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三天,盛夏的低燒并沒有痊愈,依然反復,手術時間又被程涼往后推了三天。
這幾天除了第一天查房的時候林主任在教學上發了一頓飆,其他日子都過得很平靜。
只是劉阿姨的病情變得更加嚴重,肉眼可見的虛弱下去,一天里昏睡的時間多過清醒的,肚子的腹水一天比一天多,聽護士說,劉阿姨已經開始便血。
病情變得糟糕,每天早上查房林主任的表情就越來越嚴肅,單獨把劉阿姨叫到辦公室里聊方案的次數也很頻繁,劉阿姨每次聊回來,臉上都帶著猶豫。
可就算這樣,大部分時候劉阿姨都還是很開心,守著電視臺新開播的電視劇,巴巴的算著新劇大結局的日子,她說她得算算,希望大結局的時候她可以回家里看。
舒舒服服的看完然后早點睡覺繼續經營她的早餐店。
她說這些的時候臉上帶著飄忽的笑,笑意蓋過了焦黑病容。
盛夏的閨蜜唐采西這幾天下了班就會過來,她們兩個人在一起住的時間久了,一個人回家就覺得空落落的,索性每天都打包了晚飯來病房和盛夏一起吃,劉阿姨清醒的時候,病房里就很熱鬧,歡聲笑語。
唐采西見到過一次程涼,那天程涼又是手術日,排了一天的手術,行尸走肉一般經過病房,正好被盛夏和唐采西看到。
長得確實好看。
但是這枯朽的精氣神實在不是唐采西的菜,唐采西只匆匆看了一眼就開始和閨蜜八卦:“這張臉當醫生真的太浪費了,當個變態多好啊!也不對,當個變態的外科醫生聽起來其實也非常帶感。”
盛夏無語:“……這位看起來很適合當變態的外科醫生正好是你姐妹我的主治醫生,要給我肚子開口子的那個。”
唐采西一拍手:“所以就更帶感了啊!”
盛夏:“……我謝謝你。”
劉阿姨當時就半躺在床上看著她們瞇眼笑,哪怕已經虛弱得無法坐直身子。
***
那天是個傍晚,唐采西下班幫盛夏拿了換洗的衣服,順便帶了幾包薯片之類自己吃的零食,大包小包拎進病房,就看到病房里劉阿姨的病床邊坐了一個年紀比她們大不了多少的男人。
病房里氣氛壓抑。
盛夏笑著沖她招手,眼底卻沒什么笑意。
那男人看到其他人進來,不自在的挪了挪凳子。
劉阿姨臉色越發的焦黑,眼白都是不正常的黃,大著肚子躺在床上面無表情。
“媽。”那男人喊了一聲,啞著嗓子,“我也是沒辦法了才過來找你的。”
劉阿姨看著她唯一的兒子。
“現在的學區房就是這樣的,得從出生開始就排隊,小穎剛剛懷孕,現在買還來得及,要不然以后你孫子想要上好學校就得交贊助費。”
“我跟小穎就那么點工資,等有孩子了以后肯定更加緊張,贊助費怎么可能交得起啊。還不如咬咬牙把現在的老房子賣了,去買一套學區房。”
劉阿姨還是沒接話,只是這樣靜靜地看著她兒子。
“媽。”那男人被劉阿姨看得心虛,聲音小了一點,“那個手術,全都做下來得二三十萬,而且也不是百分之百能治愈的……”
劉阿姨終于開了口,聲音很輕:“所以你讓我不要做手術,把錢拿來買學區房?”
那男人嗯了一聲,急切的加了一句:“醫生說了還有別的方法的,手術也不是必須的。”
劉阿姨似乎笑了,也似乎沒有。
她說:“醫生也說了,不手術保守治療就等于等死。”
那男人不說話了。
病房里又陷入死寂。
盛夏拉著唐采西的手,一顆心沉甸甸地壓著。
“你爸怎么說?”劉阿姨問。
“我爸……”那男人猶豫了下,“說把樓下門面房一起賣了,買一套大的,到時候一起住。”
劉阿姨這下是真笑了:“把早餐店賣了?你爸靠什么生活?你們養?”
男人囁嚅著不說話。
劉阿姨看著病床的天花板,嘆了口氣:“他在外面有人了吧。”
“媽你瞎說什么呢!”那男人急了,“爸都多大年紀了,哪能啊!”
劉阿姨扯起嘴角。
是啊,哪能啊!
都說一夜夫妻百日恩,都說養兒才能防老。
可她的男人和兒子卻在她病重的時候商量著賣房子,賣早餐店籌錢買新房子。他們這哪是為了買學區房,這分明是在準備開始給她辦后事了。
“你走吧。”劉阿姨閉上眼,疲憊的擺手,“我困了。”
“媽……”那男人不走,埋著頭低聲喊,“你再考慮考慮吧,就當為了你還沒出生的孫子。”
劉阿姨再也沒有理他。
“西西,幫我叫下護士,我該量體溫了。”盛夏冷著臉出聲。
那男人扭頭看了她們一眼,又回頭看看看都不看他的劉阿姨,最終還是走了,走的時候佝僂著背,過分單薄的肩膀上背了個破了皮的電腦包。
劉阿姨忍了很久的眼淚終于在男人的身影徹底消失了之后流了下來。
盛夏和唐采西坐在劉阿姨床邊,給她遞紙巾,兩個女孩都沒多嘴說什么,人類有些情感或許是真的能共通,但是解決方法不能。
不是當事人,誰都不能以覺得這樣對你更好的方法去勸當事人。
當事人的選擇,只有當事人自己懂。
悲涼再互通,也隔著人生。
劉阿姨也沒有再說話,仰面躺在床上,流了很多眼淚。
病房變得十分壓抑,唐采西陪盛夏待到護士開始趕人才不得不起身,劉阿姨又昏睡了過去,盛夏一個人坐在病房里,看了一會書,又放下書盯著窗外看了一會。
病房窗外就是山,到了夜里黑黝黝的透不進光。
盛夏嘆了口氣,披了件薄外套輕手輕腳地下床,悄悄打開病房門鉆了出去。
夜里十一點多,走廊里空蕩蕩的,只有護士站那邊有人聲。
盛夏攏攏外套轉了個身,選擇了角落里那個沒什么人用的電梯。
她也不知道該去哪,只是住在這小小的病房太久了,劉阿姨的事情又太壓抑,她迫切的需要呼吸一些新鮮空氣。
住院樓一樓有個二十四小時的咖啡店,她想。
坐那里吹吹風也好。
又小又破的電梯叮的一聲打開了,程涼拎著一杯咖啡靠在電梯門邊,嘴里叼著一支棒棒糖,慣例要睡不睡的耷拉著眼皮,看到盛夏,一怔。
……
盛夏那個瞬間有種讀高中看課外書被老師抓到的心虛,又拽著外套攏了一下。
“去哪?”值夜班半夜三更困得要死的程涼省了很多情緒,問得平鋪直敘。
他的病人,晚上十一點多企圖坐保潔電梯開溜,看到他之后還一臉心虛。
所以程涼的表情嚴肅了起來,拿出了嘴里的棒棒糖,也直起了腰。
醫生肯定不會同意讓她這個點喝咖啡。
她昨天還有低燒今天說要出去吹吹風明顯也不是醫生會同意的事情。
盛夏腦子飛速轉了一下,回答:“晚飯吃撐了想走走。”
程涼:“……”
她當然不可能吃撐,因為膽囊炎的關系他給她開的飲食單要求都是半流質,晚上十一點了她上哪撐去。
但是她也確實不太像是想偷溜出去,手里就拽著個手機,穿的還是病號服和拖鞋。
還真像是就打算走走的樣子。
程涼想到今天護士在八卦的十五床病人家屬的奇葩事跡,了然。
“跟我來。”他沒多說什么,也沒讓盛夏進電梯,等電梯門關上后拎著咖啡重新叼著棒棒糖自顧自的走。
在他身后的盛夏抿著嘴猶豫了一下,小跑了兩步跟了上去——人在醫院,真的就會變得特別的聽醫生的話。
程涼就這樣慢悠悠的走,盛夏在后面有點緊張的跟,路過護士站的時候,護士站的護士只是和程涼打了個招呼,并沒有人對這個畫面有什么異議——人在醫院,病人跟著醫生走通常都是有事要聊的。
而且基本都是大事。
可盛夏真沒什么事,她就是暫時不想在病房待著而已。
“那邊有個封閉的小陽臺。”進了醫生辦公室,程涼指了指辦公室里面的門,“那里背風,想要透透氣的話可以去那邊待一會,不過不能待久,病人睡眠很重要。”
“……什么?”盛夏懵了。
“不需要透氣的話現在就可以回病房。”程涼手里的棒棒糖轉了個圈。
盛夏:“……”
“門口有飲水機,上面果籃里有水果。”程涼見盛夏沒走,又交代了一句,拉開辦公椅坐下解鎖電腦,就再也不說話了。
他嘴里還叼著棒棒糖,粉紅色的糖果被他叼出了香煙的樣子,配上那張厭世臉,痞里痞氣的。
穿上白大褂。
就……
真挺帶感的。
盛夏挑了一個橘子打開陽臺門,真的是一個小小的陽臺,背靠著山面朝著街道,鹿城十一點多的路上仍然車水馬龍,十八層樓的高度隔絕了大部分噪音,只剩下游離的車燈,遠遠地或明或暗。
盛夏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她并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但是在窄小的病房里待久了,理智會鈍化,情感上,她真無法接受整日笑嘻嘻性格熱情善良的劉阿姨遭受這樣不公平的待遇。
劉阿姨只是想活。
可劉阿姨的親人都放棄了她,并且正在說服劉阿姨放棄她自己。
盛夏看著夜景,又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她媽媽告訴她,這世界并不美好,她看到的每一盞亮著的燈背后都有并不美好的事發生,美好這個詞,只是愿望,像是掛在驢子前面讓驢不停拉磨的胡蘿卜。
可是就算這樣的世界,也仍然有很多人想活。
她媽媽沒有告訴她為什么,可她看到了劉阿姨,突然就有些理解了為什么。
因為此刻,她無比的希望劉阿姨可以活下來,看看連續劇,開著早餐店,忙忙碌碌的用帶著鹿城腔的普通話八卦鄰里。
“謝謝。”吃掉了一個橘子,盛夏關上陽臺門,對程涼道謝。
很真誠。
“住院病人不可以私自離開病區,尤其是這種深夜。”程涼看著盛夏,“進出一定要跟護士請假報備。”
“……抱歉。”盛夏認錯態度極好。
她剛才確實沒想那么多,只是單純的覺得憋悶。
“……后天會有個三人間空出來。”程涼又換了話題,“如果你想換病房,可以提前申請。”
盛夏沉默一瞬:“……暫時不用。”
程涼抬眸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不再對話。
快十二點了,她該睡覺了。
他確實也是覺得劉阿姨的家屬太過奇葩,所以看到了憋悶的盛夏,起了點惻隱之心。
但是她再不回病房,他就要趕人了。
“程醫生……”盛夏那邊似乎猶豫了很久才開口。
程涼唔了一聲,帶著問號。
“那個……”盛夏抬手壓壓自己的頭頂,比劃了一下,“你頭發亂了。”
程涼:“……”
盛夏:“程醫生晚安。”
程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