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廊之上,余暉斜照,趙仲衍與季宣宏前后站著,這風……吹得有些蕭瑟。
“真的沒問題嗎?”趙仲衍沉聲問道。
“目前來說,圣上無需過于擔心。”對比起趙仲衍,季宣宏的態度冷靜許些。
“但他遲遲未醒,又是怎么一回事?”
“微臣不知。”季宣宏回答道,趙仲衍輕嘆,沒有說話。
如今即使因寒珀而引起任何狀況,也不會有性命危險,但這始終對身體有影響,自己特意把后果說重了幾分,這也只是想以此提醒著趙仲衍罷了。
寒風吹拂在臉上,冷意讓人有些發顫,只是今年的秋冬,似乎不復猶如過去幾年般滲著死寂了。轉眼間,已經開始有落葉,多事之秋麼……的確。趙仲衍眼看著天際,心思有些飄遠了。
“宣宏。”
“微臣在。”
“你何以再三推托朕的好意,若你在朝從政,定能有番作為。”趙仲衍這么說著,臉上有淡淡的笑意,只是這笑,并不輕松。
“承蒙圣上厚愛,微臣何德何能,我朝人才輩出,區區一個季宣宏,不足掛齒。”
趙仲衍聽了,并未說什么,淺笑了下便沉默了。他也預料到的,季宣宏又怎么會輕易隨了他?認識季宣宏多年,他的才智與能力,早在多年以前便已知曉。
若不是因為那個人,以季宣宏的性格,又豈會甘愿留在這個華麗的囚籠?就連開始習醫,也只是為了那人罷了。
無心政事,或許對自己來說也是好事,季宣宏有能力權傾朝野,有能力揚名天下,但他卻沒有這么做。假若他真的從政,在委以重任的同時,也需時刻提防。若他當真存心上位,對他來說便是最大的威脅。
得到的權力越大,就越能影響人的心,如何用人得當,自古以來就是上位者最看重的事,雖說用人不疑,但……人是會變的。當你賦予同樣的信任,對方未必會以同等的忠誠回報于你。
畢竟,天下間如喬適這般的人,也只有一個而已。
“皇上!公子醒了!”茗兒欣喜地上前對趙仲衍說著,自己深知主子在為那人擔心著,喬適一刻未醒,主子的一刻都是眉頭深鎖的。
趙仲衍聞言,二話不說便轉身走進房內,季宣宏則跟隨其后。
……………
看見進來的人,喬適望了望四周,向趙仲衍問道。
“這是哪里?”
“回公子,這是皇上的延璽殿。”回答的人,是茗兒,喬適聽了緩緩坐起身來,頸脖后方一陣疼痛,讓他咬了咬牙,趙仲衍見狀,箭步上前把他撐扶住,問道。
“怎么了?”
“回熏陵殿。”喬適回答得理所當然,仿佛完全看不見趙仲衍的緊張之意。
“不必了,今日起你就住進延璽殿吧。”趙仲衍說著,沒有讓他反駁的余地。
聽了趙仲衍的話,喬適抬起頭望向他,眼中帶著不解,卻并未拒絕或者謝恩。這里是炎國,眼前的人是一國之君,這種微不足道的事,既然他決定了,再多說也沒用。
“茗兒,到御膳房命人煮些稀粥過來。”
“是。”
茗兒聽命離去,見喬適遲遲不作聲,趙仲衍和聲問道。
“還好嗎?”
喬適點了點頭,瞥見了站在不遠處,卻從進來到現在沒說一句話的季宣宏,像是想起了些什么,卻在眼神中一閃而過。
趙仲衍只在房內逗留了片刻,隨后聽見房外一道求見的通傳聲便縱身離去,臨走前在季宣宏耳邊低聲說了些話,喬適卻一個字也沒聽清楚。
趙仲衍離開后,房內依舊安靜,兩人都未作聲,卻全然不覺得尷尬。
“圣上讓你留在延璽殿,只是為了讓你好好修養身體,別作多想。”
“你又何以見得我在多想?”喬適輕笑著說道。
“從你的眼神。”季宣宏這話說的從容至極。
“那你認為我在多想些什么?”語素不緩不急,還帶上幾分慵懶,這種說話方式,季宣宏太熟悉了,一時間,竟讓他有點混亂。
“你多想些什么我不敢說,但你想起了些什么,我倒是比較關心。”
季宣宏淡淡地說著,喬適卻笑了,沒有聲音,只是嘴角微微上揚著。
“到底……你跟趙仲衍,誰比較了解我?”
“這豈可比較?圣上與我本來立場便不一樣。”季宣宏對這問題,明顯避而不答。
“其實我很好奇,從前的我,到底是真看不透徹,還是另有隱情?”喬適瞇著眼看著季宣宏,話中所指的‘透徹’,季宣宏自然是明白的。
“天下間沒有喬適看不透的,只是他不想看透的,自然也不過如此,他與圣上同樣執著。”
“同樣執著地自欺欺人?”
喬適這話接得快,季宣宏稍微頓了下,說道。
“不敢。”
“這有什么敢不敢的,就拿著天下來說,誰都知道他只是用戰斗麻醉自己,為了一己私欲害得生靈涂炭,他這么做,太懂得欺騙自己也太不理智了。”喬適這話,說的雖有些憐惜,卻并不難過,畢竟天下間可憐的人太多了。
“但天下間,能讓圣上失去理智的,也只有一個人了。”季宣宏輕輕地說著,雙眼卻注視著喬適。
“那是他咎由自取。”這話說完,喬適也覺得不可思議,剛剛那一瞬間,似乎什么都沒有想到,便將話脫口而出了。
“你到底想起了些什么?”季宣宏這時的語氣才聽出有些著急。
“呵……你在擔心什么?”喬適問著,季宣宏卻遲遲沒有回話,仿佛是在心中掂量著該如何去說,隨后開口時卻只道。
“不…我只認為,若忘了從前的一切,你會比較快樂。”
聽了他的話,喬適沉默了許久,雙眸卻一直凝視著季宣宏,最后說道。
“我也是這么想的。”
……………
翌日醒來,卻不見趙仲衍,喬適隨口問了茗兒,她卻搖頭說不清楚。午時過后,季宣宏來到延璽殿,在他的話中聽出了些異端,看來炎朝如今似乎是在平靜之下潛伏著一股暗涌,正打算再問深入些,季宣宏卻笑著打住了,說是小小御醫,不問朝廷之事。
“如此看來,倒是讓你們圣上煩惱了。”
“那是天子的事,我們這些當臣子的,管不著。”一句話便把責任推得一干二凈,也只有季宣宏能說得出口了。
“可臣子之責……不正正在于替皇上分憂麼?”
“為臣者,理應如此,但這‘造憂’者,又何嘗不是同樣身份?以圣上的才智,這關……難不倒他,只道是若圣上能再狠上幾分,這事也就簡單了。”季宣宏說著這話,雙眼卻沒在看喬適。
“瞧你分析得透徹,怎么說也是昔日故友,即便如今只剩君臣之禮,也還是憂心的吧?”喬適笑了。
“這事一旦插了手,就休想再享安寧。”季宣宏回以一笑,語重心長地道。
“你這么說,倒是讓我想起了一句話。”
“嗯?”
“即使嘴巴上說著吾皇萬歲,但真心向著他的人,又有多少。”喬適說完,眼中帶著笑意看向季宣宏,后者低頭一笑,這話是他對喬適說過的,沒想他記下了。
“作為人臣之前,我只是一個平凡人。”這話說起來隨意,但季宣宏的眼神卻不一般。
“言則,你的意思是,人都是自私的?”季宣宏笑著,沒有回話,停了片刻才又開口道。
“皇上最近是夠煩心了,你就少讓他多憂心幾分吧。”沒想他再次開口卻是說這樣的話,喬適聽了,莞爾一笑。
“為什么要對我說這種話?”這分明是勸他與趙仲衍好好相處,季宣宏喜歡喬適,這感覺不會有錯,既然人都是自私的,他又何以眼睜睜地看著他偏向趙仲衍?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只要你高興,即便是滅了炎國也沒有關系,這個理由可充分?”季宣宏笑著,但從他的眼神看來,這話卻比之前任何一句都來的真實。只是在這一瞬間,從季宣宏的身上,讓他感覺到危險的氣息。
只要,喬適高興麼?這么說來,在他眼中喬適與趙仲衍一起,便會快樂?
“嗯……禹昂他,最近可好?”喬適的腦海中浮現的畫面,讓他不敢再往下想,最后只能轉換話題。
“可需替你帶些話給他?”季宣宏問道,喬適想了想,之后點頭。
……………
“公子,奴婢說的話,你都記住了嗎?”茗兒小心翼翼地問著,喬適則顯得心不在焉地點著頭,心里卻是想著另一個人。
“公子!你真的記住了嗎?”
茗兒這一喊,喬適回過神來,腦子一片空白,看著茗兒認真的模樣,只能說道。
“行了,都記住啦。”
茗兒這才放下了心,正要走開,喬適卻道。
“你們皇上呢?”
“公子想找皇上么?”
“胡說什么呢,我想找他?”茗兒只是隨口問到的一句話,沒想喬適卻急著否認,看喬適這副模樣,茗兒掩嘴一笑。
“公子,奴婢可沒見過皇上如此遷就一個人呢,皇上乃當今天子,相貌英俊,氣質非凡,才智超逸,天下間最好的可都聚集在皇上身上了,老天爺如此偏愛他,他卻有獨獨偏愛于您,實在無可挑剔,即便是真的愛上了也不足為奇呀!”
“丫頭,你是對你們皇上芳心暗許呢,還是過來做說客的?”喬適睨了眼茗兒,小丫頭又笑了。
茗兒的話確實不假,一個擁有天下而且這么優秀的男人,有誰不心動?轉眼見住進延璽殿竟已有半個月了。這十多天的相處,足夠影響了他對趙仲衍的態度。
就算他再怎么視若無睹,他也能感覺到趙仲衍對他的百般遷就,剛開始的幾日,無論趙仲衍如何待他,他也只會冷眼相對,就連對話時沒兩三句之間,總有那么幾句是帶著諷刺之意。
身為九五之尊,有誰不是和顏悅色地對待他?他能忍受下來已經讓喬適驚訝,何況趙仲衍的笑意可是一刻也沒有從臉上退下。
再怎么存心為難,若是對待的人不為所動也是沒意思的,趙仲衍脾氣越是好,喬適就越來氣,最后開始對他不理不睬,或是經常‘無意間’把房內的飾品擺設摔壞。
收拾的奴才們看到地上的碎片時無不露出心疼的模樣,偏偏趙仲衍沒有絲毫反應。何況趙仲衍說了,若他要摔什么東西,就隨他的意,誰都不準多說一句話。
雖說是價值連城,但那又如何,他不會在意,可是趙仲衍的反應那么平靜,他也覺得沒有意思,這蓄意破壞也不過是兩三天就過去了。
一日,百無聊賴之間,他在房內東看看西瞧瞧,沒想到卻在木柜之中發現一小小玉璽,上頭的龍雕刻精細,栩栩如生,繞有九天騰龍之勢,喬適滿眼欣賞,不知是何人的手工如此妙極。
細看之下竟發現了‘于清’二字,當下眼色一沉,握了握手中的玉璽,仿佛想要把它攆碎一般,隨后用力一擲,不料此時趙仲衍推門而入,玉璽硬生生砸到了他的臉上。
空氣似乎瞬間凝固了,喬適愣了,趙仲衍蹙著眉,伸手用指尖碰了碰眼角,指腹立刻被讓成鮮紅,抬眼看了看喬適,眼中有些疑惑,卻并未說話。這傷口大概不淺,鮮血沿著臉頰滑落,喬適背脊一寒,立刻走上前。
“怎么了?傷著眼睛了嗎?”
喬適的聲音難掩緊張之意,趙仲衍見他這么反應,先是愣了下,隨后便笑了,這笑容格外好看。看他這么一笑,喬適心里更加愧疚,提起手去抹走滑落的血,嘴里嘀咕道。
“看著我笑做什么?叫御醫呀!”
他自然不知道,那瞬間自己的表情是多么的心虛。還記得當安總管進來時看見趙仲衍的傷,再看了看他的時候,之后的眼神簡直像是想要把他拖出去砍了一般,偏偏趙仲衍沒有下令,更沒有責怪的意思,他也只好把氣咽下去了。
“冒犯圣上可是死罪!”雖然明知趙仲衍不會處罰喬適,但他還是忍不住這么說了句。
“你先退下吧。”趙仲衍對他說著,安總管欲言又止,最后只能靜靜退下,門才剛被關緊,趙仲衍便問道。
“誰惹你生氣了?”
本來有些許擔心的他,看見趙仲衍這么輕松地笑著,無力地嘆了口氣,說道。
“給砸傻了麼?怎么說也教訓我一兩句呀,你差點就瞎了!”
“你也知道說是差點了,可你生氣了可是已成事實啊。”
喬適一聽,又時怔住了許久,最后才說道。
“沒見過這么當皇帝的。”
仿佛是他說了什么讓人開懷的話,趙仲衍笑得更寬心了。從那日起他便慢慢收斂了下來,沒再故意刁難過誰。
趙仲衍確實是個不錯的人,但說他性格溫和,卻又不是那么回事。他見識過趙仲衍那種震懾人心的氣勢,只需一個眼神便能讓人臣服,他只有對著喬適這個人的時候,才會那般溫柔吧?
即使沒有聽季宣宏說,他也知道趙仲衍國事繁忙,像是今日,從醒來開始便沒有見著他一面,在房內看看書畫,茗一下茶,時間還是過得很慢,最后整理了下衣衫,拉開了門,茗兒正好端著剛泡的茶進來,見了喬適便問道。
“公子要上哪?”
“隨便走走,去去就回。”喬適隨意交代著,也沒讓茗兒跟上便離去了。
延璽殿雖只是帝王的寢宮,面積卻不小,許多位置更是喬適沒到過的,沿路上都有士兵在守著,只是他越走越偏,最后望了望四周,竟然沒了人影。
暗覺奇怪卻并未停住腳步,沒想再走一段路程,映入眼簾的竟是一片頹垣敗瓦,就像是……烈火焚燒過后的景象。
一種莫名的感覺讓他無法再提腳前進,就像是再接近一分,呼吸便困難一分,腦中忽然響起茗兒的話,卻有點含糊,極力地回想起早上茗兒三番四次向他強調的事情。
——南廂那邊是禁地,公子切記不要進入。
話語瞬間清晰,南廂……難道正是眼前這一片磚瓦?
“你怎么會在這?”
沒有任何腳步聲,一道聲音從身后響起,那嚴肅的語氣,讓喬適一驚,立刻轉過身來,卻看見了趙仲衍,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復雜。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