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您自從鄴國歸來就未曾好好作息,國事固然重要,但身體更是要緊,您還是……”老太監的話沒有說完,趙仲衍便搖了搖頭,緩了一會,輕聲問道。
“朕之前托你辦的事,現在如何?”
“今日李將軍命人送來回信,可圣上正在議政不便打擾,遂老奴將信擱在了御書房內。”
“好……”說罷,趙仲衍收回凝望著明月的目光,低頭轉身正要跨步,老太監問道。
“圣上是要前往御書房?”
對于老太監的疑問,趙仲衍理所當然地想到近日來事事繁瑣,伴隨自己左右的老太監自然也沒多少休息,停了少刻,于是說道。
“……嗯,時候不早了,你若是倦了就先回休息吧?”
“圣上,老奴不是這個意思,反倒是圣上您,這樣日夜操勞,能挺得住嗎?圣上,今晚就好好歇息吧。”老太監這么說著,聲音少了一分征求意見的委婉,多了一分勸說的堅決。
聽了老太監的話,趙仲衍稍微愣了一下,隨后淺笑了下,看了看老太監稍顯著急的臉,卻沒有作聲。
“圣上,李將軍肯派人送來回信,個中用意明確,如此一來,更不急于一時,您還是……”
“好吧,回延璽宮。”老太監的話沒說完,趙仲衍便這么說著,老太監聽了,臉上不禁出現了安心的表情。
“對了……明日將茗兒調到熏陵殿吧。”
“茗兒?圣上,這幾年來您的頭疾,只有茗兒那丫頭懂得舒緩,圣上您這么把她遣開,老奴擔心……”
“你照辦便行,這頭疾也無癥可對,自鄴國歸來也未曾發作,不礙事。”
“是,圣上。”嘴巴上雖這么說著,但老太監卻長嘆了口氣。
老太監于先帝在位期間便已伴其左右,在趙仲衍冊封太子以后,他被先帝安排侍奉太子左右,如今已有二十多個年頭。兩人在身份上雖是主仆,但多年來的照料,在趙仲衍眼里,老太監卻也猶如一位長輩。
身為侍官,本不應干涉主子的一切事物,凡事只需助主子完成便可,但對老太監來說,自己侍奉了二十幾年的圣上,在他眼里卻始終是那位剛封位的孩子,除了有著對主子的敬重,還有著長輩對孩子的關愛。
老太監喜歡嘮叨,但趙仲衍從不覺得厭煩,母親過世早,父親更是忙于國事。深宮斗爭激烈,他身為太子更需要時刻提防,看著其他皇子能和侍女玩耍,他卻始終不能接近。老太監的關心,無疑成了他最依賴的東西。
多少年過去,那原本活潑天真的孩子,學會沉著,學會內斂,學會在表面上風平浪靜,卻暗自計算著一切,就連向他人展露的笑,也開始變得復雜起來。
身在帝皇之家的孩子,本來就較一般人懂得更多,更別說是注定將來要統治一國的儲君。眼看著自己一手照料的孩子,日益顯露明君的風范,除了欣慰,也有疼惜。為了帝位,這孩子放棄的,比得到的多更多。
…………
“喬適!”
“嗯?”
“第四次!”彥禹昂豎起了幾根手指,說道。
“什么第四次?”
“我叫了你第四次,然后你才有反應!剛剛那個趙仲衍對你干什么了?害你失魂落魄的?”彥禹昂挑了挑眉,眼神中帶著點狡黠的味道。
“去你的失魂落魄!”喬適冷冷地回道。
“俗啊!你現在代表的是我們鄴國啊!我的喬適哥,您老就不能改改這些壞習慣?”
“改?改給誰看……這里也不知道能呆多久,說不準明天就給扔回去了呢。”喬適這話說得平靜,停在彥禹昂耳里卻顯得寂然。
彥禹昂抿嘴,喬適的話是說……不知道‘能’呆多久,而不是‘要’呆多久,這代表著什么?他不想離開?
“我現在就帶你走好不好?”面對腦海里越想越不對勁的勢頭,彥禹昂脫口而出的就是這么一句,喬適一愣,瞪大雙眼望著他。
就算是要走,也要好好部署才能逃過這禁城的萬千禁軍,否則絕對不要能成事。更何況他這么一走,鄴國的處境可想而知,這不可能的假設,自然顯得有些孩子氣,喬適當下就笑了。
“回去?這不可能。”
“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你帶回去……”
“若我不能再回去,你是不是就一直留在這里?禹昂,這些年來皇上疼愛你,卻不把你封作太子,你可知道個中緣故?”
喬適停頓了下,望了望彥禹昂,復又繼續道。
“這是因為……皇上不希望你躋身這種皇室斗爭,換作其他皇子,十八歲的年齡早已手執兵權委以重任,或者平侯封爵,但你卻依然能長居宮中不問政事。不是這事情不到你管,只是你父皇把一切瑣事隔絕于你。”
“但我……”彥禹昂想要反駁些什么,卻讓喬適阻止了,接著道。
“天下人都知道皇上寵你,卻始終無人加害于你,全因你與朝中一切利害關系無緣,再過幾年,皇上加封你爵位,定會選鄴國最安穩的地域讓你管治,皇上在盡力為你安排最平穩的路,你實在不該再自己往火坑里跳。”
“我始終只是個外人,若是因為我而亂了你的人生,不單只你父皇不饒我,就連我都不能放過自己,你是堂堂一國皇子,有最好的環境,最好的未來,真的不該親手毀掉,懂嗎?”
這一段兀長的話語之后,是一陣沉默,喬適沒有再作聲,彥禹昂自然也不說話,只是忽然間,一陣細細的呢喃聲響起。
“你開始變了……從前,你絕不會跟我分析這種利害關系,不會教我為人處事,更不會這么正經八百地,說著這些讓人亂心的話。如果不是趙仲衍,你絕對不會變成這樣!”
“這與他無關。”
“你都開始維護他了…無關嗎?當初我就不應該讓你陪我到戰場!把你留在宮里不就好了,只要那場戰結束,我就可以回去,你還是會像從前一樣等著我,戰敗好戰勝也好,你始終還是在我身邊的喬適,而不是像現在一樣!”
“禹昂……”對于彥禹昂越發激動的情緒,喬適顯得萬分意外,這還是第一次從彥禹昂嘴里,聽見這種話語。
“我不要回鄴國,沒有你在,我回去干什么?難道這三年多來,你都感覺不到嗎?”幾乎是用吼出來的,彥禹昂用這種語調對他說話,似乎還是第一次,最后一個話音落下,彥禹昂停了下來,再次開口,聲音卻小得幾乎難以聽清。
“我喜歡你,喬適,是真的喜歡你……”
除了驚訝,喬適此刻沒有其他任何感覺,彥禹昂說的‘喜歡’,到底是何種定義?
“我知道尚宇跟你很好,當看見你們在一起,我會覺得不高興。整個宮里的人都知道,六殿下最好的朋友是喬適,他是彥禹昂的人……盡管這已經在別人嘴里聽過千萬遍,但卻依舊會讓我雀躍,我不要你離開我,我只要和你在一起就夠了……”
彥禹昂一字一句地說著,喬適聽得仔細,但不作任何回應,待話語停住,他才嘆氣道。
“你只是想要個玩伴罷了,這個人不一定只是我。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但這種喜歡,跟你認為的意義不一樣,你明白嗎?”
“不是我不明白,真的……”
……………
從來沒有見過彥禹昂那種幽幽的眼神,似乎在痛心,又似乎在怨恨。兩人到約定的地方見了季宣宏,就連道別的時候,彥禹昂也還是不發一語。不過是出現了一個趙仲衍,卻讓他面對的一切改變得天翻地覆。
彥禹昂離開了,身邊又無人傾訴,只身一人在諾大的宮里悠蕩,腦海里面在想著別的事情,自然也無暇顧及自己走的是通往哪里的路。
宮里景致大相徑庭,無非就是涼亭高一些,花草密一點,夜里御花園的燈火也不及殿內的通明,對于不熟悉皇宮布局的人來說,很容易便會失了方向,很明顯,喬適就遇到了這種情況。
皺著眉頭努力尋找著來往的路,卻聽見一陣小孩嚶嗚的哭聲,深宮之中的孩童,無非只有一個身份,就是皇帝的孩兒。想到此處,喬適的臉上出現了異樣的表情,但腳步卻沒有停住。哭聲越發接近,尋著聲音仔細找了一下,最后在草叢邊上,看見一個蜷縮著的身影。
喬適一步步靠近,那孩子也立刻察覺到有人在接近自己,立刻抬頭望著迎面而來的人,瞪著大大的雙眼,顯得分外注意,說道。
“你是誰?”
孩子這么問著,喬適便順勢蹲了下來,仔細看了看眼前孩子的臉,那大大的雙眼,濃密纖長的睫毛沾著淚珠,皮膚很白,臉頰粉嫩嫩的,這孩子的五官,看著很眼熟。
“你在哭啊?”喬適沒有回答孩子的問題,反而這么說道。
“關你什么事,你到底是誰?”
“我?我是皇子啊。”喬適沒有說謊,在炎國里,他的身份是皇子。
“我是太子!你是哪里皇子啊,父皇只有我一個孩兒罷了!你騙人!”
喬適不禁一笑,問道。
“你幾歲了?”
“不知道!”那孩子賭氣般地回道。
“最多也不過三、四歲吧?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是娃娃,我叫趙褚寒!你該叫我太子殿下!”這奶聲奶氣的語調,孩子的話自然沒有多少作用,喬適被這孩子逗得更加高興了。
“好吧,那太子殿下,你干嘛哭啊?”明知道這孩子不愛聽別人說他哭,喬適偏要又一遍重復,只見那孩子咯噔一下跳著站了起來,指著喬適說道。
“你眼睛有問題!”
——意思就是,我沒有哭?
喬適忽然把孩子抱了起來,完全不在意他的態度,摸了摸他那頭細軟的黑發,那孩子似乎有點害羞,似乎因為喬適的動作而愣了一下,隨后又壓著腦袋鼓著腮,喬適一看,調笑地問道。
“該不會是因為迷路了吧?”
“你才是呢!”
他沒想到孩子會這么說,事實上也被這娃娃說中了,睨了眼孩子,不說話了。
“你要帶我去哪?我不要回去錦越宮!我不要回去!”
“好,不回去!”就算你要回,我也不知道這路怎么走。
這一夜,竟然也無人來找尋他們的太子,喬適奇怪之余,卻也沒多作舉動,那孩子被他抱住以后倒是乖了不少,喬適找不到回去的路,摟著孩子找到個涼亭就往里面坐了下來。
晚風稍顯涼意,他把外衣披在了孩子身上,夜里兩人就這么睡著了,到了第二天一睜開眼,原先抱在手里的孩子不見了,若不是外衣放在了一旁,他也許還會以為自己昨晚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僵住一晚沒有動彈的四肢有些發麻,活動起來顯得有些疼痛,喬適皺了皺眉頭,拿起了外衣往身上披,卻發現從衣衫里滑落一塊溫色的玉佩,疑惑著揀起來一看,上面刻了一個‘憶’字。
小小的玉佩,色澤溫潤,雕刻卻毫不馬虎,在這么小的面積上刻的那條騰龍,手工精細無比,活靈活現。這樣的手工,再加上自己昨晚遇見的人,無需思考便能知道這是太子遺留下來的玉佩。
將玉佩往手中一握,想要托他人返還,又怕事情辦不妥當,那錦越宮是皇后的地方,別說他身為鄴國之人不便進入,即使他是炎國的人,這擅自進出皇后宮殿也實在有違情理。
當下惟有暫時保管玉佩,待找到機會在派人送回。只是這上面刻著的‘憶’字,又有何用意?憶……同‘易’嗎?應該是這樣吧?是憶,也是易。趙仲衍他,思著那個人,想著那個人,念著那個人,憶著那個人。其實與他無關,但他卻,不想看見。
或許,他應該把玉佩,送回趙仲衍手里。
……………
連日來不計日夜地處理國事,讓難得放松的身體歇上了長長一段時間,當趙仲衍醒來,殿外便又已經華燈初上,寢宮忽然進來一個人,手里托著微亮的燈,擱置在桌面上,走到趙仲衍身邊,看他睜開了眼,便和聲道。
“皇上,需要傳膳嗎?”
趙仲衍自然認得眼前這身穿白色長衫的少年,因為在眾人里面,他的聲音,最像喬適。可惜,說話的時候少了那份冷艷,喬適離開以后,他開始不時傳召這名少年,原因無他,只是為了那道與那人相似的嗓音罷了。
“不了,你怎么在這?”
“圣上只專注忙于國事,卻不懂愛惜身體,安總管說他有要務在身,不便照顧皇上,遂命小的過來伺候,皇上不愛看見小的?”
“哦……不是。”
只是聽到這道聲音,腦海里面必定會想起另外一個人。
“小的看安總管最近總是滿臉愁容,想必是因為擔心皇上圣體了,皇上,安總管平日待我們這些小的都很好,我們看著他老人家這樣,是既擔心他,也擔心您啊。”
“我看啊,你根本就是要幫他一同訓斥朕的不是,是嗎?”趙仲衍笑了笑道。
“小的不敢,皇上請用茶。”
“嗯……”
少年端來了熱茶,趙仲衍才喝了幾口便又讓他放了回去,少年忽而問道。
“皇上,您這些年來一直對小的這么好,到底是因為什么?”
“這需要什么原因?”
“皇上您……喜歡我嗎?”少年輕聲問道,手卻已經扶上了床沿。
“你說什么?”當下趙仲衍才覺得身體的一樣,腦袋開始有些昏沉,體內一股細微的燥熱正逐漸明顯,立刻便明白了個中緣由。
“你竟然對朕下藥?”
“他們說,皇上您待我好,是因為我像那個人,真的是這樣嗎?”
面對少年的質問,趙仲衍在壓抑體內那股躁動之余,自然也不愿去思考,對于少年的膽大妄為,他只有滿腹怒意,咬緊牙撐起了身子,一手握住少年的肩膀,低吼道。
“如果你夠聰明,你現在就該立刻滾!否則的話,死路一條!”
少年從來沒有見過趙仲衍這般眼神,只是一眼便以足夠讓人毛骨悚然,不過是一瞬間的變化,他已經開始后悔自己的舉動。
“皇,皇上……”
“聽不懂朕的話?還是說,你想嘗嘗五馬分尸的滋味?”
“解…解藥,我這就去拿!”少年說著,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
當喬適來到殿前,侍衛理所當然地攔住了他的去路,詢問他為何而來,喬適想了想便道,是給圣上送東西來的,侍衛聽了,對視了一下,隨后便把人放了進去。
手里的玉佩雖確實是返還給趙仲衍的,但喬適沒想到這么簡單就進來了,奇怪的手,這延璽殿只在外圍置了禁軍,過了那道大門,內里就沒有多少人了。
每條長廊上都亮著燈火,但卻不是每個殿上都燃著燭光,走了好一會兒,喬適才發現了其中一個房里亮著燈光,走到門前,大門卻是敞開著的。
“趙仲衍?”此時此刻,他這么直接叫喚著炎國國君的名諱,倒也不覺得有半點奇怪。只是喊了幾句,始終沒人應答。
再往前走了幾步,四周依然沒有回應,正轉過身離去,卻發現了偏殿那桌上覆著個人,輕輕走了過去,仔細一看,正是自己要找的人。
“圣上?”伸手碰了碰趙仲衍的肩膀,卻被一下子狠狠地撥開,原本桌面上那盞細小的燈也一并被撥落在地上。
“滾!”
平白無故被人用這種態度對待,喬適立刻沉了臉色,說道。
“你以為我愛留下?把東西還你我就走!”說罷,把玉佩‘啪’一聲壓在臺面上,拔腿就走,豈料左手卻忽然被扯住。
“試著再說一遍?”趙仲衍低啞的聲音再次響起。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