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的日子過得很快, 一轉眼程涼一個多月的假就過去了三分之一。
程涼的休息是真的休息,絕大部分時間閉門不出,一日三餐均是醫院食堂外賣, 電話基本不接, 訪客永遠不開門。
盛夏有一次看到李副主任又在程涼門口敲門, 一邊敲一邊打程涼的手機。結果屋子里明明有手機鈴聲, 可就是靜悄悄的不開門。
要不是一樓陽光房里每天都有不一樣的晾曬衣服, 要不是小周在某個休息日的大清早氣到開窗罵人:“老子今天休息一碗白米粥你不能自己燒一下嗎你家沒米還是沒鍋怎么不懶死你!”的話,盛夏真的要以為他們神龍不見尾的房東又消失了。
那天之后,他們很少再聯系了。
盛夏確定了紀錄片主題后就開始忙忙碌碌, 她這樣的主題想要夜宵店老板配合很難,她又不想瞞著老板最后拍出來的東西張冠李戴, 鹿城那么大, 她一家家的談, 吃了無數閉門羹和白眼后,還真被她談到幾家無所謂她拍什么主題的老板。
大多數都是做夜宵做了有些年頭的老板, 聽她要拍這種主題都笑哈哈的,說你隨便拍,拍了大家能聽你的算我輸。他們都有個共性,老板自己就是主廚,身上帶著江湖味, 喜歡罵臟話, 但是愛聊天。
拉著盛夏天南地北的聊, 盛夏說吃夜宵不好, 老板卻卯足了勁給盛夏介紹各種夜宵。
兩邊都倔。
但是最后贏的人總是盛夏。
她堅定的認為晚上吃這些重油高脂肪的東西會加重腸胃負擔, 人可以有欲望,但是縱|欲就是對自己的不負責任。
任憑老板威逼利誘, 盛夏不動如山。
于是老板們服氣了,都叮囑服務員看到如果看到這姑娘扛著攝像機過來就隨她拍,跟客人打聲招呼,客人不介意不打擾客人就行。
而盛夏則在這樣的來來往往里接觸到一個她沒有接觸過的世界,她在這種煙火氣里有了更旺盛的好奇心,拍一輩子紀錄片的想法更加堅定,外出的時間越來越多。
***
程涼接到陌生電話的時候已經接近晚上十一點,他正在邊看書邊做肩膀復健,復健很煩人書也很難啃,看到電話號碼那么陌生,他直接就給掐了。
半分鐘后,他手機短信又響了。
程涼皺眉,再一次拿起了手機。
“程醫生抱歉這么晚了還打擾你,我是302的唐采西,能麻煩接一下電話么。”
程涼微微挑眉。
302很久沒找他了,唐采西給他的名片還放在書房的名片盒里,他偶爾刷到盛夏的朋友圈,都是夜宵店拍的照片,看起來紀錄片正拍得如火如荼。
“我打給你。”
很煩躁的程涼發完這個短信就撥了那個陌生號碼,響了一聲就接通了。
“程醫生。”唐采西的語氣聽起來很心虛,“抱歉這么晚打擾你了。”
“沒事,我沒睡。”程涼回答。
肯定是周弦那小子跟唐采西說自己不可能那么早睡的。
不過他懶得拆穿。
“是這樣的。”唐采西清清嗓子,“我今天本來是計劃陪盛夏拍紀錄片的,但是公司到現在還沒下班。”
“本來想改期,但是盛夏說她好不容易和老板約好了時間……”唐采西用了委婉的說法。
其實就是盛夏這頭豬是個計劃強迫癥,讓她改時間除非天上降紅雨。
“她在哪拍?”程涼問,已經放下了手里的書。
“越瓊區。”這就是唐采西不得不半夜三更給程涼打電話江湖救急的原因,越瓊區在鹿城最西邊,是鹿城最魚龍混雜的地方,那地方靠近省道,好多長途貨運司機為了省過路費喜歡在那里經停,一排排的城中村,里面住了很多點著曖昧不明顏色霓虹燈的女人。
盛夏頭鐵,說夜宵店里都是人不用怕。
她自己父母天天出入戰區,她說的不用怕是真的完全勸不動的那種不用怕。
唐采西每到這時候就會覺得自己和盛夏之間有壁。
“盛夏和老板談過了,她會在那里拍三個小時。”因為有求于人,唐采西盡可能把事情說詳細,“本來我過去也不用做什么事,就點一些菜坐那里陪她順便幫她看看器材就行。”
“程醫生……”唐采西在電話那頭雙手合十,“能幫幫忙么?就一個晚上,什么都不用做,你點的菜我都給你報銷!回頭我請你吃飯!”
這孩子態度不錯,全然忘記他這人一點都不缺錢。
程涼已經站起身去玄關穿鞋子了,語氣卻仍然波瀾不驚:“為什么找我?盛夏沒別的朋友了嗎?”
唐采西那頭噼里啪啦的:“她大四那幫同學都各奔東西了,考上研究生現在都還沒開始上學,同學都沒見過呢。”
噼里啪啦完她突然醍醐灌頂:“而且盛夏身邊真沒有您這樣的朋友,她同學都比她還瘋,真找不到像您這么穩重還對紀錄片感興趣的。”
程涼嗯了一聲,滿意了:“我加你微信,你把地址發給我,我現在過去。”
“好的!”唐采西立正,“我馬上發給你!”
這個程醫生果然就像周弦說的那樣,吃軟不吃硬還特別喜歡被夸。
“謝謝程醫生!”這一聲震耳欲聾,差點讓唐采西上司沖出辦公室抽她。
***
盛夏抱著設備包蹲在夜宵店門口的角落里,盡可能的不要影響客人進出。
她和這家店老板約的時間是今天十一點半,她到早了,蹲在門口喂了半個多小時的蚊子。
這是一家燒烤店,老板是個有著全臂紋身的中年男人,嘴里永遠叼著煙,他們家的特色是現切現串的烤羊肉,老板拿著一把大刀站在半只羊面前,叼著煙手起刀落。
炭火揚起的火花落在老板的香煙上,巨大的剔骨刀帶著嚯嚯風聲砍在鮮紅的羊骨上,碎肉碎骨四濺,有種震撼的美感。
盛夏很喜歡這個場景,打算拍下來做紀錄片開頭。
她就這樣蹲在那里看著進出的客人想著接下來要做的事,直到面前站定了一個高大的男人。
盛夏仰起頭,她在嘈雜的夜宵店門口,身后是油膩發黑的墻,旁邊是散發著羊油炭火味道的碳烤爐。
男人背著光,盛夏花了點時間才認出來:“……程醫生?”
她還是沒像叫周弦一樣叫他全名。
“唐采西加班,讓我過來幫忙。”程涼簡單的解釋完來意,問,“你被店主趕出來了?”
可憐兮兮的小乞丐一樣,就差在面前放個破碗了。
“來早了。”盛夏抬手看手表,“離約定的時間還有幾分鐘。”
程涼徑直推開門:“先進去吧。”
門口又亂又臟還都是蚊子。
“店里人太多了,我們不吃東西進去會影響老板做生意。”盛夏蹲久了腿麻,伸手想拉住程涼衣服阻止他進去,結果程涼動作太快,她手一滑手指就順著程涼的胳膊滑到他手心。
程涼下意識就握住了。
盛夏的手是暖的,軟綿綿的,被她手指劃過的胳膊還殘留著觸感。
程涼被刺激得直接就把盛夏的手握緊了,等反應過來悔不當初又覺得直接松開是不是過于尷尬。
于是兩人就這樣手拉手一個蹲一個站堵在人家燒烤店門口,面面相覷。
盛夏在那個瞬間有個很荒謬的聯想。
她小時候上學路上見到過一只很可愛的小狗,眼睛圓滾滾的看起來天真無害,于是她就忍不住蹲下來想摸摸狗頭。
結局可想而知,被騷擾的小狗啊嗚一口咬住了她的手,沒有用力,只是防備的含著,她害怕手抽出來狗真的會咬她,于是也放任著手在小狗嘴里含著。
一人一狗面面相覷。
和現在一模一樣。
“你們兩個不進來就出去!”堵了能有一分鐘,店老板揮舞著剔骨刀一聲大吼。
程涼一哆嗦,趕緊松手,率先進了店。
蹲麻了腿的盛夏恍惚的想,當時那只小狗也是因為店老板來了才松口的。
……
“把你不用的設備放在那一桌,我去點點吃的。”程涼看起來還挺鎮定,只是耳朵根有點紅了,眼角的淚痣隨著他說話的動作一跳一跳的。
“那桌吧。”盛夏又想去拉程涼,拉到一半心有余悸的停住,改成用指的,“那桌不會堵通道。”
程涼回頭看了她一眼,沒吭聲只是把已經放到空桌上的東西又拿了起來放在了盛夏說的那張桌子上。
程涼點了不少東西。
一方面是剛才真的又驚嚇又尷尬,另一方面老板在透明的廚房里當場切肉串肉還是很吸引食欲的。
盛夏進來之后就開始低頭搗鼓她的攝像機,程涼在點菜區問了一句:“盛夏你吃什么?”
他很少大聲說話,盛夏有些陌生,抬頭茫然了半秒。
“我不吃。”她搖頭搖手。
程涼沒勉強,又低頭和點菜的服務員說了兩句,拿著點菜號碼牌穿過人群向她走來。
“我以為你會讓我也不要吃。”剛才的尷尬過去,程涼恢復了懶洋洋的樣子。
畢竟她拍的是吃夜宵會死。
“我最近發現我不讓別人吃夜宵可能我會死……”盛夏小聲嘀咕了一句,在店老板準備拿出第二只羊之前站起身,“這頓我請,你先吃,我去忙。”
十一點半了。
老板很守時,這個時候果然會拿出一只新羊。
氣氛光線都正好,盛夏眼里已經沒有程涼了。
程涼用筷子夾著花生米,坐在角落里看盛夏和老板聊天,老板的粗壯和盛夏的纖細在炭火的煙霧繚繞下,也變成了一幅畫。
出乎意料的。
看起來乖巧的盛夏居然很適合這樣的畫面,扛著攝像機,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下眼神專注的盛夏,很適合融入到這樣的煙火里。
程涼慢吞吞的又開始用筷子夾毛豆,順便復健手指靈活度。
他并不排斥這次半夜出行。
聽到盛夏大半夜的跑到越瓊區他就知道這趟免不了,至于為什么會這樣,他沒有深想也不太想去深想。
他只是單純的覺得這樣比在家舒服。
周圍有人喝了酒紅著臉吆喝著猜酒拳,有盲人背著吉他一桌桌的彈唱流行歌曲,偶爾會有人點歌偶爾會有人起哄,都是夏日夜晚最常見的場景,可角落里卻藏著個穿白色T恤的長發少女,扛著攝像機,把這些場景拍進鏡頭里。
莫名的和諧。
程涼心情很好的準備開始試著用筷子剝毛豆,身邊卻突然響起了不和諧的聲音。
“程醫生?”男人的聲音帶著濃厚的酒氣和驚喜,“真的是你!”
程涼漠然抬頭。
站在他面前的是個五十出頭的中年男人,因為酒精漲紅了一整個身體,瞪大了眼睛亢奮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