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涼是懵的。
拍紀錄片這件事, 嚴格來說算是他威逼利誘來的,他一時腦抽主動提出要幫忙,可盛夏當時看著居然還面有難色, 他因爲之前不加他微信存著的氣就一起爆發了, 行爲有些幼稚, 但是他臉皮厚, 聽到盛夏真的打算讓他做紀錄片主角後, 這事也就揭過去了。
所以她現在又說拍不了了,他是有生氣的立場的。
可是現在這種情況,試問誰能氣得起來?
“怎麼就突然拍不了了?”程涼拿過了盛夏的那本筆記本, 覺得自己的語氣都變得有些慈祥。
……
這他媽的。
盛夏抿著嘴低著頭,耳根都紅透了。
“……你先吃麪。”程涼更慈祥了, “拍不了就拍不了了, 拍不了這個還能拍其他的?!?
盛夏的那本記事本真的密密麻麻的記了好多問題。
她的字他之前在住院的時候就看過, 筆鋒凌厲氣勢很足,難得的是她寫字不潦草, 這樣的字體密密麻麻記在本子裡也不覺得凌亂。
她應該真的糾結了很久,這些密密麻麻的問題都被她標上了備註,備註後面還有備註,套娃一樣,不同顏色的筆把幾頁紙弄得五彩繽紛。
她應該也是真的找不到方向, 列的問題很散, 看起來像是找了各種資料拼湊出來的, 所以她在備註裡多少都有些底氣不足。
程涼擡頭看了盛夏一眼。
他讓她先吃麪, 她也就真的紅著脖子低頭認認真真地吃麪。
不過吃的喜好分明, 把筍乾都挑光了纔開始吃麪條,裡面那幾條肉絲被她撥弄到一邊, 一根沒動。
肯定還在羞愧,所以低著頭都不敢看他一眼。
莫名的就讓人想逗她。
“我考醫科大學是因爲當年高考成績很好,想著醫博連讀八年就可以有八年時間不用思考我將來要做什麼。”程涼等盛夏把面全吃完了,突然開口。
盛夏正低著頭打算把麪湯裡剩下的筍乾末撈出來吃——她還在羞愧,暫時不想擡頭。
結果程涼這句話嚇得她一激靈,找了半天的筍乾末又重新飄回到碗底。
“???”她知道她現在看起來肯定很傻。
怎麼突然提到這個。
“高考成績出來以後所有人看到我之後第一句話就是問我打算報什麼學校,班主任都來我家好幾次,被問煩了,就隨便選了個分數線上的學校?!背虥龃怪劢牵芭叮彝浾f了,我那會的高考分數是全校第二。”
全省前十。
第一是他那同桌。
盛夏:“……”
“後來上了醫科大,剛開始實習就遇到了現在的老林。”程涼笑,“就是你住院的時候每天查房站最前面的那個林主任?!?
盛夏:“……哦?!?
“老林一開始很不待見我,見到我就挑刺,我被他針對煩了,反而就開始認真了?!?
“然後就吵吵鬧鬧地又做了老林的規培生,輪科的時候都沒逃出他的魔掌,被他一路罵到工作。”
“工作留院了,就做了醫生。”
“選在肝膽外科,就是因爲老林是肝膽外科主任。”
全部說完,程涼又低頭翻了翻那本記事本。
“至於醫生怎麼平衡工作和私生活……”
盛夏:“……”
她聽到一半就回過味了,程涼這是在回答她本子裡的問題呢……
可……
她都不拍了……
可……
爲什麼她都不拍了也不打斷他還聽得津津有味。
“我沒有私生活。”程涼嘆氣,“醫院到這裡也就幾分鐘的路,家裡平時有阿姨打掃,對我來說也就是換個地方睡而已。”
“不過家裡有洗衣機?!?
“我喜歡洗衣服,還投資開了個自助洗衣店?!背虥鼋又f,“也不賺錢,就是實在心煩的時候我會去洗衣店裡看洗衣機洗衣服?!?
盛夏:“……”
是人都有怪癖,她還喜歡擎天柱呢!所以也沒什麼資格嘲笑他。
程涼答完這個問題又低頭開始翻本子,筆記本記得密密麻麻,他找問題也不容易,微微蹙著眉,看起來有些嚴肅。
“還有這個問題?!彼x了個盛夏備註了最多顏色的問題,“我會不會後悔做醫生?!?
盛夏雙眼亮晶晶的看著他。
程涼莞爾。
本來只是想逗她而已,但是她這樣的傾聽者姿態倒是讓他不由自主的多說了幾句,比一般採訪說的還多,好像自己有多自戀似的。
“我做醫生本來就不是因爲什麼高尚的情操,所以也不存在什麼後不後悔。”
他這性格估計做什麼都差不多,做完分內事其他的事他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
這樣說起來,他也確實沒什麼好拍的。
一點故事性都沒有。
“行了。”他把筆記本往桌上一放,突然就沒了逗她的興致,“你這本子裡的問題確實雜,拍不了這個就選其他的吧?!?
反正紀錄片題材一抓一大把。
可擡起頭,他又卡住了。
盛夏不知道從哪裡又摸出來一本筆記本,手裡拿著一支……企鵝筆,正目光炯炯的看著他。
“……不是說不拍了麼?”他被這畫面震撼到了,一下子不知道應該好奇她大夏天的到底能把這種本子藏在哪裡,還是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到她的企鵝筆上。
這真的是一隻企鵝。打開企鵝筆蓋,黑漆漆圓滾滾的筆居然是可以伸縮的,烏龜脖子一樣能抽成一支長筆。
問題是這支長筆上面還長著半顆企鵝腦袋,隨著盛夏的動作一晃一晃的。
晃得程涼下意識避開了盛夏亮晶晶的眼睛。
“採訪也是可以練習的。”盛夏答。
問答是程涼主動開始的,回答的內容也是盛夏感興趣的,所以她索性拿出紙筆開始記。
她想,程涼想拍紀錄片,可能就是想跟人說說話。
醫生太辛苦,平時也沒有私生活,更不會有病人纏著醫生問這些瑣碎的問題,積攢得久了,總是需要找個宣泄口的。
她可以是個很合格的傾聽者。
“不用每個問題都回答的,只要挑你感興趣的就行?!笔⑾挠址_了程涼麪前的記事本。
幾分鐘前還面紅耳赤的姑娘現在又找到了新方向,麪湯都還沒完全涼透,她眼底卻又開始神采奕奕。
好像就沒有負面情緒能影響到她,在醫院住院的時候是這樣,現在還是這樣。
她總能找到積極的點。
“說說你吧?!背虥鼍芙^再翻開那本密密麻麻的本子。
盛夏的問題是用了心的,裡面不少問題問得挺扎心,能挑出來在這種氣氛下聊的,估計也就他剛剛回答的那幾個了。
“我?”盛夏有些迷茫,手裡半個企鵝頭晃了晃。
“爲什麼喜歡拍紀錄片?”程涼問得隨意。
禮尚往來,他都回答她三個問題了。
雖然是他主動答的。
“我爸爸是戰地記者,我媽媽是戰地攝影師?!笔⑾囊彩怯袉柋卮?,“小時候他們去的很多地方都是我沒聽過的,那時候網絡沒那麼發達,他們出入的地方不方便通訊,我想他們了就只能在網上找那個地方的紀錄片看?!?
“看著看著就喜歡上了?!?
“紀錄片很真實,大部分都沒有臺本,展現的就是世界真實的樣子,我喜歡真實的東西?!?
所以她慢慢的就愛上了紀錄片,越瞭解就越沉迷,最後變成了她的理想。
程涼沒說話。
這個問題對盛夏這樣的人來說果然不難回答,跟他這種沒什麼信念的人不同,盛夏的回答有高度也接地氣,很容易讓人動容。
而且,他喜歡看紀錄片的理由,和盛夏也是一樣的。
紀錄片真實。
盛夏也真實。
“研究生畢業了以後也打算繼續拍紀錄片?”他又問。
“嗯!”盛夏頭點得毫不猶豫。
她的理想,就是她的畢生事業。
程涼笑笑,沒有再問別的問題。
他知道,他缺的,就是盛夏這聲毫不猶豫斬釘截鐵的嗯。
他沒有這樣可以嗯的東西,所以對任何事情都懶懶的提不起興趣,所以任何付出和回報不對等的東西,都會讓他覺得煩躁。
這姑娘,果然見一次就能讓他渺小一次。
“找到理想是什麼感覺?”他問。
這不是他第一次問她傻問題,有那句你是不是歧視有錢人的珠玉在前,他之後問任何問題都不會顯得太奇怪。
盛夏:“理想……不用找啊……”
她從小就有。
人總是得確定了目標才能走路的吧……
程涼:“……”
行,是他自取其辱,面都不想給她吃了!
“吃完了我收了?!彼痪驼酒饋恚瑳Q定收掉盛夏吃光的面。
那裡面還有筍乾末,他不給她吃了。
也懶得管拿著半顆企鵝頭目瞪口呆的盛夏,他拿著兩個碗把食物殘渣倒到垃圾桶裡,順手就丟進了洗碗機。
“你……”盛夏捏著半顆企鵝頭,你了半天也沒了下文。
她不笨,相反,她很敏銳。
程涼突然意興闌珊是因爲她和他之間對於理想這個詞的感受天差地別。
他當醫生是被推著走的,他說的,沒有高尚的情操。
而她,有堅定的目標,哪怕父母不贊成,哪怕她現在還什麼都不會,但是定下來了,她就一定會一路走到底。
盛夏看著在廚房裡和洗碗機鬥氣的背影,糾結了半天,說:“如果喜歡洗衣服的話,把目標定在開洗衣店是不是更好?”
她特別認真的:“比如,開個全中國最大的自助洗衣房連鎖……”
程涼:“………………”
玄關就是這時候發出聲音的,咚得一聲,然後是小周的嘀咕:“你怎麼不關門啊,不怕有蚊子麼?”
程涼和盛夏同時轉頭。
門口站著小周,身後跟著探頭探腦的唐採西。
“嗨!”唐採西打招呼,“周弦跟我說你下午被警察問詢了,讓我來看看有沒有需要我幫忙的?!?
程涼:“……”
盛夏:“……”
氣氛不對。
哪怕小周這樣的根本不關心氣氛的人都能感覺到客廳這兩人剛纔的話題應該挺奇怪。
畢竟程涼的臉都五顏六色了。
既然這樣。
小周聳肩。
那就再奇怪點吧,他就喜歡落井下石。
“林主任辦了停薪留職?!毙≈苓B玄關都沒進就說了今天他來的原因,“下午李副主任不知道爲什麼去院方大鬧了一場,林主任也去了,今天下班前院方就發了通告?!?
程涼:“挺好的?!?
反正他要去開洗衣房了,全國連鎖的那種。
落井下石的小周:“…………”
站在小周身後的唐採西:哇哇哇,什麼什麼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