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子夜的出現與他的消失同樣令世人感覺突然而震驚,就連他們唯一的徒弟莫初見都沒有半點預料。
那是個和平時沒有任何區別的冬日清晨,當小丫環敲開桃花山莊主人的寢室時,看到的只是間空蕩蕩的屋子和留下的幾封信箋。
收者分別是初見,藍澈和顧朝軒。
那些華貴的擺設與收藏仍然安安靜靜的放在原來的地方,實在很難去相信它們已經被拋棄掉。
可事實上如同神話的這對眷侶是真的去了屬于他們的世外桃源。
一夜之間飛雪無痕,再無音訊。
狐貍起先還是難過與不舍,但幾經勸導,卻又不得不承認對于受盡磨難的兩位師父來說,能夠離開紛擾的江湖,歸根結底是件好事。
說不寂寞是不可能的,但時間久了,也便開始習慣他們不在的日子。
這些年初見大江南北的四處奔波,人是長了好幾歲,心卻老了許多年。
他即答應隨藍澈走,便會說到做到。
可是一生樓的根基在京城,加上穆子夜的遺業,有那么多要打點安頓的老老少少,要脫身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大約能夠快意恩仇,騎馬掠天下的都是窮人吧。
這日狐貍正窩在賬房里面忙碌,青杏忽然敲門進來道:“公子,有消息說陳海嫣入京了。”
初見抬頭問:“一個人嗎?”
青杏:“恩,一個人。”
想必是蘇諾沒有接受這樣強加的親情,初見早已料到結果。
他沉默片刻,嘆氣起身道:“替我備馬,我去看看她。”
已經長成大姑娘的青杏點頭笑道:“公子比從前穩重多了。”
初見瞪他:“這世上該玩的老子都玩過,現在這叫百無聊賴。”
青杏吐吐舌頭,搶先離開了屋子。
依舊是簡樸的小院,冬意還未退,樹木也顯得格外蕭索。
陳海嫣為初見打開門后,便徑直走到屋內。
原本高挑的背影變得憔悴了。
初見與她相識多年,即便沒有肖巍那層關系,也是彼此關懷的。
他把手里的點心輕輕放在桌上便徑直問:“你見到蘇諾了?她長得像你。”
陳海嫣苦笑點頭:“恩,但她不肯與我回京。”
初見說:“我想也是這樣,此事不能急于一時,日子久了她自然會接受,畢竟是血濃于水。”
她疲憊的坐下,嘆了口氣說:“其實能夠尋到她已經是喜事了,我并不是為了蘇諾煩憂。”
這倒是意外,初見奇怪道:“不然呢?”
陳海嫣定定地看著眼前的空氣,沉默許久才費力的開口:“我發現...杜墨斯通東洋。”
狐貍被嚇了一跳:“那怎么會呢,他雖然愛財,可...”
陳海嫣皺眉說:“我本來也不信的,但是給中島司出賣情報的信箋確實為他所寫,鐵證如山啊。”
原本很希望這對夫妻能夠和好,可陳海嫣骨子里剛正善良,絕不會容忍。
初見只得訕訕的笑:“那海嫣姐作何打算呢?”
陳海嫣掏出個信封遞給他道:“我勢單力薄難與龍宮為敵,這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莫大爺接過來疑惑的打開來看,竟然是封修書,還加了官印。
自古以來都是男休女,這個...可是曠古奇聞。
一日夫妻百日恩,難怪陳海嫣看起來像是受了什么打擊,整個人都沒精神了。
初見慢吞吞地把修書合好,轉了轉眼睛,卻想不出好的安慰來。
丈夫通敵叛國,女兒又不肯認家。
放到誰身上,都足夠慘了。
陳海嫣坐在那發了會兒呆便說:“我年輕時很向往江湖,覺得不能做個行俠仗義的女子簡直枉費了自己的生命,那時杜墨是我對武林唯一的了解,他長相好,又有天分,對我也溫柔細心,所以為他離開了家失去所有并未覺得有什么不值,可這十幾年,回報我的...只有無窮無盡的漂泊。”
初見了解她的痛苦,卻也無計可施。
倒是陳海嫣輕笑著說:“無需為我難過,我會好好的,其實放下反倒輕松的多了。”
初見也只得勉強彎彎嘴角:“你能這樣想我就放心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很意外,陳海嫣低頭說:“退出武林,在京城開間絲綢店。”
狐貍被她的決定嚇了一跳,吃驚道:“為,為什么?就因為個男人...”
陳海嫣沉悶的搖了搖頭:“不,初見,你與藍澈也是能走就走吧...因為...”
她沉默半晌才道:“禁武令并不是謠傳。”
“安然憑什么這么做,我師父一不在他又猖狂起來了,”初見回到一生樓便氣呼呼的摔東西罵道:“還有那個杜一然,從前跟老子作對也就罷了,現在竟然勾搭中島司,要不是他從中作梗,我大師父也不會到東洋受那些苦!”
藍澈悠閑地靠在床榻邊淡笑:“明明你去安慰陳海嫣,回來自己又生氣,真是...”
初見瞪眼道:“我說的不對嗎,世上怎么這么多賤人?”
藍澈伸出手說:“過來。”
很明顯初見不太情愿,但還是乖乖照做了。
藍澈把他拉到床邊坐下說:“禁武令的事情不是個人可以決定的,從前各大幫派興盛對于百姓來說其實也并沒有多大的好處,現在朝廷勢強,想要鏟除武林也是無可厚非的,安然畢竟是皇帝,他會顧全大局的,至于杜一然他雖占領了龍宮,可修為和智慧都照游傾城差的很遠,目前的猖獗也不會太長久。”
初見撇嘴:“反正你說什么都有道理,切,講道理還不是沒用?”
藍澈彎著明亮的眼眸說:“總之你要隨我去紅月島,那些俗事管與不管都無所謂。”
提起這個狐貍的態度就很別扭,并不是不愿與大美人走,而是進了紅月島那個地方什么都要聽別人的,還不得吃虧死。
像是知道初見腦子裝的東西,藍澈很溫柔地親了親他,笑得滿足。
嚴肅地說禁武令對于武林來說無論如何都是致命的打擊,只要頒布了它,那么無論是所有幫派都將成為觸犯朝廷律令的存在。
運氣好的能夠轉做商盟,但無聲山龍宮之類的必將要徹底剿滅以正國法。
這也需就是杜一然選擇投靠東洋的重要原因。
除卻藍澈性子淡漸漸散了紅月島在中原與江南的勢力,不再做刺殺之想外,還并未有其他有名望的人選擇退隱。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也許就是江湖人最后愚蠢的氣節。
初見本想去再訪將軍府以便和肖巍打聽此事,沒想他竟剛被皇帝派回了海防邊境。
隱隱的危險氣息令狐貍緊張不已,連夜便拉著藍澈南下。
結果兩人帶著幾位眷屬還未出京城三里,就被朝廷的武士隊攔截。
為首的武士拱手道:“莫公子,藍公子,再下奉皇上旨意請二位入宮覲見。”
這幾日頻頻有江湖人士遇害,但沒想安然狠得連自己都不放過。
初見根本不聽他們那套虛詞,握著劍說:“給老子滾開。”
武士冷笑:“此乃京師重地,莫公子還是收斂些江湖習氣為好。”
藍澈本想阻止狐貍再闖禍,可初見根本不怕,牽著韁繩上前邊罵:“狗屁重地,安然就是被我師父饒命的一條狗,你們替他辦事,連狗都不如。”
如果說開始沒有殺他們的理由,那莫大爺這回可替對方齊活了。
武士怒目而視:“莫初見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給我捉住他!”
話音未落,后面虎視眈眈的殺手們便一擁而上。
藍澈生怕初見受傷,翩然便從馬上躍身上前,手里的劍花如流水輕風,但所到之處亦是血光粼粼。
莫大爺看著寧齊把小青杏護在身后,索性把劍使上不如不遇,痛痛快快的加入了廝殺。
他們武功卓絕,縱然朝廷武士人數眾多,卻也沒能多占半成勝算。
正在難解難分之際,從東南邊的森林里又意外的沖出群黑衣人,最前面的竟然是很少加入江湖紛爭的季云。
無聲山的刀法天下聞名,此時入戰,無異于給武士隊以重擊。
果然不出一炷香的時間,他們便死的死傷的傷,倒在草叢中再也動彈不得。
初見氣喘吁吁的看著自己陌生的親人,呆了半晌才詫異地問:“你怎么來了?”
季云慢慢地用蒼白的手指擦下刀刃上的血跡,回答說:“我本就在京城未走,這兩日正要率眾回四川,猜想狗皇帝不會放過你們,干脆就在附近等上了一等。”
初見更奇怪:“安然為何要置我們于死地?”
季云淺笑:“你是穆子夜唯一的徒弟,藍澈又于他淵源頗深,怎么會沒有得到他秘不示人的真傳,況且你若喪命,子夜與夏笙未必就不會回來,放任他們于山野,多少都是安然的心病。”
藍澈抬手道:“多謝教主相助。”
初見最見不得他客客氣氣,頓時白了個眼不說話。
季云搖搖頭:“且不說初見是我姐姐唯一的孩子,就是沖著子夜,我也不能讓他枉死。”
初見撇嘴:“哼,你對我再好我師父也不會理睬啦。”
季云苦笑道:“那是子夜的自由,我...只是欠他的。”
初見疑惑的眨眨眼睛。
季云輕聲說:“十幾年前,我殺了夏笙的親妹妹,而子夜撞見后卻一直沒有告訴夏笙,這是他瞞他唯一的事了吧。”
初見驚訝片刻嘴硬道:“哼,那是我師父不愿意夏笙心懷仇恨。”
季云彎起嘴角:“你怎么說都好,現在不是在這里流連的時候了,我建議你們走沿海之路去往杭州,顧朝軒一家會在那里與你們會合。”
初見愣了愣,點頭示意。
藍澈拉住他的手說:“多謝,那我們有緣再見。”
季云搖頭:“我希望我們永遠不見。”
在生死邊緣徘徊的日子過的格外迅速。
為了避開朝廷的追殺,初見一行幾乎不在城鎮留宿,好在除了青杏外大家都已經習慣這樣漂泊的生活,而且在如此亂世之中能夠回到與世無爭的紅月島與桃花林,終究是很值得向往的未來。
狐貍舍不得自己的小跟班太疲憊,終于有天大著膽子帶隊到個小村莊去蹭飯吃。
結果剛進村口,便聞到股夾雜著血腥的惡臭。
這里本是富饒的漁村,約是被無恥的東洋人踐踏過,竟幾乎死絕了人。
姑娘們受不了那些腐爛的死尸,都有些反胃臉色煞白。
藍澈和初見卻很是沉默,一路看過去后,直到村外很遠的樹林里才說起話來。
“沒想到日本之于西域的殘忍變態,有過之而無不及。”狐貍嘆息道,確實不禁想起當初在樓蘭的那段時光。
藍澈淡笑:“難受了?你若是想留下,我便陪你。”
初見沒有回答。
藍澈又說:“你若是還想要刺殺中島司,我也會陪你。”
聞言莫大爺搖了搖頭說:“我已經想明白了,不管殺掉誰,都不會阻止戰爭的發生,而可以阻止戰爭的,也是安然是肖巍,并不是我們,即便中島司死了,日本還有別的軍官與貴族,那只會更加激發他們的憤怒,于事無補。”
藍澈對于他的話不置可否,只是側過如玉的臉龐,目光溫柔。
初見壞笑道:“而且我也舍不得你受傷啊。”
結果還未等大美人有反應,青杏便在旁邊故意咳嗽了起來,惹得后面幾個閑聊的人陣陣竊笑。
初見氣憤的轉身叫道:“就是就是,你們不要這么無恥的嫉妒。”
說完就摟著藍澈的胳膊,得意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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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杏笑著問:“藍公子,紅月島會冷嗎?”
藍澈說:“不會,那里四季如春,到處鮮花盛開。”
小姑娘聽了遍很向往的說:“我現在就好想去。”
初見瞇眼嘟囔道:“他在騙你。”
青杏朝他吐舌頭說:“才不會呢,只有你愛騙人。”
初見懶得與她唧唧喳喳,哼了聲就沒再說話。
他相信紅月島是無比美麗的,即便再完美的地方也會有風雨交加。
這就如同他兩位師父的愛情,還有光怪陸離的江湖。
其實根本沒有什么毫無瑕疵的東西存在,和花朵一樣,有出生,有綻放,就會有枯萎有死亡。
但是,這就是生命最好的狀態。
悲傷疊加上喜悅,才是人生。
五個月后,紅月教在江湖上銷聲匿跡,相傳藍澈帶著莫初見和舊部回到了他神秘的島嶼,與世無爭,入之無門。
一年后,禁武令已功德圓滿,因為凡說的上名號的大幫大派皆已成為過去,季云自刎無生山,杜一然逃去東洋,玉宇城接受招降成為天朝一郡。
再二月,水上戰爭徹底爆發,這次惡戰因為勢均力敵而拖了許些年頭,有勝有敗,雙方朝廷皆為此國庫空虛,而講和退兵,皆是安然之子即位的后話。
七年后,受盡百姓愛戴的肖巍將軍因積勞成疾,于山東威海辭世。
天下大慟,縞素余月。
那時紅月島的桃花開得正盛,風吹輕落,一如舊夢。
至于曾經如神話般存在的穆子夜與韓夏笙,便真的成了故事中的人物。
春去秋來,他們沒有再度出現過,大概果然如穆子夜在某月下酒席邊所言,累了,便在花樹下靜臥一同離開這人世,連墓碑都無需存在。
還有江湖嗎,你說沒有,很對。
你說有,同樣正確。
因為亡的只是人,而不是精神。
說不準多少歲月逝去后,便又有了另一個武功冠絕天下的游傾城,另一個敢愛敢恨的惡女季藍,另一個不愛江山愛美人的蕭皇后。
而那時,也必將有如同我們熟悉的每位主角似的少男少女。
在花之未開的年紀,在那煙雨朦朧的江南。
轉身微笑,便遇此生良人。
這曲笙歌,也正如此才會悠悠不絕于耳。
繞梁,繞夢,繞心間。
作者有話要說:笙歌二說好也好,說壞也罷。
我寫了我想寫的,希望它也是你想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