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風高搖楊柳，一彎殘月照青松。

一般這兩句套話，專是用在夜半三更墳地陰崗上的。這是人家村里面，戶戶閉門歇息了，雞回架，狗進窩，有人氣。但是在郭子衿看來，用這個句子來形容這么個地界，實在是再恰當不過。

這里頭活著的那些哪像是活人？分明比惡鬼更惡三分。

三天了，來到這個村子已經三天了。

第二天的時候郭子衿就已經可以走動了，恢復得很好。這些混雜著龍氣的真氣在自己的體內橫沖直撞，確實是件麻煩的事情。但是郭子衿不同于一般人，她是個天才，而且是個有龍氣庇護的天才。

雖然仍舊苦痛難當，但已然是復育良多。吞吐日精月華，吸納靈氣壯大己身，這在很久之前，對于郭子衿來說就已經成為了呼吸一樣自然的行為，根本不必刻意控制。然而如今她卻仿佛回到了剛剛開始煉氣的時候，要引導著微薄的靈氣，一點一點透過那些錯亂真氣的封鎖，注入丹田。

她其實是相對自由的，做什么事情，嚴大三一家全都不管不問，許她在村里隨意走動。這里的人也都是對她很是和氣，仿佛已經將她當成了這個村里的人一樣。

可越是如此，就越讓郭子衿覺得心冷膽寒。

他們相信負傷的郭子衿沒辦法獨自一人走出這個山村，他們沒考慮過郭子衿一個柔弱的女子能夠翻越峭壁懸崖。通往外界的路只有一條，而村正的房子就修在這條路上，堵著這道出入口。

三娘覺得自己是真心對郭子衿好的，有什么好的可著她先吃，噓寒問暖。這些村民們也都覺得三娘是真心對郭子衿好的，沒見那家買來的兒媳婦這般好生對待，都幫著說三娘的好話，同郭子衿講三娘是個厚道人。

更何況他們是有些看不上郭子衿的，都道大戶人家出來的小姐嬌生慣養，吃不得苦，也不會念人家的恩。嚴大三是救了這小丫頭的命的，又好吃好喝好生待著，連雞蛋都給她了，還有什么不應許的？無非就是矯情。

郭子衿起初還詫異，可當她知道這個村里的女人十有八九都是被買來的之后，她竟是釋然了。

何苦與這些愚昧且恐怖的人紛爭這些無用的事情呢？這些女子有被買來的，也有被強擄來的，時日長了便認了命，還覺得世道公理就是如此。哪有不被買來的擄來的媳婦不鬧的？可后來又有哪個不安心過日子的？

郭子衿在她們看來雖然是個不念恩的，卻也好過那些哭嚎著上吊的。不需多過時日，只待到嚴大三的兒子同她圓房，請各家的吃上一箸，她便是知道沒法子，認了命了。都是這么過來的，都是女人，郭子衿又比她們多些什么呢？

郭子衿不知道別的女子被擄來之后是怎樣鬧的，也不清楚為什么就不鬧了，她只知道待到這些人不鬧的時候，便可算作是已經死了。但僅是死了還不行，仍要化作倀鬼，伴著這頭吃人的老虎，擄掠更多的活人來填這頭畜生的肚子。

這些人做了逃民也得有兩輩三輩人了。本來做逃民是想過好日子的，卻偏偏活成了這樣，如何不叫人覺得可笑？

郭子衿也不惱。三娘對她說什么，如今她只是微笑著點頭，更是哄得三娘心內歡喜。嚴家那個病病怏怏的兒子，郭子衿也見了一面。確是面黃肌瘦的后生，說是十五六了，卻仍然是十三四的身量。那孩子見到郭子衿之后，連眼睛都直放光，像是恨不得把郭子衿給活吃了。

可也就見那么一面，郭子衿睡在柴房，這孩子在東屋大炕上住。三娘也勸那個孩子莫焦急，說等郭子衿養好了身體，就讓他們倆圓房。

種什么因，結什么果。這些人所做的事情，未必比極樂館那些屠夫所做的輕省些，郭子衿自有自的打算。

不急，慢慢來，現在還不能確保自己能逃出這個魔窟。

要是當真發起狠來，拼著傷上加傷，這里的人加起來也不是郭子衿的對手。可想想在林中，發狠追一頭鹿之后，都近乎于癱瘓了。郭子衿仍是不敢以身犯險。雖然是粗茶淡飯，但好歹也算是有了休養生息的機會。

郭子衿也勸自己，抓緊時間，捋順自己經絡里的真氣，及時應對可能會查到這里的追兵才是當務之急。

郭子衿此時正坐在室外的一塊大石頭上打坐調息，忽然聽得身后有些響動。回首去看，是三娘披著外衣，推開房門出了屋。三娘遠沒有郭子衿這么好的目力，這夜里頭也不甚明亮，但是隱約能得見一個人影。

三娘有些害怕了，顫抖著問了一句：“誰啊？”

郭子衿微微一笑，沖著三娘擺擺手：“別怕啊，三娘，是我，郭子衿。”

三娘長呼出一口氣，拍著胸口說：“哎，這姑娘。大半夜的不睡覺，坐在這多嚇人吶。睡不著啊？是不是想家了？你等會兒啊，我去放個茅，回來跟你說。”

說著話，三娘轉到了房后去，不多時又轉回來。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裳，出了院門，一屁股坐到了郭子衿身邊。還沒等說話，先拉起郭子衿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里，輕輕拍了兩下。

郭子衿則是笑著點了點頭，也沒管三娘看沒看見。

“我剛來這兒的時候，都哭得不行了。眼睛都哭腫了，嗓子都哭啞了。”三娘輕嘆了一聲，緩緩說道，“可后來怎么樣了呢？還是得好好給人家做媳婦，我婆婆刻薄，對我不是打就是罵，你能攤上我這么個婆婆，已經是你的福分了。”

郭子衿沒回話，只是任由三娘拉著她的手，聽三娘說話。

“人在哪兒可不都是活著嗎？好也是一輩子，苦也是一輩子，把心放寬嘍，哪兒不是家呀？”三娘也沒管郭子衿沒回應自己，仍舊是笑呵呵地說話，“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家的閨女，由這個我才對你特別的好。孩子呀，你摸摸自己的心口問問，三娘我虧待著你了嗎？”

郭子衿呵呵一笑：“那雞蛋你們都舍不得吃，照這么說，你們確實不算是虧待我。”

“哎，這不就結了嗎？”三娘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人都是養熟的，日久天長啊，就算是塊石頭，我也能給你焐熱乎了。我真心對你，你一定會念著我的恩，好好的對我。無非是這么一回事。別念著回去了，要是真難受啊，你就在這哭一場，悄悄的，就我知道，我也不告訴旁人。”

郭子衿搖搖頭：“三娘啊，我掉不下眼淚來。我并不覺得委屈。”

郭子衿是當真不覺得委屈，她覺得恨。這些人這些事不值當她掉下眼淚來。

三娘根本沒聽出郭子衿的弦外之音，只覺得是這姑娘逞強，又是嘆了一聲：“你怎么就是個姑娘呢？這么要強的性子，要是托生了個男兒身，那必然是一場富貴。沒關系啊，孩子，日久天長，你想通透了就好了。”

郭子衿忽然想起件事來，順口一問：“三娘，我來的時候你跟我說過，你把我身上帶字的東西都給燒了。你可是認識字嗎？”

“呦，這個村子里也沒有認識字的人。”三娘搖搖頭，“我會數數，可是不認識一二三四五是怎么個寫法。”

“哦，如此說來……”郭子衿緩緩點頭，“我有一捆黑色油墨帶花紋的，蓋著紅色印章的紙……”

“最先燒的就是那些呀。”三娘又一拍郭子衿的手，“你想留個念想啊，咱們有別的東西。你那兩個鐵疙瘩，我都給你留著呢。我知道你不是尋常人，我哪敢留著帶字的東西？你問了就是還沒斷念想，你聽婆婆的話，死了心吧。”

“好好好，”郭子衿撫掌輕笑，“那些東西不過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燒了便燒了吧。三娘，我要夸你燒得好。”

郭子衿問起來的，可不是旁的東西，而是那足足一千兩的銀票。那可是拳頭粗細的一捆，如果說嚴大三和三娘，沒想著把她留在這里給他們做兒媳婦，那這一千兩銀票，就算是郭子衿給他們的報償。

奈何這些人起了歹心，那可就對不住了。這一回可就不是郭子衿不想留，而是這些人自斷了根苗。既然這銀票已經被他們燒了，那就算郭子衿給過了。即便是說破大天去，救命的恩情這就已經還完了，剩下的賬，咱們再算。

深吸一口氣，郭子衿伸出手去拍了拍三娘的肩膀，笑道：“三娘不必介懷，在這件事上，我絕沒有埋怨你的意思。這件事，影響不到咱們的關系。”

三娘一聽這話，更高興了：“我就知道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念過書的人，就是和我們這些不識字的粗人不一樣，明白道理。你可要知道啊，孩子，三娘做這一切，那都是為了你好。”

這句話郭子衿實在是不能認同：“怎么能說是為了我好呢？你分明是為了你兒子好啊。”

“這不是一樣嗎？”三娘反拍著郭子衿的肩膀說，“你和我兒子，那是要湊成一對兒的。我為了他好，那也是為了你好。孩子呀，你可得爭氣。爭取頭一年，就給我們老嚴家生出個大胖小子來。你是不知道我以前遭的罪，頭兩胎，我生下來的都是丫頭。這讓你公公給我打得呀，不成人樣了都。可你猜怎么著？第三胎我生了兒子以后，給那個老王八蛋高興得，都不知道該怎么說話了！”

“后來呢？”郭子衿耐著性子又問。

“后來？后來我說話都硬氣了。”三娘一拍胸脯一叉腰，“我生完我們家小子之后，那月子做的，一天一碗紅糖水，隔兩天有一個雞蛋。我想吃炒的，他不敢給我煮，我想吃蒸的他就不敢臥湯里頭。自打有了兒子，我腰桿都直了，你看我現在罵他，他敢回嘴嗎？”

郭子衿點點頭：“是不一樣了。那你應該還有兩個女兒啊，她們去哪兒了呢？出嫁了？”

“哪輪得到她們出嫁，剛生下來就給浸到桶里頭淹死了。”三娘說這話的時候，臉上的笑容還沒消，就好似講吃飯喝水一般平常，“咱們這日子苦，生了個姑娘有什么用啊？長到十三四，還得嫁到別人家去，給人家添丁進口，那這十三四年的飯不是白供了嗎？就是賠錢貨，留著干什么呀？想想那些年挨的打也不冤，誰讓我的肚子不爭氣，先后往下生丫頭。我要是頭一回就生個小子，我也不至于受這份罪。”

郭子衿聽得血都涼了。常言道，虎毒不食子。於菟不喪親母口，烏魚吞子為庇寒，自己剛下生的孩子說扔就扔，這還能算是個人嗎？想到此，郭子衿也不由得慶幸，幸好自己生在是相對優渥一些的環境里。

要是生在這等地方，什么天才？未等吃上第一口奶，就得命歸黃泉。

她本來還念著，這種閉塞的山村里面為什么始終有陰氣縈繞不念，怨念在夜里積蓄得猶如實質。聽得三娘的解釋，郭子衿明白了，這是那些慘死的嬰靈不肯散，徘徊在此地沒有出路啊。

三娘風輕云淡，絲毫沒把殺嬰當作一回事兒。由此就可想見，整個村子應該都是這個態度，不然三娘不會如此輕松地提及。郭子衿本覺得自己身陷的是魔窟虎口，現在才覺得，這里根本就是人間地獄。

“可得爭氣啊。”三娘又勸了勸，“咱得生下個兒子來，要不然，男人該騎到你腦袋頂上去了。”

郭子衿輕嘆一聲，推開了三娘放在自己肩頭的手——她真心覺得惡心：“三娘啊，夜已經深了，你還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那你也早點兒睡。”三娘點點頭，站起來又緊了緊自己的衣裳，“我看你體格恢復得不錯，琢磨著再有三四天就給你們兩個圓房。你可別害臊，有什么不懂的就來問我，三娘教給你。”

郭子衿點點頭：“還有三四天，好，我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