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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解下鎖鏈，開門讓他進(jìn)去，他們問他話，甚至在接過他的外套之前就已開始，簡潔但熱切。尸體上有任何遺留的蛛絲馬跡嗎，喬治？任何可以把他和我們扯上關(guān)系的東西？天哪，你已經(jīng)碰過一次了！他們告訴他到哪里去清洗，竟忘了他其實早已知道。他們讓他坐在一張扶手椅上，史邁利謙遜地坐著，似乎已被遺棄。此時，奧立佛·拉康，白廳情報部門的首席行政官，正在陳舊磨損的地毯上來回踱步，像是出于良心不安而走動不休；勞德·斯屈克蘭則把相同的一句話，以十五種不同的方式，對十五個不同的人說：“把我接回警方聯(lián)絡(luò)渠道，女人，馬上！”——他時而恫嚇，時而奉承，端視對方的階級而定。督察長已經(jīng)是上輩子的事了，但事實上，才剛過了十分鐘。這層聞起來有陳舊酒味與腐壞香煙味的公寓，位于一幢雕飾漩渦狀花紋的愛德華時代公寓頂樓，離漢普斯特德石南園不到兩百碼。在史邁利心中，瓦拉狄米爾碎裂的臉，與活著的這些人的蒼白面容混在一起。然而，此刻死亡并不讓他震驚，而只是讓他確信，自己的生命也正在流逝，他正與情勢奮戰(zhàn)。他毫無期待地坐著，像個坐在鄉(xiāng)間火車站的老人，看著特快列車呼嘯而過。一直就只是坐看快車飛馳，懷想古老的旅程。

危機總是這樣，他想，一群烏合之眾談話毫無重心。一個在打電話，一個死了，還有一個不停踱步。神經(jīng)緊張，卻又行動遲緩，無所事事。

他環(huán)顧四周，想讓自己的心智停駐在身邊正步向衰微的事物上。破損的滅火器，公共工程部的事。破了洞的棕色沙發(fā)——污漬讓情況更糟。但安全公寓，永遠(yuǎn)不死，不像老將軍們，他想。甚至也不慢慢凋零。

在他面前的桌上，放著情報員待客的笨重器具，專門用以喚醒了無生氣的客人。史邁利拿起存貨。一桶融化了的冰。一瓶斯托利奇納雅伏特加，瓦拉狄米爾登記在案的最愛品牌。鹽漬鯡魚，仍封在罐頭里。腌黃瓜，散裝買來，已干燥。還有一條不可或缺的黑面包，就史邁利所知，幾乎每一個蘇聯(lián)老男孩喝伏特加時，都不能缺少此物。兩只馬克與史賓塞連鎖百貨的伏特加酒杯，可能是干凈的。一包蘇聯(lián)香煙，尚未開封；如果他來到這里，必會抽上許多根；但他死時卻一無所有。

瓦拉狄米爾死時一無所有，他再次對自己說，但卻出于心理因素吞吞吐吐，像他手帕上的一個死結(jié)。

一陣噼里啪啦聲打斷了史邁利的冥想。廚房里，男孩莫斯汀打碎了一個盤子。正在打電話的勞德·斯屈克蘭轉(zhuǎn)過身來，要求安靜。但他早已重獲安靜。莫斯汀到底在準(zhǔn)備什么？晚餐？早餐？葬禮的香菜籽餅？而莫斯汀又是什么人？莫斯汀是誰？史邁利曾握過他潮濕、顫抖的手，但卻很快就忘記他的長相，只知道他很年輕。然而，不知為什么，他記得莫斯汀，盡管只記得他大概的類型。莫斯汀是我們的苦惱，他沒來由地想。

踱著步的拉康突然停下腳步。

“喬治，你看起來很煩惱。別擔(dān)心。我們完全沒有嫌疑。我們所有人！”

“我并不擔(dān)心，奧立佛。”

“你看起來像在自責(zé)，我看得出來！”

“當(dāng)情報員去世——”史邁利說，但沒把整句話說完，而拉康也沒有等他。他又開始走動，像有長路要走的徒步旅人。拉康，斯屈克蘭，莫斯汀，在斯屈克蘭如雷貫耳的愛爾蘭土腔聲中，史邁利想著。一個內(nèi)閣辦公室的聽差，一個圓場協(xié)調(diào)人，一個恐懼的男孩。為何不是真正的人物？為何不是瓦拉狄米爾項目官員，無論他是誰？為何不是索爾·恩德比，他們的首腦？

他在莫斯汀這個年紀(jì)所讀過的一首奧登的詩，突然在他心里響起：“如果可以，讓我們稱頌至尊無上之人；雖然我們重視的是平凡之輩。”或其他什么的。

而且，為何是史邁利？他想。最重要的是，為何是我？在這么多人之中，而且就所有相關(guān)的人看來，我比老瓦拉狄米爾更了無生氣。

“您要茶嗎，史邁利先生？還是要烈一點的東西？”莫斯汀透過開著的廚房門廊叫道。史邁利覺得很懷疑，他是天生就這樣蒼白嗎？

“他只要茶，謝謝你，莫斯汀！”拉康猛然轉(zhuǎn)身，突然開口，“受驚之后，喝茶比較安全。加糖，對不對，喬治？糖可以補充流失的能量。會不會很可怕，喬治？那真是遭透了，夠你受的。”

不，那并不糟糕，而是事實，史邁利想。他被槍打中，我看見他死了。或許你也該這么去瞧瞧。

拉康顯然無法棄史邁利于不顧，因此走到房間的這一頭，以聰慧、難以理解的眼光瞧著他。他是個令人感傷的人物，行動迅速卻缺乏活力，年輕的容貌殘酷地老去，襯衫領(lǐng)子在他脖子的皮膚上磨出一圈不健康的粗糙皮疹。在日出微曦、充滿宗教色彩的光線里，他的黑色背心與白色衣領(lǐng)，閃耀著如神父長袍般的光澤。

“我?guī)缀踹€來不及說聲嗨呢，”拉康抱怨道，好像是史邁利的錯，“喬治，老朋友。我的天啊！”

“你好，奧立佛。”史邁利說。

拉康仍站在那里，目光朝下瞧著他，他的頭側(cè)向一邊，像個正觀察昆蟲的孩童。史邁利在記憶中回放兩個小時前拉康那個急迫的電話。

“事出緊急，喬治。你記得瓦拉狄米爾嗎？喬治，你醒了嗎？你記得老將軍嗎，喬治？以前住在巴黎的？”

對，我記得將軍，他回答說，對，奧立佛，我記得瓦拉狄米爾。

我們需要了解他過去的人，喬治。一個了解他那些齷齪事的人，去指認(rèn)他，以免有丑聞發(fā)生。我們需要你，喬治。現(xiàn)在，喬治，醒醒。

他努力要清醒過來。他將聽筒換到聽力較佳的一只耳朵上，在對他而言有些過大的床上坐起身來。他的身子橫過被妻子拋棄的寂冷空間，因為電話在床的那一側(cè)。

你是說，他被槍擊了？史邁利復(fù)述一次。

喬治，你為何不聽呢？被槍打死了。今天晚上。喬治，看在老天爺?shù)姆稚希煨堰^來，我們需要你！

拉康又開始踱步，一面用力拉扯著他的圖章戒指，好像戒指太緊似的。我需要你，史邁利想，望著他來回打轉(zhuǎn)。我愛你，我恨你，我需要你。千金散盡，或情愛耗盡的安恩，說出的這些猶如天啟的宣言，依然在他心中。這個句子的重心是主語，他想。不是動詞，更不會是受詞。那是自我，需要滿足。

需要我做什么？他再度想著。安慰他們？給他們赦免？他們做了什么，需要以我的過去彌補他們的未來？

房間的另一頭，勞德·斯屈克蘭舉起一只手，一面行了個法西斯式的敬禮，一面與當(dāng)局對話。

“是，長官，他現(xiàn)在和我們在一起，長官……我會告訴他，長官……的確，長官……我會轉(zhuǎn)告他這個消息……是的，長官……”

為何蘇格蘭人對神秘世界如此著迷？史邁利覺得很奇怪，在職業(yè)生涯中，他曾不止一次地這樣想。船舶輪機員、殖民地行政官、間諜……蘇格蘭的異教歷史，驅(qū)使他們尋找遠(yuǎn)方的教堂，他這么想。

“喬治！”斯屈克蘭突然大聲叫喚史邁利的名字，仿佛下達(dá)命令：“索爾長官要向你表達(dá)個人最誠摯的問候，喬治！”他轉(zhuǎn)過身，手仍舉著，“在較安靜的時刻，他會更適切地向你表達(dá)感激之意。”又回頭打電話，“是的，長官，奧立佛·拉康也和我在一起，而他在內(nèi)政部的同等官員此刻正和警察局長協(xié)商，討論我們過去對死者的興趣，并準(zhǔn)備對新聞媒體發(fā)出D通告。”

過去的興趣，史邁利暗自記下。我們過去對他感興趣，但他臉孔碎裂，口袋里沒有香煙。黃色粉筆。史邁利以坦率的眼光打量斯屈克蘭：可怕的綠色西裝，刷制成麂皮式樣的豬皮皮鞋。史邁利看到他身上惟一的改變是一道紅褐色髭須，但不像瓦拉狄米爾生前的那種軍人胡須。

“是的，長官，‘純粹只具歷史性的陳年舊案’，長官。”斯屈克蘭繼續(xù)對著電話說。是陳年舊案沒錯，史邁利想。陳年舊案，灰飛煙滅，他加上一句。“這真是了不起的用詞。”斯屈克蘭說，“奧立佛·拉康提議在D通告的文字中加上這一句。我說的對吧，奧立佛？”

“只關(guān)乎歷史，”拉康氣急敗壞地糾正他，“不是具歷史性，是關(guān)乎歷史。這是我們最不需要的！歷史！”他大步穿過房間，假裝望著窗外即將來臨的新的一天。

“現(xiàn)在還是恩德比負(fù)責(zé)，是嗎，奧立佛？”史邁利在拉康背后問道。

“對，沒錯，還是恩德比，你的老對手，而且他可神了。”拉康很不耐煩地回嘴。他把窗簾扯離軌道。“不是你的風(fēng)格，我承認(rèn)——但他干嗎要有你的風(fēng)格？他是大西洋岸的人。”他使勁想打開窗扉。“要在這樣的政府底下做事，可真不容易，我可以告訴你。”他又用力敲了把手一記。一陣寒風(fēng)爬上史邁利的膝頭。“要花許多腳力。莫斯汀，茶呢？我們好像要永遠(yuǎn)不停地等。”

一輩子，史邁利想。

在貨車吱吱嘎嘎爬上山坡的聲音中，他又聽見了斯屈克蘭的聲音，永無止境地與索爾·恩德比對話：“我認(rèn)為處理媒體的重點是，別把他貶得太低了，長官。模模糊糊最好，在這種情況下。即使是私人生活的角度也是危險的，就此而言。我們需要的是完全和現(xiàn)在沒有關(guān)聯(lián)，任何關(guān)聯(lián)都沒有。噢，真的，真的，的確，長官，對——”他平板單調(diào)的聲音諂媚奉承，但仍充滿警覺。

“奧立佛——”史邁利已失去耐性，開口說。

但拉康正在說話，而非聆聽：“安恩還好吧？”他站在窗邊，前臂伸直在窗臺上，含糊地問，“和你的相處，諸如此類，我相信？不會彷徨徘徊吧，她？天哪，我真恨秋天。”

“很好，謝謝你。那么——”他努力回想拉康妻子的名字，卻沒成功。

“遺棄我了，該死。和她那個討人厭的騎術(shù)教練跑了，畜生！把孩子留

給我。女孩就都交給寄宿學(xué)校，感謝上帝。”拉康雙手撐住窗臺，仰望逐漸明亮的天空。“獵戶座是不是在那里？像在煙囪頂管間粘了一顆高爾夫球似的。”他問。

又是另一樁死亡事件，史邁利悲傷地想，他的心瞬間留駐在拉康破碎的婚姻上。他記得一位美麗脫俗的女子和好幾個女兒，在他們位于阿斯科特那幢有寬闊房舍的庭園中，騎著小馬的景象。

“我很遺憾，奧立佛。”他說。

“你有什么好遺憾的？又不是你老婆。她是我老婆。男人只會為自己的愛感到遺憾。”

“你可以關(guān)上窗戶嗎，拜托！”斯屈克蘭一面說，一面還撥著號，“真是冷死了！”

拉康心不甘情不愿地關(guān)上窗，又踱回房里。

史邁利再試一次。“奧立佛，到底怎么回事？”他問，“你們?yōu)槭裁葱枰遥俊?

“只有一個人從一開始就認(rèn)識他。斯屈克蘭，你快好了沒？他真像機場的廣播員，”他露出愚蠢的笑容，對史邁利說，“永遠(yuǎn)沒完沒了。”

你可以打斷啊，拉康，史邁利想，他注意到拉康在燈光下的雙眸，有著疏離的神情。你已經(jīng)做得太多了，他突然同情地想。我們都是。

神秘的莫斯汀從廚房端出茶來：一個熱誠、外表時髦的男孩，穿著花哨的長褲，有一頭濃密棕發(fā)。看著他放下托盤，史邁利終于在自己的過往記憶中找到他的蹤影。安恩以前曾有過一個像他一樣的情人，一個出身威爾斯科技學(xué)院、預(yù)備擔(dān)任神職的人。她助他走下凡俗，后來卻又說只是為了讓他不致成為同性戀。

“你在哪個部門，莫斯汀？”史邁利平靜地問他。

“后勤組，長官。”他彎下腰，與桌面齊平，放上一壺亞洲貨。“事實上是從您的時代就開始了，長官。這是一種執(zhí)行部門。主要是等待外派海外的見習(xí)生。”

“我懂了。”

“我在沙拉特的訓(xùn)練所聽過您的課。新生訓(xùn)練的課程。‘干員實務(wù)操作’。那是那兩年里最棒的一門課。”

“謝謝你。”

但莫斯汀稚嫩的眼光仍熱切地凝望著他。

“謝謝你。”史邁利又說了一次，但比之前更困惑。

“牛奶，長官，或檸檬，長官？檸檬是給他的。”莫斯汀自言自語地加上一句，仿佛在推薦檸檬似的。斯屈克蘭掛掉電話，拉扯著長褲的腰帶，不知道是弄松還是弄緊些。

“沒錯，好了，我們得稍微調(diào)整一下事實，喬治！”拉康突然大聲吼叫，仿佛宣揚自己的信仰一般，“有時候有些人根本是無辜的，但情況讓他們看起來又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從來就沒有黃金時代。只有中庸這條黃金法則。我們必須記住。用粉筆寫在我們刮胡子的鏡子上。”

用黃色粉筆，史邁利想。

斯屈克蘭搖搖擺擺地走過房間：“你，莫斯汀，年輕的奈吉爾。你，先生。”

莫斯汀抬起他棕色的眼睛作為響應(yīng)。

“無論如何，千萬別對媒體承認(rèn)任何事。”斯屈克蘭邊警告他邊用手背抹著唇上的髭須，好像髭須濕了似的。“聽到我說的了嗎？這是高層的命令。沒有過任何接觸，所以你沒有必要去填寫一般的接觸報表或其他任何東西。你沒什么要做的，除了閉緊你的嘴。了解嗎？你要把你的費用列入普通的零用費支出。對我負(fù)責(zé)，直接的。沒有檔案資料。了解嗎？”

“我了解。”莫斯汀說。

“還有，別對登記處那些小娼婦掏心掏肺地咬耳朵，否則我一定會知道。聽到了嗎？給我一些茶。”

聽到這段對話時，史邁利心中涌起了一些波濤。不是因為這些對話所隱含的欺騙意味，不是因為石南園中駭人的場景，而只是一樁驚人的事實令他驚駭不已。他覺得胸口一緊，而且有那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和這個房間，還有出沒在這房間里的三個人都抽離開來。接觸？莫斯汀與瓦拉狄米爾的接觸？老天爺啊，他想，努力弄清楚這瘋狂的念頭。上帝保護、寵愛、關(guān)照我們。莫斯汀是瓦拉狄米爾的項目官員！那個老頭子，將軍，曾經(jīng)是我們的榮耀，他們竟把他交給這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他心中的驚駭已轉(zhuǎn)化成怒火，不禁又是一陣踉蹌，比之前更為猛烈。他覺得自己的雙唇顫抖，他覺得自己的喉嚨被莫大的屈辱緊緊鎖住，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當(dāng)他轉(zhuǎn)向拉康時，他的眼鏡似乎已因心中的怒火而蒙上一層煙霧。

“奧立佛，我在想，你能不能好心地告訴我，我到底在這里做什么？”他聽見自己第三次提出問題，幾乎是喃喃自語。

他伸出手，把伏特加瓶移出桶子。仍然沒人招呼，他打開瓶蓋，給自己倒了大大的一杯。

即使到了此時，戰(zhàn)栗、沉思、目光巡狩的拉康，仍遲遲未語。在拉康的世界，直言不諱的問題是最最糟糕的品位，但直言不諱的回答更等而下之。有那么一會兒，拉康定定地站在房間中央，帶著懷疑的眼光瞧著史邁利。一輛汽車搖搖晃晃地開上山坡，帶進(jìn)了窗外真實世界的信息。斯屈克蘭喝著他的茶。莫斯汀小心翼翼地坐在鋼琴椅上，雖然這里并沒有鋼琴。但維持著可笑姿勢的拉康，仍只能努力搜尋足夠簡略的字句，來掩飾自己的意圖。

“喬治。”他說。驟雨打在窗上，但他毫不在意。“莫斯汀呢？”他問。

才剛坐下的莫斯汀，又飛快地掠過房間，去應(yīng)付焦急的需求。他們聽見奔騰的雨聲，宏亮如銅管樂團，整幢建筑的水管都嘩啦作響。

拉康舉起一手，摸著頸部粗糙的皮疹。他極不情愿地開口：“三年前，喬治——讓我們從頭說起——在你離開圓場不久之后——你的接班人索爾·恩德比——你杰出的接班人——受到內(nèi)閣關(guān)切的壓力——我指的是最近才形成的關(guān)切——決定對情報工作進(jìn)行某些范圍廣泛的變革。我是在向你說明背景，喬治。”他突然改變話題，解釋說，“我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你的身份，因為過往的年代，因為——”他伸出手指戳著窗戶，“因為這一切。”

斯屈克蘭解開腰帶，躺下打盹，像夜航班機上的頭等艙旅客般心滿意足。但他那雙充滿警戒的小眼睛，仍緊緊跟隨著拉康的每一個動作。門打開又關(guān)上，莫斯汀走了進(jìn)來，重新在鋼琴椅上落座。

“莫斯汀，我希望你關(guān)上耳朵，不要聽。我要講的是最重大、最重大的政策。這些范圍廣泛的變革，其中一項，喬治，就是決定設(shè)立一個跨部會的指導(dǎo)委員會。一個混合委員會——”他用手在空中寫出字來，“一部分是西敏寺（英國國會）的人，一部分是白廳的人，代表內(nèi)閣以及白廳的那些家伙。通稱為‘賢士’。但地位——喬治——地位介于情報機構(gòu)與內(nèi)閣之間。作為一種渠道，扮演過濾器的角色，煞車的角色。”他一手仍前伸，洗牌似的說出這些比喻，“凌駕于圓場之上，執(zhí)行控制，喬治。為了符合更開放的政府利益，負(fù)起監(jiān)督的責(zé)任。你不會喜歡的。我可以當(dāng)著你的面這樣說。”

“我已經(jīng)離開了。”史邁利說，“我沒有資格評斷。”

突然之間，拉康臉上出現(xiàn)了不寒而栗的表情，音調(diào)低落至幾近絕望。

“你應(yīng)該聽他們怎么說，喬治，我們那些新主子們。你應(yīng)該聽聽他們是怎么說我們圓場的！我是隨便他們差遣的手下，該死，我知道！每天都這樣。嘲弄，懷疑，不信任，每次都一樣，甚至那些應(yīng)該比較了解情況的部會官員也是如此。好像我們圓場是超乎他們理解范圍的狂浪野獸。好像英國情報單位是完全隸屬于保守黨的分支機構(gòu)。完全不是他們的盟友，而是他們社會主義巢穴中不受控制的毒蛇。三十年代又卷土重來。你知道嗎，他們甚至重新倡議要以美國模式制定英國信息自由法案。從內(nèi)閣內(nèi)部開始。聽證會，揭密，都只為了供大眾消遣娛樂。你會很吃驚的，喬治。很痛苦。想想看，這種事光在道德上就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在媒體上聽到這類惡名昭彰的劣行之后，莫斯汀還會加入圓場嗎？你會嗎，莫斯汀？”

這個問題似乎對莫斯汀打擊甚深，因為他那雙嚴(yán)肅的眼睛，黯淡的顏色更加深重，顯得愈益嚴(yán)肅。他舉起拇指與食指，貼在唇上。但未發(fā)一語。

“我講到哪里了，喬治？”拉康問，突然有些失神。

“賢士。”史邁利同情地說。

勞德·斯屈克蘭從沙發(fā)上丟出評論：“賢士？還我的芬妮姑媽呢！一群油腔滑調(diào)的左翼商人。替我們支配我們的生命。告訴我們怎么做我們的本行。如果我們沒照著做分內(nèi)的事，就鞭打我們。”

拉康責(zé)難地瞪了他一眼，但沒出聲駁斥。

“賢士較不引起爭議的一項職權(quán)，喬治——他們的首要任務(wù)之一——我們的主子們特別賦予他們的——銘記在附帶的征召授權(quán)書中——是盤點存貨。檢查圓場在全球各地的資源，配置在合法的當(dāng)前目標(biāo)下。別問我在他們眼中什么叫做合法的當(dāng)前目標(biāo)。這是非常具爭議性的問題。無論如何，我不應(yīng)該不忠誠。”他回到正題，“別的不提，就只說六個月的評估期限一到，削減人力的大斧就如期開鍘。”他停了下來，盯著史邁利，“你還在聽我說嗎，喬治？”他的聲音有些疑惑。

但是，此時實在難以斷定史邁利到底有沒有聽任何人說話。他沉重的眼瞼幾乎已閉上，雙眼惟一可見的部分，也已被眼鏡上的厚重鏡片遮蔽。他仍坐得直挺，但卻低垂著頭，沉重的下巴直抵胸前。

拉康又遲疑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說：“現(xiàn)在，開鍘的結(jié)果——或盤點存貨，如果你比較喜歡這個說法的話——在我們的賢士看來——某些類型的秘密行動，事實上根本是超出權(quán)限。被禁止的，對吧？”

平躺在沙發(fā)上的斯屈克蘭，念咒似的吐出一串拗口字句：“不準(zhǔn)策反。不準(zhǔn)設(shè)陷阱。不準(zhǔn)用雙面間諜。不準(zhǔn)引誘叛逃。不要流亡團體。什么家伙都不要。”

“這是什么？”史邁利仿佛從深沉的睡夢中猛然

驚醒問道。但是，這種直截了當(dāng)?shù)膶υ挿抢邓矚g，因此他聽而不聞。

“不要過度簡化，拜托，勞德。讓我們探討事情的根源。概念的思考才是最重要的。因此，賢士們擬定了一套準(zhǔn)則，喬治。”他繼續(xù)對史邁利說，“列舉了所有禁止從事的行為，對吧？”但史邁利與其說是正在聆聽，毋寧說是正在等待。“所有的范圍都包括在內(nèi)——干員的利用與濫用，我們在英聯(lián)邦國家的釣魚權(quán)——或不具此權(quán)——各形各色。監(jiān)聽，海外監(jiān)視，嫁禍行動——這是龐大的任務(wù)，勇敢的行動。”拉康手指交纏，雙掌朝下，毫不在意地把關(guān)節(jié)弄出喀啦聲響，這讓其他人有些不自在。

他繼續(xù)說：“他們的禁止清單上還有別的——這是赤裸裸的手段，喬治，毫不尊重傳統(tǒng)——例如行之多年的雙面間諜的運用。執(zhí)迷，我們的新主子在他們的判決書里這樣說。還有策反的老把戲——策動我們敵人的情報人員轉(zhuǎn)投陣營。在你那個年代，是反情報工作的無上樂趣；今天，喬治，賢士們共同的看法——今天，這個做法應(yīng)該淘汰不用。不符合經(jīng)濟。全盤否決！”

另一輛貨車轟隆隆地開下山丘，也或許是上山。他們聽見車輪駛過路邊石的顛簸聲。

“老天！”斯屈克蘭喃喃低語。

“或者——例如——我隨便再舉個例子好了——對流亡團體的過度重視。”

這次，沒有貨車的轟隆聲；只有車跡遠(yuǎn)去之后，留下的深沉、責(zé)難似的寂靜。史邁利坐姿未改，只聆聽，不評斷。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拉康身上，以盲人般的敏銳聽覺凝神傾聽。

“流亡團體，你會想要知道的。”拉康繼續(xù)說，“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圓場與他們由來已久的關(guān)系——賢士們喜歡稱之為依賴，但我覺得這個措詞稍嫌強烈——我曾和他們爭論，但沒有用——在今天，被看成是挑撥、反低蕩、煽風(fēng)點火。太過昂貴的沉溺行為。凡是干預(yù)他們這么做的人，都要付出代價，被驅(qū)逐離開。我是說真的，喬治。我們已經(jīng)落到這種地步，他們的統(tǒng)治權(quán)無遠(yuǎn)弗屆。想想看。”

拉康張開手臂，仿佛要阻擋史邁利攻擊他胸部似的。他仍站著，俯視著史邁利，但背景里傳來斯屈克蘭的蘇格蘭腔，更不留情地述說同樣的事實。

“那些團體被丟進(jìn)垃圾桶了，喬治。”斯屈克蘭說，“許多都是。高層下的命令。不準(zhǔn)接觸，連走近一臂的距離都不行。已故的瓦拉狄米爾那些從容就義的藝術(shù)家也包括在內(nèi)。五樓還有他們的檔案，特別裝上雙重鎖，除非有頭子手寫的同意書，否則沒有任何官員可以進(jìn)入。每周抄錄，送交賢士檢查。亂世啊，喬治。我可以告訴你實話，亂世啊。”

“喬治，請鎮(zhèn)靜。”拉康不安地提醒，他捕捉到了其他人所沒聽見的一句話。

“真是荒謬！”史邁利鄭重其事地再說一遍。

他抬起頭，目光凝注在拉康身上，仿佛要強調(diào)他的反駁有多直率。“瓦拉狄米爾并不昂貴。他也不是沉溺于此。更不能說他不符合經(jīng)濟。你很清楚，他討厭拿我們的錢。我們必須強迫他拿，否則他就會餓死。至于煽風(fēng)點火——反調(diào)和，無論這些字是什么意思——沒錯，我們偶爾牽制他一下，就像我們對大部分優(yōu)秀情報員做的一樣，但每次有情況發(fā)生，他都像綿羊一樣乖乖聽從我們的指示。你很迷他，奧立佛。你和我一樣清楚他的價值。”

平靜的聲調(diào)無法掩藏史邁利的責(zé)難意味。而拉康也沒忽視他臉頰上的顏色變化。

突然間，拉康轉(zhuǎn)向在場最弱勢的成員。“莫斯汀，我希望你忘掉這一切。聽到了嗎？斯屈克蘭，告訴他。”

斯屈克蘭干脆利落地照辦：“莫斯汀，今天早上十點三十分整，你必須到家務(wù)管理處，簽署一份我親自撰寫、見證的信條奉行證明！”

“是的，長官。”莫斯汀怯畏地略一遲疑后說。

此時，拉康才響應(yīng)史邁利的重點：“喬治，我很敬佩這個人，但不是他的組織。這是完全不同的。這個人，沒錯，在許多方面，是個英雄人物，如果你要這么說的話。但與他為伍的那些人并不是，只是一些空想家，落魄的王公貴族。莫斯科中央的那些滲透人員對他們根本沒興趣。從來都沒有興趣。賢士的確指出了重點，你無法否認(rèn)。”

史邁利拿下眼鏡，用領(lǐng)帶寬的一端擦拭著。在透過窗簾照進(jìn)室內(nèi)的朦朧光線中，他豐滿的臉顯得濕潤，毫無防備。

“瓦拉狄米爾是我們所曾有過的最優(yōu)秀的情報員之一。”史邁利毫不掩飾地說。

“因為他是你的人，你指的是？”斯屈克蘭在史邁利背后嘲諷地說。

“因為他很優(yōu)秀！”史邁利高聲怒斥，四周頓時驚駭沉默，但他瞬即恢復(fù)冷靜。“瓦拉狄米爾的父親是愛沙尼亞人，熱情的布爾什維克信徒，奧立佛。他的忠誠，換來的斯大林的回報，卻是在整肅中被謀殺。瓦拉狄米爾出生時名叫沃爾德瑪，后來出于對莫斯科和革命的效忠，才改成瓦拉狄米爾。雖然他們對他父親痛下毒手，他仍然想要相信他們。他加入紅軍，在上帝的眷顧下躲過整肅。戰(zhàn)爭讓他獲得晉升，他像獅子一樣奮戰(zhàn)，戰(zhàn)爭結(jié)束后，他等待著自己夢想已久的偉大解放，讓自己的同胞重獲自由。但這個夢想始終沒有降臨。相反的，他親眼看到家鄉(xiāng)被自己服務(wù)的政府無情蹂躪。數(shù)以萬計的愛沙尼亞同胞被送進(jìn)集中營，其中還包括他自己的親戚。”拉康張開嘴，想打斷他的話，但又明智地閉上。“走運的人逃到瑞典和德國。我們說的是一百萬個質(zhì)樸、勤奮的人民，被摧殘殆盡。一晚，陷入絕望的他為我們提供服務(wù)。我們，英國。在莫斯科。往后三年，他一直在首都的核心為我們從事情報工作。為我們冒著失去一切的風(fēng)險，每一天。”

“而且，不必說，當(dāng)然是我們這位喬治負(fù)責(zé)他。”斯屈克蘭咆哮道，他仍認(rèn)為這個不爭的事實已讓史邁利失去抗辯的資格。但史邁利不會因此而停步。年輕的莫斯汀站著，聽得入迷。

“我們甚至還頒獎?wù)陆o他，如果你還記得的話，奧立佛。不能戴，也不能持有，當(dāng)然。但在某個地方，記載在某張羊皮紙上，他偶爾可以獲準(zhǔn)去看一眼，而且上面的簽名，非常像元首。”

“喬治，這都是歷史，”拉康無力地反駁，“不是現(xiàn)在。”

“漫長的三年里，瓦拉狄米爾是我們最好的情報來源，讓我們了解蘇聯(lián)的能力和意圖——在冷戰(zhàn)的高峰期。他非常接近他們的情報圈，也可以接觸到他們的報告。然后，有一天，他趁著到巴黎出差，掌握機會，投奔自由。感謝上帝，還好他這么做了，否則他會在更早以前就死在槍口下。”

拉康突然有些失神。“你說什么？”他問，“什么更早以前？你到底在說什么？”

“我說的是，后來圓場被莫斯科中央情報員掌控住了。”史邁利極有耐心地說，“真是幸運，瓦拉狄米爾為我們工作的那段時間，比爾·海頓正好派駐國外。要是再過三個月，比爾就會把他整得很慘。”

拉康無言以對，所以斯屈克蘭替他回答。

“比爾·海頓這樣，比爾·海頓那樣，”他嘲諷說，“就因為你和他有其他的糾葛——”他正要繼續(xù)往下說，但考慮之后卻改變心意。“海頓已經(jīng)死了，該死！”他沉著臉下說，“那個時代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瓦拉狄米爾也一樣。”史邁利平靜地說，他開口之前，再次略顯遲疑。

“喬治，”拉康嚴(yán)肅地說，仿佛太晚找到祈禱書中的頁數(shù)，“我們是務(wù)實主義者，喬治。我們適應(yīng)了。我們不是什么圣火的傳遞者。我請求你，我命令你，記住這一點！”

平靜但堅決的史邁利，還沒講述完瓦拉狄米爾的生平事跡，而且他也感覺到，這是他惟一想做的事。

“而當(dāng)他出來之后，很好，他就成了貶值的資產(chǎn)，像所有的前情報員一樣。”他繼續(xù)說。

“就是這樣。”斯屈克蘭輕聲說。

“他留在巴黎，全心全意地推動波羅的海獨立運動。沒錯，這是注定要失敗的運動。今天的情形就是這樣，英國拒絕承認(rèn)蘇聯(lián)吞并波羅的海三小國的合法性——但也不太在乎。愛沙尼亞，你可能不知道，奧立佛，在女皇大道上還保有非常體面的公使館和總領(lǐng)事館。很顯然，這些注定要失敗的運動一旦完全失敗，我們也不再給予支持。但事前可就不同了。”他深呼一口氣，“好啦，他在巴黎成立了波羅的海組織，這個組織開始走下坡路，就像所有的流亡團體與注定失敗的運動一樣——讓我繼續(xù)，奧立佛，我不常這么啰嗦。”

“我親愛的伙伴，”拉康臉紅地說，“隨你高興。”制止了斯屈克蘭的再次咆哮。

“他的組織分裂，有一些紛爭。瓦拉狄米爾很性急，想把所有的黨派都納入旗下。每一個黨派都有各自的盤算，并不同意。后來發(fā)生了一場斗毆，有些人打破了頭，因此法國當(dāng)局將他們驅(qū)逐出境。我們把他和他的幾個軍官安置到倫敦。晚年的瓦拉狄米爾又歸正回祖先的基督教信仰，從馬克思主義的救世主改信耶穌基督。我們應(yīng)該也鼓勵這么做，我相信。或者，這已經(jīng)不再是政策了。現(xiàn)在，他被謀殺了。因為我們要討論背景，所以這就是瓦拉狄米爾。那么，我又為什么在這里？”

門鈴恰在此時響起，精準(zhǔn)無比。拉康臉色仍泛著紅暈，史邁利呼吸沉重，再次擦拭著眼鏡。莫斯汀畢恭畢敬地當(dāng)起跑腿，打開門，領(lǐng)進(jìn)一個騎摩托車來的信差，高個子的信差戴著手套，拎著一串鑰匙。莫斯汀畢恭畢敬地將鑰匙交給斯屈克蘭，斯屈克蘭簽收了之后，登載到工作日志里。信差對著史邁利凝視良久，然后離開，讓史邁利覺得有些罪惡感，因為即使在這一身行頭下，自己也應(yīng)該能認(rèn)出他來。但史邁利有更迫切的事要擔(dān)心。斯屈克蘭毫無恭敬之意地將鑰匙放進(jìn)拉康張開的手掌里。

“好吧，莫斯汀，告訴他吧！”拉康突然高聲說，“你自己來告訴他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