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行走,皇城之內的路都非常平坦,但尚宇卻坐得並不安穩,心裡頓時出現千萬句話,可張了張嘴,最後始終還是沒說出口。
喬適這一下抱得很緊,緊到幾乎可以讓尚宇感覺到被他的骨頭磕著,喬適從前可沒像現在這般瘦過,這麼一想到,尚宇抿著嘴,蹙著眉頭不想作聲了。
“我想回鄴國……”喬適忽然說著,尚宇一聽,心中有些起伏。
“那就——”這話來不及說完,話頭便又被截住了。
“可是回不去了。”這幾個字竟讓尚宇感覺到喬適的倦意,相隔了數月之後的重逢,的確有些不一樣,如今喬適給他的感覺很複雜。
不是人回不去,而是心境已經變了,喬適所指的鄴國,自然也並非真正的那片土地,而是從前的生活。
“你當初就該打斷我的腿,想盡辦法阻止我到這的。”這輕微調笑的語氣,聽在尚宇耳裡不是一般的難受,斟酌片刻才接話道。
“只怕當初真的阻止你,被打斷雙腿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這話沒得到迴應,尚宇還在疑惑之際,喬適慢慢放開了抱住他肩膀的手,當那張讓無數世人驚豔的臉龐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時,卻並未出現那抹想象中的哀愁。
“所以說,還好你沒阻止。”喬適笑了,坐在他的身旁,視線落到他的腿上。這種口吻,這般神情,彷彿之前那讓人聽著受傷的話不是他說出口的一般。
喬適嘴角的笑,讓他感到熟悉,卻想不起像誰。馬車又再前行了一陣,之後便停了下來,何帆從外邊上了馬車之內,說道。
“殿下,將軍,過了這道城門就出了皇城了。在下等就在此處等候兩位歸來,有勞二位了。”
“何將軍言重,我等會盡快歸來。”
何帆說了幾句便下了馬車,馬車繼續前行,漸漸的,車外的四周開始熱鬧了起來,都是城外百姓們的交談聲,天子腳下的土地是安穩繁盛的,隔著一簾薄布聽著車外的聲音,讓人感覺安逸而沉穩。
不知道第幾次用手撩起簾布一角往外看,喬適的動作顯得隨意,偏偏眼神卻是專注的。
“對了,禹昂他到底在哪?”尚宇問道,喬適緩緩收回目光,對上了他的雙眼,兩人間對望過無數次,但奇蹟般的,這一次喬適的注視竟然尚宇感到緊張。
“他在宣宏的府上,好好跟他說說吧,他不該沾上這身麻煩。”簾下的手在說話的同時收了回來,並沒有留意到尚宇那有些不自然的表情。
“自責了嗎?”這話過了半會才從尚宇口中說出。
“自責?”帶著濃濃的笑意,喬適用著反問的語氣,尚宇不說話了,只見喬適接著道。
“你說如果沒有喬適,是不是會更簡單?又或者說,就這麼讓他在幾年前死去。”
這話帶給尚宇不少震撼,立馬瞪大了雙眼望著喬適,那人卻好像看不見他的神情似的,過了片刻才道。
“我胡說罷了,把你的驚嚇收起來吧。”又是一陣若有似無的淺笑,但這話讓尚宇狐疑了。
接下去那點時間,馬車內的氣氛奇怪到了極點,但或許只有尚宇自己這麼認爲,因爲喬適始終都是一臉悠然自得的神態。
到了季府,馬車在外停侯,就像上次一樣被帶進了屋內,自從上次見過喬適,季家的總管關叔心裡便一直存在著疑惑,這次見喬適來了,不禁又多看了幾眼。
兩人在客廳等了片刻,季宣宏便出現了,關叔退出去時特意走到了季宣宏身旁低聲道,“少爺,您這次可別像從前一樣錯過了……”
那話說的特語重心長,但季宣宏聽了卻只是回之一笑,看見尚宇的身影時,兩人都默契地向對方點了點頭,季宣宏道。
“來找禹昂?”
聽著他這麼問,喬適看了眼身旁的尚宇,隨即笑著點頭,彥禹昂也該一早就把尚宇是鄴國將軍這點告訴了季宣宏,但他卻不知道兩人有交情,或者應該說,他想不起兩人有交情。
“你們認識?”喬適隨口提到,兩人的反應自然不用多說。
“禹昂早料到鄴國會派人過來,你們要帶他回去恐怕有點難度了。”
“他人在哪?”尚宇問道。
“他——”季宣宏纔剛回答一個字,這時有人跨過門檻進來了,邊道。
“還真的派人了啊,可怎麼會是尚宇你?”此人正是彥禹昂,三人同時把目光投到了他身上,喬適卻只是漫不經心地看了一下,隨即就端起了茶杯,抿了一小口才道。
“你該知道皇上有多擔心你。”
“那你也該知道我有多擔心你,讓你留在炎國,倒不如連我也不走了。”彥禹昂的話,難免顯得孩子氣,聽得尚宇的臉色頓時沉了幾分。
喬適倒不著急,四人之中,只有他始終是坐著的,望著彥禹昂道。
“你先過來坐下。”
彥禹昂聽話上前,另外兩人看了看喬適,隨後也坐了下來。
“你若再任性,儘管皇上再寵你,恐怕最後也得被人押回去,這點你不懂嗎?”
聽著喬適的話,彥禹昂隱約皺了下眉,又沉默了片刻,喬適睨了眼尚宇,眼神中的意思他大概明白,但喬適看人的眼神很不一樣,打從骨子裡不一樣,這讓尚宇遲了半刻才道。
“皇上日夜擔心著你,再讓他操心下去,難保不會讓龍體抱恙。”雖說有時候任性,但彥禹昂絕不是不孝之人,聽尚宇這麼一說,讓他更加凝重了。
說了半天,最後彥禹昂才作聲說先往鄴國送一封親函,尚宇也知道一時間沒可能讓他心甘情願回去,於是便先答應了他的要求。
回宮的路上,喬適的氣息弱得有些不對勁,若不是他還在跟自己說著話,尚宇真的會以爲他出了什麼事。
“你什麼時候回去?”喬適輕聲問道。
“皇上也瞭解禹昂的脾性,他也猜到他不離開是因爲你的緣故,能儘快回去固然是好,但皇上不希望用強硬的手段。”尚宇解釋著,雙眼一直注視著喬適的臉。
“皇上倒是對炎國挺放心的。”喬適淺笑,尚宇沒有回話。
“那就是說,短時間內你都不會走了?”喬適側著身坐著,一手橫放在馬車的窗沿上,半伏著身,下巴枕在了手臂上,另一隻手伸出修長白皙的手指撩起了簾布,像來的時候一樣望著車外。
點點陽光照在他臉上,任誰都會看得呆過去,只是那張絕豔的臉,白得有些過分,過了半天尚宇才‘嗯’了一聲。
喬適也低聲迴應了下,之後便沒再交談,望著車外的眼,閉合的動作顯得緩慢而慵懶。喬適一直伏在窗沿,之後也沒動一下,就像是睡著了一般,尚宇也沒多注意,直到回到了宮門前,馬車停住。
“喬適。”尚宇喚一聲,見喬適沒有迴應,接著便坐到了他身旁,輕輕搖晃了下他的身體,卻依然沒有看見他醒過來。
尚宇暗道不好,與喬適相識多年,他絕對不是那種睡得死沉的人,隨即扳過他的臉,比預想中的還要糟糕,脣上沒有一點血色,額上滲著薄汗,就連眉頭也下意識地緊緊蹙著。
重重地嘆了口氣,伸手往喬適額上一探,溫度明顯比自己的還要低,何帆打開馬車門,看見尚宇沉重的臉色,愣是一時間沒搞清楚狀況。
………
再次睜開雙眼,喬適是被胃部的疼痛鬧醒的,思想卻是像午夜夢迴般有些遲緩。
“喬適……”一道熟悉的聲音喚著他的名字,是趙仲衍。喬適望向他,眼神有點複雜。
“還好嗎?”見喬適只是看著他不說話,趙仲衍有些擔憂。
“感覺不好就直說,硬撐著有什麼好處?”這聲音一響起,喬適才留意到尚宇也在場。這一眼又是定住了許久,就在兩人都覺得喬適靜得有些異常時,他纔開口道。
“我剛纔…在馬車上睡著了。”
另外兩人同時皺緊了眉,尚宇沉聲道。
“睡?分明是昏過去了,你怎麼搞的?”這話帶著明顯的責備之意,不料喬適卻是對他笑了笑。
趙仲衍看了喬適片刻,又望向了尚宇。
“尚將軍。”趙仲衍忽然叫道,尚宇回望他一樣,趙仲衍接著道,“請隨本王一趟。”
尚宇又看了眼喬適,之後才點頭跟了趙仲衍走出去,兩人離開後,喬適又閉上了雙眼。
在馬車上失去意識到再次醒來的時間,就像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的卻不是其他,而是他的回憶,只是第一次,這麼完整的浮現在他腦海之中。
他的父親喬建衡,是炎國聲望甚高的震遠將軍,這注定了他的孩兒會在所有人的期盼下誕生,父親很疼愛他,但這種疼愛卻是嚴厲的。
從他有記憶開始,每天必須面對的就是看不完的書,習不完的武,不容許有一絲鬆懈。父親很疼愛他,卻從來沒有給他說不的權利……
儘管如此,他還是一如既往的敬仰著他的父親,理所當然的不想讓父親失望,只有這樣,他才能得到父親滿意的目光。
十歲那年,他第一次與二皇子見面,那個十六歲的少年,早已雄心勃勃,他有王者的野心,卻少了上天的眷顧。父親對他說,從今以後,你只能終於二殿下,從此他便記下了這句話。
那天開始,他與二皇子的見面機會越來越多,有時候二皇子會留下陪他習武,會跟他一同鑽研兵書。二皇子第一次對他點頭稱讚,也讓他第一次發現,自己是那麼需要被認同的感覺。
但他明白,二皇子眼中,喬適只是一個必須完全受他支配的棋子,就像當接到他命令時,自己若有一絲遲疑,二皇子會皺眉。就像當他與同齡的朝臣之子來往較密時,二皇子會不悅。就像……他開始一點點偏向趙仲衍時,二皇子會想盡辦法提醒他的立場。
趙仲衍是勁敵,接近只是爲了計劃。
從第一天被刻意安排與趙仲衍認識時,這句話已經在他耳邊想起不下百次,那年,他十三歲,在與二皇子相識的三年後,認識了他。
從與二皇子來往開始,他便知道那個當今太子,二皇子的弟弟趙仲衍。爹說,他只能忠於二殿下,所以其他對二殿下有阻礙的人都必須除掉。
也許是因爲從以前開始便被灌輸了種種定義,所以儘管他聽了二皇子的話故意接近趙仲衍,但心裡始終深深地防備著。
趙仲衍卻似乎很喜歡這個‘朋友’,他到將軍府的次數隨著相識的時間越長便越是頻繁。最後就連皇上都知道了兩人的交情,把他召進了宮裡見面,皇上對年紀小小便滿腹才學的他尤爲讚賞。
有了皇上的認同,在此之後,趙仲衍更是三日五天便來一次,他會帶他逛市集,雖然每次都會引起路人無盡的注視目光。他會帶他到湖邊,雖然身後總是跟著些木訥的侍衛。他會帶他到山澗,雖然總是把魚兒抓了又放。他會帶他到牧場,雖然他總喜歡與他共駒一騎。
趙仲衍懂的太多,總能讓他感到新奇,第一次與他到酒樓用膳,見他遲遲沒有動手,趙仲衍問他怎麼不吃,他說,你沒說起筷。趙仲衍聽了就笑,他回道,朋友之間不需要這麼拘禮。
第一次聽這種話,在他心裡,主次之分已經根深蒂固,自然認爲趙仲衍只是說說而已。但在不久之後他才明白,趙仲衍不是說說而已,是趙仲衍讓他養成了鬧脾氣的習慣,雖然,這有對著趙仲衍的時候纔會如此。
第一次在趙仲衍手中看見新奇的玩意,他雖然喜歡,卻並沒有說出口,趙仲衍會說,喜歡就拿去。也許是習慣了聽從,有時候即使趙仲衍送他的東西並不喜歡,他依然會笑著收下,那時候趙仲衍說過,不喜歡就說出來,不用勉強收下的。
他有點訝異,趙仲衍竟會看穿他的心思,趙仲衍笑著說,這一兩個月一直往他手上塞禮物,總能看出什麼是喜歡,什麼是不喜歡。
趙仲衍總是問他的意見,他會詢問,會聽從。爹總是對他說,你應該如何如何。二皇子總是對他說,你應該如何如何。箏兒也會說,你應該如何如何。就連他自己也會對自己說,應該如何如何。
卻從來沒有人問過他,想要如何。在趙仲衍出現之前…確實沒有任何人在意過。
他開始在箏兒面前說起趙仲衍的事,她總會很溫柔地笑著傾聽,在尚叔叔去世之前,所有人都說,將來喬適的妻子就是尚箏。後來,尚叔叔出事了,尚家被抄了,家僕四處奔散,喬家把尚家姐弟收留了下來。
直到那時,他還是覺得尚箏會是他未來的妻子。她會在他提起趙仲衍之後笑說,你變得更從前不一樣了。她會說,我知道你很喜歡太子殿下。她還會說,若有機會,她真想見見趙仲衍。
尚箏與趙仲衍見過幾次面,每次都是隨他一同前去的,趙仲衍問過他跟她是什麼關係,他沒有回答。第一次詢問他的那個晚上,趙仲衍第一次吻了他,但在那之後,趙仲衍與他的碰面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了。
二皇子看出了點眉目,顯得非常不悅,用著一貫的口吻命令著他,他依舊聽從,心裡卻不復像從前那般坦然,是趙仲衍一點點改變了他,如今卻又置之不理。
十五歲那年,因爲一場與外國使節的對決,讓全天下真正地認識了喬適這個人,在他贏得所有人的讚歎時,卻獨獨留意到了殿上兩道注視的目光。
那是趙仲衍及二殿下的,漸漸地,他開始害怕聽見二皇子下達指令,因爲這讓他覺得,自己背叛了趙仲衍。全天下都驚歎震遠將軍有個才貌雙全的兒子,但不久之後,卻讓所有人徹底顛覆了想法。
十六歲那年,皇上龍體開始出現狀況,精神更是一天不如一天,衆人知道,炎朝將要迎來新的帝王了。皇上的‘病’是他一手造成的,自從那年在大殿上爲炎國贏盡顏面,皇上便很喜歡召他進宮,聽取他的想法,或是讓他陪他下棋。
這一切自然是二皇子的計劃,那時候只要看見趙仲衍,他總是感到深深的歉疚。忽然有一天,二皇子對他說,皇上回天乏術,只要除掉趙仲衍,皇位便是他囊中之物。
二皇子詳細交代著他的計劃,還不忘對他叮囑,箏兒的存亡,掌握在他的手中。可是最後他還是把陷阱告訴了趙仲衍,當他質問他從何得知時,他卻無話可說。
有了防備,趙仲衍自然安然無恙,只是不知從何得知消息的尚箏趕到現場,卻在混亂之中被錯手殺害了。
是二殿下故意走的這一步,還是趙仲衍故意出手?他只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她。的確,二皇子也是這麼說的。那一個晚上,讓他嚐到前所未有的痛苦。二皇子說,箏兒是因爲你而死的,他說,爲什麼要幫趙仲衍,他還說……
喬適,你爲什麼要背叛我。
之後,二皇子死了,是他親手殺的,只是二皇子的計劃,他沒有向趙仲衍提起半個字。
十七歲那年,皇上駕崩,趙仲衍繼位,喬家被以圖謀造反之罪滿門抄斬,卻奇蹟般地剩下了喬適,並被趙仲衍欽點爲禮部侍郎,特準長居宮中。
一連串的變故,讓炎朝流言四起,關於喬適的一切更是傳得家喻戶曉。第一次以‘易將軍’之名對抗外敵,贏得出乎意料的簡單,自此之後更是戰無不勝。
當‘易將軍’在天下人心中得到了至高無上的尊敬與聲望之時,他剛滿十八歲。
沒有人會知道易將軍就是喬適,因爲這是完全極端的兩個代表。他依然不會在意趙仲衍對他的態度,趙仲衍是喜歡喬適的,他一直這麼想著。
主動要求出徵西踉之前,他知道了,趙仲衍的太子將要出生。他開始不明白,自己一直以來到底在堅持些什麼。這些年,趙仲衍已經把他僅有的自信消磨乾淨了。
在出徵之前,他已經對尚宇說過,戰勝之後就離開,誰知道那一戰便是半年,趙仲衍會來書信,但他從來不看一眼,成功把西踉拿下的那一年,他二十歲。
明明下定了決心要離開,最後卻還是折了回去,再之後的事,開始模糊了,再後來卻怎麼都想不起來。
但,絕對不應該只有這些的,他總覺得,還缺少了些什麼。南廂……在那段回憶裡面,完全找不到任何一點印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