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之命在悠悠歷史的洪流中猶如浮游般短暫無力。
不過是幾十年的時光,再偉大又能做些什么呢?
戰爭,毀滅,重建…所有的事情都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向前走的。
只要活著做了自己想做的,就是我們對萬事萬物最好的傾訴與報答。
莫初見在軍營中愁了整整一日,除了吃飯就是在山坡上發呆,遠遠地看著牧民和他們的牛羊。
援軍仍舊未到,肖巍更是難以穿上戰服承擔責任。
這回和江湖糾紛不同,除非你有千軍萬馬,不然縱然武功絕世富可敵國,又有什么用處。
他發呆,藍澈就陪在旁邊也發呆。
初見在暮色中忍不住問道:“你說怎么辦,秦江南現在攻過來,我們就只有等死的份了。”
藍澈抱著膝在玩弄根野草,聞言淡淡地說:“我不會讓你隨便死的。”
初見翻個白眼:“我可不會逃跑。”
兩人閑聊時藍澈聽了許多狐貍從前的事情,他皺著眉側頭問:“是為了那個不知名的孩子嗎,你還愧疚?”
莫大爺長嘆了口氣,微笑:“我說是為了天下百姓,你信嗎?”
沉默許久,藍澈點點頭:“信。”
弄得初見很是詫異,他半天才說道:“這樣大好山河是要交給有能力的人的,安然于私不講,于公他真得有治世的本事,不然我師父當初也不會保他,而秦江南眼界還差的很遠,那些東瀛人更不能來干涉我們的事情,所以天朝不能輸,我不想輸。”
藍澈微笑:“恐怕現在焦急的人不只你一個,援軍若來得晚了,戰機盡失,你不想也沒有用。”
初見悶悶得哼道:“那就讓我死在戰場上好了。”
藍澈忽然握住他的手:“我舍不得。”
狐貍很匪夷所思的臉紅了片刻,甩開他罵道:“男子漢大丈夫,忘了兒女私情不成嗎?”
藍澈沒有生氣他的粗魯,輕聲說:“知道現在誰可以扭轉現實嗎?”
初見驚奇道:“誰?”
大美人若有所思:“一個總是被天下奉若神明的人,一個總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的人,一個看起來有些狠毒有些自我其實比誰都要大氣的人,一個…你最親的人。”
莫大爺被這話嚇得結巴了:“我師父?”
藍澈輕皺眉頭:“子夜若肯率軍,一來能夠大振人心,二來他的統帥之才也并不亞于肖巍,只是,目前敵強我弱,恐怕有去無回。”
狐貍聽到這個消息在帳篷里傻了很久才跳起來說道:“不行,我不同意!”
不是任性,是真的急了,初見覺得此時這么做是無謂的送死,還不如大家都逃了好。
但肖巍靠在椅子上沒有半點反應,就連夏笙也是默默地低著頭。
只有穆子夜依舊氣定神閑,凝視了片刻地圖冷聲道:“什么時候我需要你來同意了?”
初見慌張的拉了拉夏笙,換來虛弱一笑,便破罐子破摔的罵道:“肖巍,你自己傻被人刺傷,干嗎拖我師父下水,這都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去負責!”
被這樣說也沒有怨氣,肖巍有些心灰意冷:“王爺已經代了我的職,我做不了主了,再說就算我去死就能保住這里的百姓嗎,你冷靜點好不好?”
初見腦子嗡嗡的作響,很莫名的如此生氣。
穆子夜和韓夏笙是他看過的最完美最幸福的人,他無法想像如果這個神話也破碎掉,那是種什么情景…
狐貍原地轉了兩圈,發覺大家都安靜的要命,似乎很輕易就接受了這個現實。
只有自己是被孤立在外的,完全不知情。
他以為穆子夜會因為剛才的無禮而訓斥自己,結果說話的卻是夏笙:“初見,你怎么這么不識大體呢,如今子夜是我們唯一的希望,如果只是想活命,誰還會在此時此刻站在這里,你要不想死,就快回京城吧。”
初見被誤解了,委屈的說道:“我不是怕死,可我不想讓我師父去送死…”
夏笙淡淡的微笑:“沒有誰會永遠活著,只要是值得的事情,生死便可置之度外,這就是男人。”
別扭的側過頭,初見沉默了片刻,忽然便拿著劍氣沖沖地跑了出去。
帳篷的門簾還在因為大力而晃動著。
藍澈無奈道:“我去看看吧,子夜…你要想清楚些。”
說完便也轉身離開了。
直至深夜,似乎所有事情都還是浮躁的。
的確,一切都太突然了,幾乎所有的將士都在議論著傳說中的穆王爺。
容姿不凡,武功絕世,竟然會被派來率軍打仗。
大家說起他的傳奇故事,不由得便悄然生出些希望:大概以少勝多并不是不可能的,未來也不會只有兵敗失地一跳路可走。
不過并不是誰都感到歡愉,至少始終故作鎮定的夏笙就萬分沉重。
他呆呆地坐在床前,根本說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
穆子夜原來就很頻繁的研究戰事,這天又看了兩個時辰的行軍地圖,才款款的坐到愛妻旁邊,握住他的手問:“夏笙…你恨我嗎?”
小韓慢慢的搖頭,紅著眼眶慘笑道:“怎么會恨你,你總是讓我感到驕傲,我只遺憾自己不能陪你上戰場,不然我們一起在那里同生共死,該有多好。”
穆子夜抬著他的手指吻了吻,沒有許諾自己會活下來,沒有要求夏笙等他。
沒有往常會發生的任何事情。
不安在空氣里悄悄蔓延著,但是比起不安,更多的是理解。
是多年生死相守所換來的默契。
他們已經不年輕了,但他們都還記得自己關于天下那個遙遠的夢想。
沒有殺戮,沒有饑荒,每對相愛的人都能平靜的生活,然后永遠幸福。
愛情和愛情是不一樣的。
有的愛來源于心動,卻難免要在歲月的波動中失去本真的顏色。
有的愛會因為欣賞,復雜的開始注定了復雜的結局。
有的愛就只是愛,它是緣分,也是命定,不需要理由,也不需要承諾,當人們慨嘆其在俗世中的短暫時,其實這份愛…早就永恒了。
穆子夜凝視著夏笙帶著病弱也帶著堅強的臉,心里忽然一動,泛上股淺淺的酸澀。
大家都會說自己在犧牲很多照顧著小韓,其實小韓才是支撐他活下去的陽光。
少年的痛苦,青年的仇恨…終于被單純正直的夏笙變成了中年的淡然。
穆子夜練過《夏花心經》,以犧牲壽命來換取驚人的武學造詣,他對自己并沒有過多的指望,只等著血刃了逼死哥哥的仇人后,無牽無掛的離開這個世界。
但韓夏笙不是他給自己的生命預料好的插曲。
為了保護注定時日無多的愛人,穆子夜才在內功修為上突破了一個極限。
他不愿走在夏笙前面,讓他孤苦伶仃。
無奈如今大敵當前,選擇去做英雄,就只能生死在天了。
大約是心心相印,夏笙靠在床邊微笑:“怎么一直看著我,想說什么?”
柔和的臉在燭火下溫暖可愛,干凈如深山泉水,沒受過半點人氣似的。
穆子夜摟住夏笙輕聲說道:“我怕到了奈何橋便忘了你的樣子,到時候該怎么辦?”
明明是很殘忍的話,夏笙卻若無大礙的彎著眼眸回答:“那你就在冥河邊等我,我和你一起去。”
“我不喜歡等,我會去找你的。”穆子夜淡淡的說完,便吻上了他的唇,舌尖纏著舌尖,雙雙的倒在了床榻上。
許是因為真的要分別了,夏笙沒有半點推辭,很順從的躺著跟隨他所有動作。
衣衫一件一件的落地,空氣升溫。
炙熱的汗水在他們還年輕的身體上滾落彈開,流下曖昧的水痕。
夏笙的意識本有些昏昏沉沉的,卻因穆子夜的忽然停止而睜開眼眸。
那張艷絕天下的臉只在小韓面前才會有這樣蠱惑的神采色澤,穆子夜騎在夏笙腰間淺笑道:“愛妻,我欠你那么多,可能真的沒有辦法還上了。”
動情中的心很脆弱,夏笙頃刻紅掉眼眶,無助的搖了搖頭。
穆子夜又說:“可是我這么對不起你,還是希望你記得我,永遠永遠都記得我…”
說著,便優雅抬身,在夏笙驚愕的目光下緩緩的用身體吞下了下他的欲望。
驕傲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穆子夜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事,縱然忍耐力驚人,也不由的在急促的呼吸中皺起了眉頭。
夏笙傻傻的看著他,根本說不出話來。
穆子夜苦笑:“原來這么難受,我總是在欺負你,你怎么從來不說呢?”
夏笙還是搖頭。
微微習慣了這種脹痛的感覺,穆子夜俯身親吻他,自己上下抬著腰動了起來。
純粹的快感讓夏笙腦間完全空白,他無錯的抓住了穆子夜的手臂,像個根本不懂情事的少年,落下滿枕眼淚。
肖巍一直記得穆子夜率軍出征的那個下午,天空異常低沉,偶爾盤旋的雄鷹,也發出了凄厲的哀鳴。
援助還是沒到,西域境內卻已敲起戰鼓。
將軍的戰服少說也有六七十斤,穿在穆子夜身上仍顯得那么輕巧,英姿颯爽。
他從容的清點了人數,騎在高高的白馬上面,說得每句話都擲地有聲。
韓夏笙遠遠地看著一切,白色的衣衫在風中飛舞,肩膀消瘦的單薄而又脆弱。
但小韓的表情卻是淡定混著沉默,眼神平靜到沒露出半點不舍。
原來生死相許不是句空話,他們便是如此。
生可以共享繁華,死可以執手面對。
好干凈,好幸福。
正在眾將士緊張忙碌的時刻,一早被氣跑的莫初見很意外的出現。
他駕著馬沖到穆子夜面前,藍澈便跟在后面。
漂亮眼睛還是哭過后的干澀,狐貍卻終于肯笑了出來:“師父,我隨你一起去吧。”
穆子夜詫異回首,與初見對視片刻,無多言,只是露出了頭一個給他的贊許的神色。
曾在莫初見小時候對他講過:為師不想強迫你做任何模樣的人,不管是天下第一,還是流寇草莽,只要你開心,都可以,因為只有如此你才敢大膽的選擇你的路,你才能真正懂得我教給你的所有。
時至今日,莫初見終于開始感悟到,什么是男人,什么是武者,什么是明知危險卻也淡然面對的勇氣。
他被穆子夜看的不好意思,摸了摸頭說:“事不宜遲,我們出發吧。”
藍澈聞言便想跟上,卻被初見用劍柄攔住道:“喂,誰要你去,你留下來照顧我小師父,若有什么閃失,做鬼我都會飛來收拾你!”
惡狠狠的詛咒完,便轉過馬去不再看他半眼。
藍澈無奈地搖了搖頭,翻身落地輕聲道:“要小心,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說著便朝著遠處山坡上的夏笙走去。
穆子夜也把目光投向那里,深深地,深深地看著,猛地便側頭大聲道:“出發!”
天朝的軍隊早已整頓的井然,聽到命令,便在各自副將的帶領下,浩浩蕩蕩的朝著邊界急速行進了。
是誰說男人這一生一定要經歷過戰爭。
那是女人永遠不懂的,血色的浪漫。
同在此時,遙遠的京師里卻仍是滿目繁華,安然處理完政事,便于城樓上獨自眺望著遠方。
關于西域的戰事牽動著每個人的心,而最掛念這山河的,又有誰比得上為它付出一切的皇帝。
眼前,是浩蕩而整齊的街道,是隱約可見的百姓,是夏末落盡的繁花,是這個國家最美麗迷人的大氣景致。
可它的背后,是鮮血,是陰謀,是犧牲,是無數小人物的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全局紛亂復雜,誰可以掌握住最后的勝利。
安然的長發被風吹起,露出的干凈臉龐上已經顯現出一代帝王的堅定睿智。
他記得穆子夜和他講過,政治如同博弈,贏得人,不是能看清未來的三步五步,而是從開始就認定結局。
結局嗎?
安然微微皺起眉頭,他要的結局...
無非一個太平盛世。
沉思被太監急促的聲音打斷了:“皇上,皇上,飛鴿傳報!”
淡紅的紙條被遞到面前,那是關于戰爭特有的顏色。
安然急不可待的打開一看,愣在了那里。
“穆子夜代肖出征。”
短短的幾個字,讓這個年輕的皇帝焦慮的內心燃起了希望。
卻又讓他隱秘的愛情陷入絕望。
那個圣旨是穆子夜早就要求他寫的,說但凡戰局命懸一線,他便有權調動所有軍隊。
這是種犧牲,也是種讓當權者不安的霸氣。
安然未嘗希望穆子夜可以不在人世了好穩坐這龍椅,可他又深知:那個人清高無比,放棄的東西不可能再去奪回。
自傲如穆子夜,是為了天下百姓。
曾經在安然的心目中,這個哥哥也是如若神明,但穆子夜能做到任何事情,唯獨不是個英雄。
然而這次,他又用自己決絕的大義贏了夏笙的心。
誰忘得了那么完美的人,誰還可以取代穆子夜的存在。
安然搖搖頭,頹然的扔下手中的密報,對管事的太監說:“把林大人找來,越快越好。”
那場戰爭的結果是令所有人稱奇的。
天朝的一萬精兵殊死拖延住了西域十萬大軍整整三個時辰,命懸一線時援兵終至,大約是受了同胞的鼓舞,風卷殘云般吞噬了所有蠻夷。
就連親征的主帥秦江南也死于穆子夜的劍下。
只是創造奇跡了的天朝的穆王爺,卻再沒有回來,回來的是他暈迷不醒身中數箭的唯一的徒弟。
所有的將士都自發的找了他整整五日,無功而返,都猜測是不是尸首墜入河中,被沖到了下游。
敵首不在,往后的進攻無往不利,這場拖了天朝數十年的戰爭,得勝得意外輕易。
約三個月后,肖巍帶傷回京,受到了百姓的熱烈歡迎。
皇帝賜其良田財物無數都被拒絕,大將軍主動請纓,要到沿海發展海軍,沒歇夠半月再度出發。
安然特封穆王爺為護國公,全國縞素三日,斷炊七天。
葬禮是開國以來無與倫比的盛大。
很多人都來吊唁慟哭,只有韓夏笙,根本沒有現身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