眼神,很是可憐。
“您怎地跟四妹妹較勁兒?”她推著他,落后幾步,不免有些好奇。
他坐在推椅上,因他本就體態修長,他頭頂比她下巴還高。她見他抻一抻衣袖,便是隨意打理衣衫的儀態,也自有一股雍容雅致。不像她,常馬馬虎虎,不比他細致。
“再幾月便是年節。你初初進門,你若愿意,到時盡可多添了壓歲錢予她。”
她一怔,恍然大悟,這人是在教她做人情呢。他自個兒唱黑臉,把唱紅臉的好差事兒,留給了她。
七姑娘心里甜滋滋的,嘴上卻喃喃,“大人您真是老奸巨猾。”
去往東苑的回廊上,兩人前行的身影,被廊下火紅的風燈照在身后。她俯身,探著腦袋,在他耳旁親密細語。她與他,一立一坐,本該是一高一矮。卻因著他側耳傾聽,微微仰頭,而她彎腰,嘀嘀咕咕。那身影交織到一處,于冬日呼呼刮著干風的傍晚,竟顯出幾分渾然天成的溫馨和美,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