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正牌,天色已晚,是到了該歇息的時辰了,然則越王府的書房中,依舊是燈火通明,一身紫色單衣的越王李貞高坐在上首,與李沖、陳無霜等人說說笑笑著,表面上看起來,書房的氣氛和諧而又輕松,只是諸般人等的眼神里卻顯然都帶著幾分的期盼,幾分的不安,似乎有所等待一般。
“小婿見過王爺。”
就在眾人絮絮叨叨地笑談不已之際,一陣細碎的腳步聲中,一身便裝的裴守德滿頭大汗地從屏風處轉了出來,幾個大步搶到了上首幾子前,很是恭敬地行禮問了安。
“守德回來了,唔,情形如何?”
一見到裴守德出現(xiàn),李貞的眼中立馬閃過了一絲亮光,笑呵呵地一抬手,示意裴守德免禮,而后,有些個迫不及待地追問了一句道。
“回王爺?shù)脑挘皇翘谩!?
一聽李貞問得如此之急,裴守德的臉上立馬便掠過了一絲赫然,苦笑著搖了搖頭,言簡意賅地回答道。
“嗯?此話怎講?”
裴守德在越王一系專負責的便是對外聯(lián)絡,不管是與東宮那頭,還是與武后一方,暗地里的事兒大多都是他在辦,此番李貞派了其去與武后所派出的噶爾?引弓協(xié)商相關事宜,本以為該是能從噶爾?引弓那乳臭未干的小子手中撈上一大把的,卻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么個消息,心頭自不免泛起了疑慮,臉色一冷,緊趕著便追問道。
“回王爺?shù)脑挘菑P軟硬不吃,就只咬死了‘唇亡齒寒’這一條,不管小婿如何試探,其只言‘若是事有不諧,寧可還政于太子’,除此之外,再無旁的承諾,小婿與其周旋良久,卻一無所得,實是慚愧。”
一想起與噶爾?引弓談判的經(jīng)過,裴守德的心中便有若生吃了只蒼蠅般惡心,對其軟硬不吃的滑頭態(tài)度惱火萬分,可又拿其一點辦法都沒有,此時說來,自不免有些個咬牙切齒之惡形惡狀。
“哼,還政與太子?說得倒是輕巧!宮里那位何曾有過放權的時候,拿這等謬言哄騙我等,當真該死!”
李沖性子急,這一聽噶爾?引弓居然一毛不拔,登時便火了,也不等李貞發(fā)話,猛地一拍幾子,氣咻咻地便發(fā)作了起來。
“沒錯!大哥說得對,要我等辦事,不拿好處來,想都別想!要馬跑,又要馬不吃草,天下哪來的這般美事,我等就坐看這政如何個還法好了!”
如今李倩、李純這兩個一向與李沖不對路的兄弟都已外放為官,剩下的李溫卻是李沖的鐵桿支持者,這一見李沖發(fā)作,李溫自是亦步亦趨地跟著謾罵了起來。
“夠了,吵個甚,都給老夫閉嘴!”
滿腔的期頤落到了空處,李貞本就惱火得很,再一見二子在旁吵嚷,心下自是更煩了幾分,一拍幾子,斷喝了一聲,霍然而起,在書房里來回踱起了步來,臉上的神情焦躁而又猙獰,他這么一發(fā)作,書房里的諸人自是都不敢再隨便開言,各自閉緊了嘴,室內(nèi)的氣氛登時便壓抑了起來。
“無霜,你怎么看此事?”
李貞氣惱歸氣惱,但卻并不會因之而忘了正事,踱了幾個來回之后,心氣已是稍平,一撩衣袍的下擺,再次端坐了下來,環(huán)視了一下諸人,視線最終落到了陳無霜的身上,沉吟著開口問了一句道。
“此事合則兩利,分則兩敗,從這個意義上來說,那叫葛弓的小子倒是沒說錯,太子如今羽翼已豐,若不加遏制,后患無窮也,縱使娘娘那頭能忍,為我越王一系之安危計,這個手我等怕是不伸也得伸的。”
陳無霜之智在諸人之首,自是早就已權衡過了事情的輕重,在他看來,能從武后處撈到好處固然可喜,若是沒有,那也無甚大不了的,該做的事情還是必須去做,盲目意氣用事的話,除了會遭致?lián)p失之外,別無益處可言,自不會因諸人的憤怒而動,此際回答起李貞的問話來,依舊是一派風輕云淡的從容。
“嗯,那依你看,太子那廝將會做何選擇?”
李貞號稱賢王,自然不是等閑之輩,陳無霜所言的道理,他心中又豈能無數(shù),只是從武后處撈好處撈習慣了,這一回沒能撈到,有些個不爽罷了,氣惱一過,也就恢復了平靜,并不致于死死糾纏著些許好處不放,而是將心思徹底轉回到了正事上來。
“唔,太子殿下能做的選擇不外有二,一是借勢而上,一舉掌控朝局;二是,堅辭監(jiān)國之重任,維持現(xiàn)狀,除此之外,再無其它選擇可挑,只是太子殿下究竟會如何做,卻是不好說之事了的。”
茲事體大,饒是陳無霜生性自負多智,卻也不敢輕易下一個結論,眉頭微微一皺,語氣慎重無比地回答道。
“呼……,無霜所言甚是,太子那廝一向行事詭詐,確不是好相與的,此番事大,我等不得不慎而又慎啊。”
李貞在李顯的手下可是沒少吃苦頭,自是知曉李顯的能耐非凡,心中的忌憚之意早深,自是百般不愿見到李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奈何在不知李顯的抉擇之情形下,李貞也實在是不敢胡亂出手,心底里的壓抑自是不消說地重了起來。
“無妨,無論太子殿下做何選擇,我方都只有強力狙擊一道可走!”
陳無霜臉上的神情雖慎重,可自信之心依舊在,這一見李貞在那兒苦惱得長吁短嘆不已,立馬便給出了己方應做之選擇。
“嗯?這……”
一聽陳無霜說得如此肯定,李貞不由地便有些子傻了眼,木訥訥地說不出句完整的話來。
“王爺莫急,且聽陳某慢慢說來。”陳無霜顯然早有成竹在胸,微微一笑,一壓手,示意李貞莫慌,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自古帝心最難測,今上雖暗弱,卻非愚魯之輩,雖因體弱,不得不將政務交出,可內(nèi)心里卻并非樂意為此,是故,今上所需要的是朝局的平衡,而非一方獨大,此一條上,今上對王爺可是寄于了厚望的,王爺行事只消是沖著這個目的去的,圣上那頭斷不會有甚見怪之心,反倒會褒獎有加,既如此,無論太子殿下要如何做,王爺只須把握維持現(xiàn)狀這一條便足夠了,其余諸事又何須顧慮太多。”
“唔,那倒是,只是太子那廝勢大,又頗得諸相支持,他若是要強上,怕是圣上也攔阻不住罷,老夫若是強自與其阻梗,豈不得罪其深矣,萬一要是其真監(jiān)了國,那……”
陳無霜已將道理說得極為透徹了,李貞自不會聽不懂,只是聽懂歸聽懂,真要李貞下定決心如此去做,卻還是不免有些不敢放心,畢竟李顯的能耐與狠辣擺在那兒,李貞實在是不想過早與李顯硬碰硬地大干上一場的。
“那也無妨,某若是料得不差的話,娘娘這頭是要捧殺太子殿下,王爺雖出面反對監(jiān)國,卻注定必是政事堂中的少數(shù),事情終歸還是要鬧到圣上處的,有了王爺?shù)姆磳Γ瑹o論是圣上又或是娘娘處,都有了借力壓下此議之可能,換而言之,太子縱使?jié)M心想要監(jiān)國,也萬難辦到,真要是他敢如此行了去,不單得不到好處,反倒會引來圣忌,圣心一失,太子怕就將有難了,自顧尚且不暇,哪還有心思來尋王爺之麻煩,至于萬一要是太子真借群臣之勢壓服了今上與娘娘,真得了監(jiān)國之位,欲鞏固朝局的話,也須得王爺全力配合,拉攏兀自不及,又怎會當即便尋王爺?shù)牟皇牵劣趯砻矗亲咧埔簿褪橇耍斎涣耍捰终f回來了,萬一太子那頭瞧破了娘娘的捧殺之策,王爺?shù)姆磳ωM不正符合太子殿下之所需么,總而言之,無論太子殿下作何選擇,王爺只管反對其監(jiān)國便可!”
陳無霜自是知曉李貞已是被李顯打怕了的,見其顧慮過甚,心下難免嘆息不已,但并未帶到臉上來,而是慨然地分析了一番,以此來堅定李貞之信心。
“父王,陳先生說得對,只消圣眷在我,無須顧慮如許多,而今我等已非初至京師之時,又何須懼太子那廝!”
陳無霜說得雖是在理,可李貞卻還是猶豫著不敢下定決心,那等溫吞水之狀一出,脾氣焦躁的李沖卻是看不下去了,這便從旁插了一句道。
“王爺,明日便是議政之時,終歸須早作決斷才是。”
裴守德之智算雖不及陳無霜,卻也不是尋常之輩,對于陳無霜的分析自是深以為然,這一見李貞顧慮太多,也有些子坐不住了,緊趕著便出言提點道。
“嗯,也罷,那就這么定了,通知下去,諸般人等都做好準備,倘若真鬧到了朝議上,一體共進退!”
諸人都已是紛紛進言了,可李貞卻還是沒有急著下個決斷,而是臉色陰晴不定地將陳無霜的分析細細地過了好幾番之后,這才慎而又慎地下了決心,只是眼神里的猶豫與顧忌之意依舊不曾稍減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