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浴之后,她又換上了衣柜里的白衣。這一次,她雖然也有尷尬,卻不像上次那樣局促了。
他依然在那片梨花林里等她,白色云靄,白色花瓣,還有白衣銀發的人,遙遙望去,仿佛入了畫一般。
她走過去坐在他對面,反客為主地提起石桌上的酒壺斟上了兩杯酒,一杯推到了他的面前,一杯拿起來就一飲而盡。
大神官也拿起酒樽飲了一口,說道:“這酒是神殿中最烈的了,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
“尚可?!彼S口回答了一句。
其實這個酒已經很好了,只是她不想把話說得太滿而已。
他看著她緩緩一笑,略帶促狹說道:“可是,你昨晚還說這酒不行啊?!?
海芋神色一滯。
昨晚她特意刁難,喝了十來種都是一個回答:不行。她并非飲酒的行家,哪能喝一次就記住那種酒的味道呢?
她這是……被他算計了嗎?
沒想到這個大神官,不僅腹黑,還有點斤斤計較。
“興許是昨晚的風景沒有今日美,所以覺得酒也不夠好?!彼魺o其事地把罪責推到了無辜的風景之上,又說:“還以為大神官今天準備了新酒了,沒想到卻與昨日一樣,這是在耍弄于我嗎?”
“怎么會呢?姑娘誤解了。我只是隨口一提,并沒有別的意思?!彼雌鸫浇切α诵?,語氣一如既往地溫柔,讓人忍不住就信了。
但她總覺得不能信,不然會被他騙得連渣子都不剩下的。
“姑娘?”海芋玩味地念了念這兩個字,問道:“華一直叫我柔姬,更多人都是叫我妖女,你為什么要叫我姑娘?”
“因為那些都不是姑娘的名字?!?
他靜靜地坐在那里,周圍的明明只是凡間流水梨花,卻讓她感覺是仙霧彌漫的仙境。這大概就是一個人由內而外的氣質了,白衣銀發,人間謫仙。
只是越接觸得多了,越發覺得他不可能是玄欽。
他太溫柔了,盡管溫柔中帶著疏離,卻會給人一種多情的錯覺。
而玄欽是冷漠的,不近人情的。
“我叫……玄衣?!彼肓讼?,并沒有說出真名,而是說了這個杜撰的名字,跟當初告訴子俊的一樣。
他眼中閃過一些奇異的光芒,輕輕應了一聲,說道:“玄、衣。這個名字很好聽?!?
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錯了也聽錯了,她總覺得他有一些意味深長,讓她有種被看穿了的感覺。
“嗯……我也很喜歡?!彼瓜卵鄄€,不動聲色地轉移了話題,順便提起了?!澳阕蛲硭S諾的事情,你們的黑騎首領根本不當回事??!你到底能不能讓他們乖乖聽話呢?”
她故意用這種質疑而挑釁的語氣。
“自然是的?!贝笊窆偎菩Ψ切Φ乜戳怂谎郏f道:“華的性子冷,卻不是個不聽命令的,他這次做錯了事情已經去領罰了。不過你若有興趣,倒可以一觀?!?
原來他什么事情都知道!
那他肯定也知道這次也是她挑釁的了?
海芋咳嗽了一聲,
不再說什么,只是默默地點頭表示知道了。
不過行刑那種事情,她是完全沒有一點興趣的!
離開朝華殿后,她直接往住處走去,一路上引起無數人側目,神殿規矩嚴謹,那些人卻也只是側目而已。
才將將走到住處的大殿門口,就聽到里面傳來啪啪啪的聲音,拂過的風中隱隱帶來了一絲血腥味。
她蹙了蹙眉,走入了殿門,就見一個人半跪在院子里,旁邊站著兩個黑衣侍衛,手里都拿著帶滿倒刺的鐵鞭,揚起來落下去,狠狠抽在他的身上。
半跪著的人正是華。
他臉色蒼白,唇角緊抿著,因為忍著劇痛,額角的青筋暴起,臉上布滿了細細密密的汗水。
他的后背衣服早就爛了,血肉翻卷,鮮血淋漓。
如果是普通的鐵鞭還不會有這么重的傷勢,但鐵鞭上帶了倒刺,每一鞭落下就有刮下一些血肉……
然而即使這樣痛苦難熬,他依然一聲不吭,黑沉沉的眼睛中也沒有一丁點波瀾,沒有悔意,也沒有恨意。
海芋皺了皺眉頭,提步往屋子內走去。
屋內的侍女們都被嚇傻了,一個個蒼白著臉眼神都不敢往外瞥一下。
侍女長小魚走了過來,張了張口,似乎是想說什么。
海芋瞥了她一眼,靠著窗坐了下來,順口說道:“準備糕點、還有茶水,把軟榻給我搬到外面,我要看戲?!?
小魚眉頭一擰,深吸了一口氣,說道:“柔姬姑娘真是鐵石做的心腸,看到這種血腥場面可以視若無睹,還可以喝茶吃點心……也難怪世人稱你為妖女了!”
海芋沒有理會她,而是把目光轉向其他幾個侍女。她們小心翼翼地看了小魚一眼,然后各自離開去做照海芋的要求做了。
小魚見她無視自己,又想起今天管事傳達的命令,覺得自己還是魯莽了。她漸漸平靜了下來,說道:“方才是奴婢的不是,還請柔姬姑娘責罰?!?
海芋還是不理她。
小魚咬了咬牙,又說:“華大人今次領罰兩百鞭,現在才剛剛開始行刑。普通人連十鞭都受不了的,管事吩咐了,除非姑娘開口,否則這兩百鞭就是要打完的?!?
“好可憐,到時候不知道還有沒有命在?!焙S笥挠膰@了一口氣,可末了,她話鋒一轉,玩味地說道:“可那又關我什么事呢?”
小魚臉色蒼白如紙。
這時,其他侍女已經把她要的東西給準備好了,她走出殿外,踢掉鞋子,舒舒服服地靠在軟榻上面,一邊拈起一塊鮮美可口的葡萄扔進了嘴里。
不過,兩百鞭???華不是他欽點的黑騎首領嗎?這樣大神官也能隨隨便便下了這個么命令,嘖嘖,可見大神官才是真正的鐵石心腸?。?
那些人怎么就看不懂呢?
啪——啪——
鞭打的聲音還在繼續。
他身下已經積了好大一灘血,不斷蔓延擴大,然而他的姿勢一分都沒有變化,挺直的背脊,就仿佛一把孤傲的冷劍,即使在最狼狽最痛苦的時刻,也謝絕任何人靠近。
海芋
緩緩垂下眼瞼,喝了一些茶水,覺得索然無味。
啪!
一聲脆響,似是骨頭折了,華終于忍不住發出了一聲悶哼,卻又很快忍住了。
侍女長小魚終于忍不住跪在了她的面前,她半身都貼在了地上,行了個最大的禮,也是最卑微的禮,聲音都顫抖了起來:“柔姬姑娘!奴婢求你了?!?
海芋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良久,說道:“你求我做什么?我又為何要替他求情?我不求就是鐵石心腸?”她嗤笑了一聲:“當初重傷我的是他,今早逼我沉水的也是他,我若為他求情,莫不是傻了?”
“華……華大人也只是執行命令而已。”小魚口不擇言了起來。
“哦?那你意思是說我若要記恨就記恨大神官是嗎?”
小魚大驚失色,急忙說道:“奴婢不是這個意思……奴婢……”
“不必多說了?!焙S髷[了擺手,“退下,別礙了我的眼,這些個侍女里面就沒個看得順眼的。哦……還是有一個的,可惜你罰了人家?!?
海芋站起身來,緩緩走到正在受刑的華的面前,蹲了下來。
他似乎被抽干了力氣,垂著腦袋,也垂著眼瞼,卻一直咬著牙沒有倒下。他的額發濕噠噠的,額頭上也布滿了冷汗,滴滴滑落,沒入衣襟之中不復蹤跡。臉上還有昨晚滾落山崖的留下的淤青,以及……一個牙印。
她這還是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看他,這才發現將他身上的累累聲名除卻,他也不過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而已。
他突然抬起眼眸,視線與她相撞,她直覺想躲卻又忍住了。
他的眼睛黑漆漆的,仿佛斂盡了全世界的黑暗,她從來沒有看過這么黑的眼睛,一旦進入他的目光中不管怎么奔騰狂涌也找不到盡頭。
他的眼睛里面依然無波無瀾,仿佛對任何事情都無所謂似的,仿佛死了一般,即使……那是他的性命。
她突然覺得有些無所適從,慌忙挪開了眼睛,好一會兒,她才側頭問那行刑的人,說道:“多少鞭了?”
那人張口就說:“八……”他對上了海芋的眼神,頓時聰明地改了口:“還有八鞭就行完刑了?!?
“嗯?!?
海芋應了一聲,起身離開了。
如果是求情說不打了的話,華不一定領情,但這樣的話就沒有問題了——她沒有求情,是他快受完責罰了。
只可惜除了行刑的人之外,沒多少人察覺這一點,還以為真的行刑完了呢。
可是,她為什么又心軟了呢?
這一點都不像她。
回到大殿之中,海芋這才想起自己還沒換衣服,一直穿的是大神官的白衣,她抿了抿唇,在衣柜中隨便找了一件換了。
晚些的時候,神殿的大夫望舒來給她看傷了。
她問道:“華的傷怎么樣?”
“傷到了骨頭,以后行動可能不便,要恢復如初的話恐怕很難。”望舒瞥了她一眼:“你關心他嗎?但你的鐵石心腸已經傳遍神殿了,都說你不愧是妖女柔姬,大神官當初的決定真是英明無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