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如鉤,暮色重重。
昭陽宮中的庭院里,嬌美的舞姬擺動著腰肢,拋著水袖,蹁躚的裙裾在風中連結成了一片旖旎的海浪。今日里樂伎們換了一種樂器,祁照熙命人抬來了編鐘擺放在院子里面,隨著木槌的敲打,比環佩相撞還要美妙的聲音響徹夜色。
海芋依然半躺在香云榻上,還命人點了一桿煙,細細抽了起來,吞云吐霧。
裴桓和子俊在桃花樹下擺了一盤棋局,廝殺得難分難解,偶爾抬頭之際,有一搭沒一搭跟海芋閑談幾句,而后者是否回答就不一定了,大多時候她都在發呆。
庭院里這么熱鬧,陪著她的人那么多,她卻一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神思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
子俊忍不住說道:“我真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煩心的事情。這個塵世間上沒有人和事能難住她,層出不窮的暗算到她面前都迎刃而解 ,力氣也不用花。若說是她想呼風喚雨,都是可以的,她還在煩什么呢?”
裴桓伸手落了一棋子,說道:“譬如百姓,他們煩惱的事情是什么?”
“大概是賺錢和疾病吧。”
“那權貴們的煩惱呢?”
“如何升官,如何延續富貴。”
“那帝王呢?”裴桓又落下了一個棋子,這一次不等子俊回答,他就開口說道:“每個人都有煩惱。百姓們的煩惱,在權貴的眼里不算什么,權貴的煩惱在帝王眼里不算什么。你站在山底,抬頭仰望的時候,只能看見云霧重重,而看不清山頂到底是怎樣的光景。”
人們往往只能看清楚視線內的事物,視線之外只有疑云重重,你猜不到也想不到,又覺得不可能。
“我明白了。”子俊點了點頭。
裴桓說:“想不通,就不用去想,何必難為自己呢?她的煩惱,是她的事情,跟我們沒有關系。逼自己去看山頂的東西,能得到的只有脖子疼而已。”
“你這比喻……”子俊忍不住笑了起來,感慨道:“阿裴,你還是這樣清醒。”
裴桓笑了起來,說了一句讓子俊一頭霧水的話——
“但愿如你所說。”
海芋原本在發呆,不經意之間,卻也將裴桓的話聽入了耳朵里,無聲微笑了一下。就在這個時候,幾個端著托盤的宮女陸續走進了庭院之中,托盤上擺放著各種精致可口的糕點,海芋的笑意深了些,已經注意到里面藏了一個刺客。
海芋并不在意,就在那個宮女走上前來,突然變了臉從托盤底下抽出了匕首朝她此過來的時候,海芋唇邊的微笑也沒有褪色,只是一抹白影卻驟然占據了她的所有視線,只聽一聲尖叫,那個行刺的宮女已經化為了飛灰,落在了地上。風一吹,就連飛灰也不剩下了。
舞姬的舞亂了,編鐘的聲音也亂了,整個庭院中一片靜寂,又從靜寂里生出無端的恐慌來。
一襲白衣,銀發如云,男子有著最為精致好看的五官,也有著最冰冷徹骨的漠然。然而,一旦他溫柔微笑起來,仿若初云出岫,云破月來,隨便誰都會看呆的。不過卻沒有什么人有幸見到他的笑和溫柔,海芋望著眼前的男子,抿了
抿唇,將目光挪了開,“你來了。”
“嗯。”
來人正是消失許久的玄欽。
一旁的裴桓揚了揚眉,原來這就是海芋尋找已久的那個男人。他知道祁照熙下的那個格殺勿論的命令,也知道這個人定然跟海芋一樣神通廣大,但是真正出現在眼前的時候還是覺得驚異不已。
裴桓只用看一眼,就知道這男人和海芋之間關系匪淺,并且此時正鬧著別扭。
盡管他們互相記掛。
庭院里靜寂了好一會兒,管事的宮女打了一個手勢,舞姬和樂伶們才繼續表演。裴桓姑且還能淡定下棋,子俊卻管不住目光,一直朝玄欽望過去,瞅了又瞅。
玄欽在一旁坐了下來,跟海芋的距離不遠也不近,然后淡淡開口:“你方才怎么也不躲?”
“她傷不了我。”海芋回答。
“你可知幻境里很多時候就是這樣,在你以為絕對不可能被傷到、絕對安全的時候,你就真正陷入危險了。”玄欽道:“畫無名說的話,你也信?”
他的聲音冰冷,語氣也冰冷,關切的內容卻無法藏在冰冷的背后。
海芋不吭聲。
“還是說,你真的想留在這里?你若這樣想,我就不管你了。”
海芋抿唇,搖了搖頭:“不想。”
“你這話一點底氣也沒有,看來你真的想過。”
這下子,不止是子俊了,就連裴桓也驚訝了。沒想到這世間還有人能壓得住海芋,她在他們面前一貫狂妄囂張,他們又何曾見過海芋這樣聽話的神情?盡管那神情里有著疏離。
子俊和裴桓兩個人簡直是大開了一番眼界,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心里都在猜測眼前的銀發男子是誰,又和大神官是什么關系。
海芋在他們眼里已經夠厲害了,神鬼莫測,而這剛出現的銀發男子,更是氣勢不凡,盡管只是不經意之間的流露,也叫人不容小覷。在塵世間,裴桓和子俊什么世面沒有見過?海芋都超出了他們認知許多,這銀發男子都是讓人震驚不已。
海芋的舉動姑且還能讓人誤解為是個妖女,但這銀發男子卻絕對不會,他看起來太干凈了,簡直是不然俗塵。譬如說,他方才當著眾人的面殺了一個宮女,但就算是不清楚來龍去脈的隨便一個人,都下意識去相信他,而不是懷疑。
玄欽的目光緩緩掃過庭院,用神識跟海芋交談了起來。
“這里并不是幻境,而是一個真實的世界。”
海芋微微睜大眼睛,深吸了一口氣,“跟我懷疑的一樣,但是為什么,這里跟我的世界一模一樣呢?”
“畫無名掌管離塵宮已久,他能做出一個贗品不足為奇,只是他多少失算了。”
海芋扭轉時光,是在將那團光暈帶出離塵宮之后做的,還是在戰神宮里面,畫無名自然不得而知。所以按照他事先所看到的,做出了一個贗品企圖欺騙于她。
這樣想一想,若海芋不曾扭轉過時光,那么就真的被畫無名騙過去了,而剛喝了浮生酒正混亂的她,說不定還會對自己的認知再一次產生懷疑呢。
不得不說,畫無
名的這一手是一招好棋,只是陰差陽錯了而已。
不過就算沒有蒙混過關,也算是拖延了他們一些時間,來驗證這個世界是個假的。
海芋道:“既然是假的,那么這個世界的主子是誰呢?”
“自然是畫無名。”
“這樣的話,畫無名不就掌管了兩個世界了么?”
“通常來說,一位神只能掌管一個世界,可是也沒有明文規定過不可以掌管多個。”
海芋心里凝重了起來,玄欽說得條理清晰,但是目前的狀況依然是兩人解決不了,不得不留在這里。除此之外,海芋還想到了另外的一件事情。
神在自己掌管的世界里都是無敵的,這么說的話,她和玄欽還能不能大敗畫無名,從這些束縛中沖出去呢?
玄欽似乎看穿了她的所思所想,說道:“確實有些麻煩,但也不是沒有辦法。”
“怎么做?”
“很簡單粗暴的辦法,直接毀滅。”
海芋猛地睜大了眼睛,伸手將脫口而出的驚呼捂住,目光卻下意識掃過了這個庭院中所有的人——若是毀滅的話,是要殺掉所有的人,毀滅掉所有的事物嗎?
玄欽聲音冷淡而平靜,不似她那么大驚小怪,仿佛只是隨意夸了一句天氣不錯而已。“不破則不立,我思索許久,唯有這一條路最簡單快速。”
海芋抿了抿唇,又掃了一旁的子俊和裴桓一眼,子俊是一臉疑惑,而裴桓卻興味盎然地挑起了眉毛。海芋和玄欽交流沒有出過聲,然而海芋那一瞬間驚慌不忍的表情,已經能說明很多問題了。
裴桓端起茶杯湊到唇邊,略一垂眸,讓長睫遮擋住了所有情緒。
海芋忍不住道:“這么說的話,還有其他方法了?”
玄欽沉默了一瞬,重新開口的時候聲音驟然冰冷。“你又開始動搖了,什么時候能清醒一點?我要告訴你,這里是境中界,就算毀掉這個世界也依然回不到天界里,我們要面對的還有一個環境。”而幻境之外,還有魔界大軍虎視眈眈——最后一句話,玄欽沒有說出口。
“對不起。”海芋很快就道歉了,“是我錯了,我不該這樣優柔寡斷。”
她這么快道歉,玄欽反而不知道說什么了,也沉默了下來。
海芋垂下腦袋,也垂下了眼簾,只盯著自己手里的茶杯,要在里面看出一朵花開。她的黑發垂落下來,遮擋住了她的所有神情,那肩膀單薄消瘦,仿佛承受不住任何一分力氣。
“你能有情有義,同樣也能冷下心腸,不是嗎?”玄欽帶了些嘲諷,也不知道是在就事論事,還是在說他和她之間。
海芋抿了抿唇,依然不敢看他,眼睛滾燙得要命,卻低聲說道:“……嗯,我可以。”
玄欽嗤笑了一聲,緩緩將目光從她身上收回,站起身來的瞬間,憑空消失在了庭院之中。
海芋這才抬起眼睛來,望向他消失的地方,心里揪疼得更厲害了,呼吸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臉上的血色早就褪了干凈。她對上了裴桓擔憂的目光,這才勉強扯出了一個笑容來,干脆也瞬移離開了庭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