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涼那天晚上失眠了。
他知道盛夏那句話的意思, 她心軟了,所以她撤回她之前說過的那句祝他前程似錦的祝福。
或者說,枷鎖。
她從來都只對自己心狠手辣, 從小到大都是, 到后來第一次談了個戀愛, 被用最難受的方式分了手, 卻在分手重逢三周相處后, 迅速撤回了她說的唯一一句帶點情緒的話。
他都懂。
所以,更加難受。
他又起身上了三樓,踮著腳上去的, 露臺這邊離盛夏房間最遠,他終于第一次開始自我反省當初買房是不是太隨便了, 這房子可能是紙糊的, 太不隔音了。
低著頭, 在露臺上找到點當初在鹿城醫院的感覺,他翻出微信里那個很久沒有聯系的人, 周弦。
半夜兩點多。
他問周弦:【。】
周弦秒回:【?你哪位?】
……
心里抽了一下,程涼有些后悔沒有帶煙上來。
程涼:【我問你個事。】
周弦:【我家西西讓我跟你說,滾。】
……
真應該帶煙上來的。
程涼:【如果方便的話,我想問問老林的事。】
微信那頭安靜了一秒,周弦的電話迅速打了過來。
接聽的那個瞬間, 兩個男人都有些尷尬。
其實這一兩年他們兩個確實是有意疏遠的, 周弦和唐采西戀愛了, 有這層關系在, 程涼也不想讓自己這個糟心貨梗在他們中間。
周弦一開始無所謂, 只是從來不在他面前提盛夏和唐采西。
后來,幾次跟他聊天他都忽略了之后, 周弦也就不再找他了。
他一直都這樣,低潮的時候會用最傷人的消失方法,不主動去面對自己不想面對的事。
“夜班?”周弦干巴巴的做了開場白。
“沒,沒睡著。”程涼也干巴巴的回,多問了一句,“你夜班?”
“我陪西西加班。”周弦說,“不過沒事,她從來不干涉我跟你聊天。”
程涼:“……抱歉。”
周弦:“……”
周弦:“操,你如果這樣跟盛夏說,我估計她也扛不住。”
這是三年來,周弦第一次跟程涼提這個名字。
程涼苦笑。
道歉有什么用,盛夏真原諒他了他更難受。
就像現在這樣,挖心挖肺的,全身疼。
“你想問林主任什么事?”周弦語氣好了很多。
“他現在身體情況怎么樣?”程涼問,“他平時不跟我說這些,問他都說沒事。”
周弦想了想:“化療兩年前就做完了,身體差過一陣子,但是去年開始就基本沒什么問題了,就是人還是容易疲勞。”
“他定期檢查的,檢查結果都沒問題,現在很惜命。”周弦補充。
程涼松了一口氣。
“怎么了?”周弦問。
“蘇縣這邊出了一點事,我怕最后會影響ICU的去留,先問問老林的情況,必要的時候可能還是得找他出面。”
夜色很涼,程涼抬頭,看到了天邊的啟明星。
盛夏說,那是最有安全感的星星。
因為它永遠在抬頭就能看得到的地方。
“你開口他肯定幫的。”周弦似乎也松了一口氣,“林主任其實一直在等你開口,他說你性格倔,想自己試試要是他插手了,怕你會不開心。”
“等你回來,他可能也要退了。”
“他等著你回來接他的班。”
程涼是林主任最喜歡最驕傲的學生,沒有之一。
程涼掛了電話,他盯著那顆啟明星。
他這人蠢笨,做成任何一件事,代價都挺大的。
他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這三年來一直都是這么想的,他會想如果,自己病好了,如果自己真的能做到前程似錦了,如果盛夏還單身,那他是不是可以再試一次。
盛夏來了以后他一直在努力和盛夏保持著距離,他希望盛夏能原諒他,他希望盛夏能原諒他以后,能給他一個重新追求她的機會。
等他病好了。
或者,等他真的前途似錦了。
不會再被盛夏的光芒照的無所遁形的時候,他仍然想追盛夏。
這個想法過分奢侈,所以他一直把它壓得死死的,因為他知道,他離這個病好了,還有距離。
他不能重蹈覆轍。
所以他只能竭盡所能讓自己好起來,自己做不到了,就求助,盛夏不喜歡他不說話,他就努力表達。
他還有兩個多月時間。
他這三年來最幸福的三個月,盛夏一直在,他手術的時候她就在觀摩室里;他開會的時候,她窩在角落的監視器后;他凌晨出診,她帶著薄荷香味站在他身后拍他的背影。
她一直在。
像天上那顆抬頭就能看得到的啟明星。
***
可就算在這樣奢侈的兩個多月里,也仍然各種波折。
就像程涼習慣了的那樣,他想要做成一件事,總是要付出比常人多很多的代價。
提拉婆婆的事情在緩慢的發酵后,造成了非常糟糕的影響。
程涼這一年多時間打下來的名聲居然被毀了一大半,沽名釣譽這個罪名,對于醫生來說,太大了。
沒有人會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給一個滿腦升遷欲望的醫生,更何況據說這個醫生再做幾個月就走了。
成功了成就是他的,不成功,喪命的是他們。
所以接下來這一周,程涼除了自己之前的病人外,再也沒有收到新的病人,甚至自己的那幾個病人里有一個需要做大手術的,都在和家人商量是不是去市里做更靠譜一點。
凡人被架上神壇,被打入凡間,都只是一念之差。
“如果知道會變成這樣,你還會救提拉婆婆嗎?”盛夏在程涼辦公室里拍程涼整理教材的時候,問他。
她偶爾會在拍攝期間問問題,有時候會很尖銳。
“會吧。”程涼說,“總是要去送藥的,送藥的時候也肯定有概率會遇到這樣的病例,我總不能把病人丟下自己開車跑。”
“必然的。”程涼看著盛夏,“要扣帽子什么時候都能扣,我要是沒有救下提拉婆婆,到時候就變成沽名釣譽的程主任害怕砸了金字招牌見死不救了。”
盛夏笑了。
程涼起身把兩人的杯子都倒滿水,又重新開始工作。
他現在經常會這樣,逗盛夏笑。
明明這段時間遇到那么多糟心事,但是盛夏笑了,他心里就踏實很多。
總不過就是治病救人,其他都是虛的。
他只是個普通醫生,盛夏說的。
***
蘇縣并不大,全縣人口只有二十五萬,疫情期間人員流動管控很緊,外來人員少,盛夏在這里待了一個月,醫院附近幾公里就已經有了見面會點頭打招呼的熟面孔了。
早餐店的老板同這個短頭發天天扛著設備包的姑娘都熟悉了,有時候去的晚了,還給她留著拉條子,過油肉放得少,多放青菜和番茄。
但是早餐店的老板并不認識程涼。
程涼在蘇縣做了兩年的醫生,第一次踏進醫院旁邊這家早餐店,跟盛夏一樣要了一碗拉條子,多加了一份面碼。
早餐店老板端面上來的時候多看了程涼好幾眼,只覺得眼熟,忍不住問盛夏:“這位眼熟啊,也是和你們家小白一起過來拍紀錄片的?”
程涼:“……”
他們家?
盛夏:“……他是隔壁醫院的醫生。”
早餐店老板:“……剛來的?”
程涼:“來兩年了。”
早餐店老板:“哦。”
本來要幫盛夏擦擦桌子的老板就這樣淡淡地應了一聲走了。
盛夏撥弄著面:“……你以前早飯吃什么的?”
兩年了都不照顧隔壁店的生意,也難怪老板臉都黑了。
“牛奶。”上了三十的醫生程涼給了個還算養生的答案,“還有餅干。”
但是他買來的那箱最近一直在投喂盛夏吃完了,新買的因為疫情還在路上過關斬將。
其實面的味道還不錯。
只是他之前真的忙到沒有時間可以坐在這里十幾分鐘吃完一碗面。
程涼覺得自己大概被盛夏傳染了,居然覺得現在這種非他意愿的空閑也還不錯。
腳步慢了,就有更多的時間看看周圍,記住盛夏。
早餐店臨街的墻壁上掛著一臺老式電視,老板習慣做生意的時候開著聽新聞,縣城新聞一般前五分鐘是時政要聞,后面剩下的時間就是各種東家長西家短。
那才是地方新聞的精華部分。
地方小人少,馬賽克打的再厚,一開口一聽聲音就知道是誰,然后店里的人就會開始交頭接耳,聲音挺大的,電視里出來一個路人,其他人都能很迅速的馬上知道這路人的上下三代。
盛夏職業病,坐在這種地方吃飯特別如魚得水,偶爾聽到感興趣的還會豎著耳朵偷聽。
程涼向來不愛聽這些八卦,但是看盛夏聽到某某家里隔壁的老王爬墻爬了上下三層樓的八卦后的震驚表情,他和她對視了一眼,嘴角就一直沒下去過。
真是,勁爆啊。
一點都不八卦的程涼程副主任吃了兩大口面。
那條插播新聞是在他們兩個吃完打算結賬的時候插播進來的,先是一條插播緊急新聞的播報,一女聲用普通話和維語重復了三次緊急播報。
早餐店一下子安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停下手里的動作看向電視屏幕,老板拿著遙控器把聲音調到最大。
“下面插播一條緊急新聞。”電視里的女主播拿著稿件,面容嚴肅,“當地時間凌晨三點四十分,明鋒夜市里發生一起惡性傷人案件,目前造成兩人死亡,十七人受傷,傷人者向蘇縣方向劫車逃竄,目前警方正在全力追捕。”
“以下是在逃殺人逃逸人的身份信息。”
“警方征集線索懸賞三萬緝拿大案嫌疑犯……”
再后面,就是明鋒夜市傷人案的打碼視頻,以及逃逸犯人的高清照片和懸賞舉報信息。
程涼起身結了賬,給在市里的同事打電話詢問情況。
盛夏也在低頭和紀錄片群里的人聊這件事,程涼一邊打電話一邊把盛夏拉到路邊,一大早車來車往,太陽已經開始烈了,他站在向陽處遮住陽光,打完電話后就站著等盛夏那邊聊完。
盛夏一抬頭,還沒張嘴,他就直接回答:“那邊的醫生說,對方是駕車傷人后再下車持刀無差別砍人,十七人里面有六個重傷,最重的兩個現在還在手術搶救。”
“……”盛夏張著嘴,“你怎么知道我要問什么的?”
程涼笑笑,沒說話。
他沒說盛夏這個人自從說了她不在意以后,就對他沒有任何隱藏,她坦坦蕩蕩,情緒很好猜。
他記得盛夏的每一個小表情,所以他知道盛夏每個小表情背后的含義。
“我今天上午門診,下午有兩臺手術。”一個路人匆忙走過,程涼往邊上讓了讓,“結束以后一起回家。”
“這個人抓住之前,你都先不要單獨行動。”
盛夏歪頭,反應有些慢。
她沒想到是這個角度。
他們群里的人都在熱火朝天的聊這個突發新聞,小白上竄下跳的說要不要去警局蹲點,連丁教授這邊都在安排人去市里的醫院看看。
當然,也有她這樣的第一個反應是問需不需要獻血的。
可沒人說要注意安全,先不要單獨行動。
前面又是一群形色匆匆的路人,盛夏很自然地拉住程涼的衣服往旁邊站,一邊拽一邊說:“你等下我再發條消息。”
夏天的衣服很薄,她拉的是程涼的衣袖,第一下沒拉住,第二下她就改成直接拉手臂。
她低著頭單手在群里發了一個大家注意安全,最近盡量不要單獨行動。
群里安靜了一秒。
丁教授那邊就開始發語音。
大概意思就是對對對,大家盡量不要單獨行動,晚上拍攝取消,還好盛夏心細,一起安全為主,哎呀這事真是我失職,團隊里還是得有女孩子盛夏終于長大了巴拉巴拉巴拉。
盛夏很無語,所以也忘記自己一手還拉著程涼的胳膊。
“我們團隊,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安全問題。”她還把這事拿出來分享,“幸虧你提醒一句。”
程涼盯著手臂。
新疆太陽烈,只一個月時間盛夏就曬黑了不少,但是和他比起來,還是黑白分明。
她手心有薄繭,手指干燥有力,拉著他胳膊的地方,很燙。
“程涼?”大概是他沉默太久,盛夏抬頭看他,“怎么了?”
“沒事。”程涼側身幫她擋住了陽光。
走的更近一點,免得她想起她還拉著他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