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七日,齊郡。
冬日的太陽,下的最是迅捷。下午酉時初過,便見金烏業已西斜墜山。暮色,也是步步加深。
橫亙東西的黃河也封了凍,原本河道比平地還高上幾分的河中,也沒了大浪淘沙的動靜。靜靜的,如同一只蟄伏的巨龍,護衛著它腳下的疆域,或者,沉寂中,默哀著什么。
齊郡的城門半掩著,而就在太陽即將落山的那一刻,一行數人,各自騎著駿馬,踏著那黃河日積月累而在華北平原上囤積下來的黃土,插翅一般的穿入城中。
那眾人,又十幾人之數,為首那人,騎一騎黑馬,腰胯間懸著一把青鋼劍,馬匹右側的得勝鉤與馬鐙上懸著一桿八尺長的鉤鐮槍,面如銀盆,鼻若懸膽,兩筆墨畫長眉,一部花白胡須,看年齡已經是五十有余的老者。雖是年邁,但精神熠熠,遠賽少年。正是羅藝。
在他身后,緊跟著的三騎,乃是羅成、柳州臣與侯君集三人,再往后有十騎,個個面露兇悍之氣,便是羅藝帶領的九十八飛騎中的幽燕十七到幽燕二十六等十個人了。
一行人方方進城,便見四五個人迎了上來,沖著十四個人張臂攔住,問道:“敢問幾位貴客乃是來秦家吊唁的么?”
柳州臣連忙打馬而出,道:“是涿郡燕王王爺到了。”
那五個人這才看見柳州臣,連忙閃到一邊,跪在地上,告罪道:“我等不知是燕王駕到,還請王駕千歲恕罪!”這時暮色已經下來了,而柳州臣又在羅藝身后,故而那幾個人沒有一時看見。等現在看見了,自然也就知道了。
羅藝連忙擺了擺手,道:“無需如此。眾位快快起身。”說著,看了羅成一眼,道:“成兒,下馬!”
羅成“哦”了一聲,連忙翻身下馬。這步行前去逝者家中吊唁,乃是禮數。一路上,羅藝已經向羅成講清楚了。
眾人見羅藝父子翻身下馬,自然是一個個的緊接著滾鞍下馬。只聽羅藝說道:“柳家賢侄,還請你前方帶路。”
柳州臣連連點頭,口稱:“應該的,應該的!”說著,牽著馬匹,率先走了出去。
行了數十步,羅藝回頭看了那城門口的五個人,眉頭微皺,道:“柳家賢侄,方才城門口的那五個漢子,好像都是些練家子么。不說他們是什么好手,反正也不是普通人了。”
柳州臣“呵呵”一笑,道:“王爺,您當真是慧眼如炬。那五個兄弟,乃是本郡里的馬快。是最得力的五個兄弟。”
羅藝“哦”了一聲,道:“怪不得。只是,我卻是不料,叔勇與叔寶兩人,竟然有這般威望,就連馬快們也甘心幫他們。我只道叔寶那江湖上的盛名不真,想不到卻不摻半點水分。他治軍有方,連收攏人心都是一把好手!”?說著還兀自搖頭,喃喃自語道:“我如今雖是貴為王爺,可是將來行將就木,也能有人為我這般盡自家全力么?”
柳州臣道:“王爺您言重了。不過是兄弟們正閑著,而大哥二哥家又缺人手,幫個把忙罷了。而且,他們都是建威兄弟的手下,自然是自家兄弟了。”
“建威?”羅藝對他們這一眾人并不是特別熟悉,不過腦海里卻想起了當初秦瓊為何會在潞州受禍之事,忙點了點頭,道:“是當初叔寶陪他押解馬賊的那個樊虎樊建威?”
柳州臣點了點頭,道:“只可惜他與我一起出的城,去京城到昌平公與宇文將軍那里報訊去了。否則,定然是要親自來迎接燕王的。”
“哦?”羅藝側首看了他一眼,隨即點了點頭,暗道:“這孩子雖年齡不大,但倒是極有心思的。到我哪里,只說我是秦家的至親,當真會給主人家說話。”當下,只是淡淡一笑,不置一言。
柳州臣悠悠嘆了口氣,道:“說治軍有方,這自然是眾所周知了。只是,不知為何,二哥這次從京城回來,就被削了職呢。”
“哦?”羅藝眉頭緊皺,喃喃自語道:“怎會這樣?”
柳州臣緩緩搖頭,道:“我也不知。不過過一會便能碰見二哥了。王爺您到時候盡管問他也就是了。”
羅藝點了點頭,不再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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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只是隨著柳州臣走著。這齊郡不比京城,是大地方。可是這齊魯之地,卻也是繁華的很,街巷星羅棋布的,若是生人到了,想必也是急難找到正確的路的。
當然,只要路找的準,勢必會走的極快。
眾人片刻之間,便已經走進了懷智巷里,第三家乃是秦宅。
秦宅的門市來著的,院子里前來吊唁的人也是比比皆是。這已經是寧貞兒去世的第五天了,由此一點,足見秦氏一門,雖然此刻并不顯達,但依舊是聲名遠揚。
寧貞兒的棺槨安安穩穩的放置在院子正中。秦安與秦瓊一人一旁,正在向來吊唁的人一一作揖還禮。秦季養卻沒有蹤跡。
羅藝絲毫不停步,直接往院里走去。
他方方進院,便見秦用守在院子門口,一下子兩相碰面,秦用不由得一怔,隨即連忙便要大喊。卻被羅藝搶先一步,將秦用的口掩住,低聲道:“用兒,不要叫。我是來拜祭你祖母的。你若是叫出來,你爹爹和你大伯定然不會讓我安安穩穩的吊唁的。知道么?”
秦用眉頭一皺,隨即想到若是自己喊破,只怕秦瓊與秦安定然是無論如何也不會讓羅藝在寧貞兒靈前拜祭,介時,反而不美,故而便點了點頭。
羅藝這才松手,緩緩來到棺槨之前,無聲無息的跪下,以手加額,叩拜了四下,過后才緩緩說道:“羅藝拜祭先人。”
二人回禮回了數日,早已經麻木了。故而只是木木的作揖還禮。當聽了羅藝這一聲話,這才反應過來,連忙一起搶近,跪倒在地上。要將羅藝攙了起來。
羅藝搖了搖頭,緩緩站起。扭頭左看,卻見到了一個生面孔。
倒也不是生面孔,而是已經容貌大變的秦安。
羅藝近二十年不見秦安,如今秦安早沒了當初的銳氣,又蓄起了胡須,此刻天色也沉了下去,故而一時間沒敢認。可再想一下能站在棺槨兩邊給人還禮的,除了秦安與秦瓊,又還能是何人?
緊接著,羅藝便脫口而出:“叔勇?”
秦安一聲苦笑,道:“姑丈,你這又是何苦?你能有心過來,我和叔寶就已經是極心滿意足的了。再說您是王爺,千金之軀,如此豈不是……”
羅藝漸漸搖頭,伸手拍了拍秦安的肩頭,道:“你這可不像你叔父!今日,羅藝只是你的姑丈,不是什么大隋的王爺。應當的禮數,半分也不能少。”
秦安點了點頭,道:“姑丈有心了。”說著,撩衣站起。而秦瓊卻依舊直直的跪在地上。
羅藝眉頭一皺,看著秦瓊,道:“叔寶,怎么了?快起來啊。”說著伸手在他的肩頭扶了一把。
卻見秦瓊頹然的抬起頭來,原本應該是精光四溢的雙眸此刻業已混沌不堪。不過數月不見,他那英氣勃勃的臉龐竟然瘦的連眼眶都陷了下去。
秦安苦笑一聲,道:“姑丈,自從娘親去世,這四天半來,叔寶就是茶不思,飯不想。如同失了魂魄一般。我們勸他,他也聽不進去。我實在是……”他這般一個昂藏漢子,竟然忍不住也要落淚。
羅藝心里一頓,暗自嗟嘆道:“仲敬啊仲敬,你生的好兒子。心傷母親之死,竟到了這般地步!義士,賢妻,孝子,一家得全!好個秦家,好個秦家!”想到這里,竟然反手就在秦瓊的臉上扇了一巴掌!
這一巴掌,秦瓊沒有被打懵,倒是秦安懵住了。他連忙抬手,一記金絲纏腕扣住了羅藝的手腕,道:“姑丈,叔寶現在渾渾噩噩的,你這樣,只怕要把他打壞了。有什么事,還是等他清醒了再說吧。”
羅藝也不成想自己的手腕被秦安這般輕描淡寫的扣住,心中不禁連連贊嘆,知道秦安已經盡得秦嶷真傳了。可是此刻卻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只是冷冷一哼,佯怒道:“叔勇,仲敬的功夫學了十成十,可是他的心思,你差的還遠呢!”
秦安一怔,手也不由自主的松開了。
羅藝將手抽出,隨即四指如劍,指著秦瓊的鼻尖,罵道:“秦瓊,你以為你這便是孝了么?”
秦瓊“嗯?”了一聲,卻又不改雙目呆滯之表情,口中兀自喃喃自語:“孝,孝……”
羅藝面籠三分鐵青,斥道:“你如此不愛惜身子,難不成你娘便能還轉過來不成?人之生死,殆乃天數,豈是人力所控?”
秦瓊雙目掛淚:“可是,我忍著心里悲痛,我娘便能醒過來嗎?”
羅藝“哼”了一聲,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說你這般潦倒樣子我等不喜,就是你娘她知道了,會開心么?”
秦瓊臉上一怔,隨即搖了搖頭,可是眼神表情依舊呆滯不變,幾乎就把羅藝的話當了耳旁風。
羅藝“哼”了一聲,反手又扇了秦瓊一巴掌,道:“你若是哭死在這里,能讓你母親活過來。我一點也不攔你!甚至,如果可以的話,我恨不得助你一臂之力!”
秦瓊木然的搖頭,又木然的點頭,絲毫不知道他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