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點三十分從東京發(fā)車的“細浪11號”的軟席車廂中,乘客大多是準備去洗海水澡和打高爾夫球的遊客。行李架上排放著旅行包,橫放的是高爾夫球包。全家出遊的和曬黑了皮膚的紳士們佔了車廂的一半。孩子們活蹦亂跳,紳士們則對飲威士忌。
在沿房總半島東京灣行走的內(nèi)房內(nèi)線上,散佈著一處處海水浴場和高爾夫球場。這樣的區(qū)域一直繞過半島的頂端,再延伸到外房總。與鐵路並行的國道上也有車隊行駛,幾乎都是去海水浴場和高爾夫球場的。在強烈的陽光照射下,車頂閃閃發(fā)光。遠處,東京灣襯托著對岸三浦半島狹長的丘陵,陽光下的海面熠熠生輝。
古家?guī)熘粋€人坐在靠窗的座位上,身旁坐著一名神情落寞的五十多歲的婦女。她好像是坐在前排一對年輕夫婦中男方的母親。那夫婦倆依偎著有說有笑,但很少回頭望一下母親。
列車行駛在五井和木更津之間,到達佐貫町大概還需要三十分鐘。
古家的手提行李是一隻旅行包和一隻褐色的皮革攝影包。旅行包內(nèi)放了住一宿所要用的幾件換洗衣物,攝影包中有兩架相機、四隻交換鏡頭、收短的可伸縮三腳架、閃光燈和四打膠捲。
古家本不太喜歡裝模作樣地揹著沉甸甸的攝影包,認爲那是外行充內(nèi)行的花架子。可是,這次要去拍攝古建築和佛像,所以也只好如此了。
十天前,古家收到了“館山攝影同好會”的邀請,希望他作爲指導老師參加七月十二日舉辦的攝影會。如今,業(yè)餘攝影俱樂部遍佈全國。“館山攝影同好會”這個名字,他還是第一次聽說。
在兩個月前的五月份,古家作爲指導老師參加了北鎌倉的攝影會。這是一個以前就有聯(lián)繫的日本橋的富二代們組織的攝影同好會。事實上,既有這種淵源頗深的組織推崇古家,也有一些陌生的小團體首次邀請他。無論哪一方,古家都輕鬆允諾。所到之處,總受到大家的尊敬,被視作攝影界的權(quán)威。當然,酬金相當可觀。並且,因爲“酬禮”不在徵稅範圍之內(nèi),即使金額較大,也可不必向稅務(wù)署申報。這一點也是頗具魅力的。
那一天,古家去了A報社的攝影部。新聞?wù)掌脑露冉馗迤诘搅耍胂劝厌缂瘉淼淖髌愤^一下目。正式的審查將在五天後召集其他評委共同進行。評委會主任古家和攝影部長一起,簡單地瀏覽了一遍徵集到的六百張照片。獲月度優(yōu)秀獎的作品,將自然成爲年度最高獎的候選對象,所以古家有些放心不下。看下來的結(jié)果大體不出古家所料,沒有什麼看得上眼的作品。雖說現(xiàn)在相機的技術(shù)進步了,但作品的質(zhì)量卻越來越差,其中還有明顯是自編自導的蹩腳照片,使攝影部長大皺眉頭。因爲收不到好作品,部長有些坐立不安。
這時,從報社外打來了給古家的電話。那人說:“我是館山攝影同好會的召集人,叫川原俊吉。剛纔給府上打了電話,說您現(xiàn)在在A報社的攝影部,就十分冒昧地打到了報社。我們攝影俱樂部決定七月十二日舉辦攝影會,會員們希望聘請先生爲指導老師。呃,電話裡說話有些不太方便,先生能否到報社附近的咖啡館來一下,我現(xiàn)在就在報社附近。”
三十分鐘後,古家來到了指定的咖啡館,這時一個男子忙從座位上起立,躬身施禮。這是一個二十七八歲、身穿筆挺夏季薄西裝的青年。
“您是古家先生吧?我就是剛纔貿(mào)然給您打電話的館山攝影同好會的川原。”
說著,他兩手扶桌,彬彬有禮地低下了頭。遞來的名片上印著“館山攝影同好會召集人 川原俊吉”字樣,住處也在館山市內(nèi)。不知爲什麼,電話號碼被他用鋼筆劃去了。
川原俊吉長得眉清目秀,從嘴邊到下巴,剃得乾乾淨淨的鬍子渣青吁吁的,就像塗了一層染料。他出言吐語有板有眼,富有涵養(yǎng)。
“將先生從百忙之中請出來,實在是對不起。”川原表示了歉意,接著又恭恭敬敬地問道“報社在評選新聞?wù)掌脑露泉劙桑俊?
大凡業(yè)餘攝影者,都關(guān)心A報社的徵集工作。
“是的。”古家答道。
“想必這次也徵集到不少優(yōu)秀作品了吧?”川原俊吉又問道。
身爲評委會主任,古家當然不好隨便回答,所以就“嗯,是啊”這樣模棱兩可地應付了一句。
“要
說去年獲年度最高獎的那幅《衝撞》,可真是幅傑作啊。我們看到報上發(fā)表的照片後,全都歎爲觀止啊。”川原說道。沒有哪幅作品像《衝撞》那樣更能成爲人們的話題了。
古家不無失望地說道:“可以和那幅照片相媲美的作品恐怕一時還很難出現(xiàn)呀。”
“那位攝影家這次又投稿了嗎?”川原問道。看來他還不知道山鹿恭介之死。雖然報上登出了山鹿失足摔死的消息,但他好像沒有看到。
古家說:“很可惜啊,他突然死了。”
聽古家這麼一說,川原顯得驚愕萬分。
過了一會兒,川原把話題轉(zhuǎn)向了對古家的“請求”。
川原俊吉對古家說,攝影會將在千葉縣的鹿野山上舉行。鹿野山位於君津市的西南方,海拔三百五十二米,是上總最高的山峰。山上有名剎神野寺,坐落在一片幽邃的杉木林中。他說,十二日的攝影會,現(xiàn)在預計約有五十人蔘加,如果能請到古家先生前往指點,人數(shù)肯定能增加到八十人,還決定從東京請兩名女模特過去。
另外,他還補充說:“在這樣天氣炎熱的季節(jié)裡邀請先生前去實在對不起,不過鹿野山上的溫度要比下面低得多。神野寺地位堪比成田山的新勝寺,既有指定爲重要文物的古建築,又有相傳爲聖德太子所作的軍荼利明王的古佛像和模仿江戶城建造的庭園,所以說不定會引起先生的興趣。”
至今沒去過鹿野山的古家聽了已經(jīng)動了心。他最近迷上了雕刻和建築物。除此之外,引起他興趣的還有另外一個因素。
“先生,提起神野寺,您沒想起什麼嗎?”
川原俊吉青吁吁的嘴巴周圍堆著微笑。
“這個麼……”
“它就是前些時候因老虎騷亂而被報紙大肆宣揚的寺院呀。”
“啊,是那個寺院呀!”
經(jīng)他這麼一說,古家想起來了。那座寺中飼養(yǎng)的三隻老虎逃出籠子,後來一隻回到籠子裡去了。但另外兩隻下落不明。報紙上大張旗鼓地報道了老虎被捕殺前的搜山行動和附近居民的恐慌情況。古家對老虎騷亂的事雖有印象,可那寺院的名字卻記不太清楚。
“那還有沒有逃跑的老虎藏在山裡呢?”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剩下的老虎都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別處的動物園了……可是,那寺院是很愛護老虎的,所以要是偷偷將僅剩的一隻放到山裡去亦未可知,驚險刺激啊。”川原俊吉笑道,露出了健康的牙齒。
“好吧,我就參加攝影會吧。”
得到了古家的首肯,川原又雙手扶桌,深深地施了一禮。
“謝謝。能得到先生的同意,大家不知多高興呢。那天的攝影會肯定能成爲一次盛會……呃,關(guān)於酬金方面麼,由於我們是個小組織,實在抱歉得很,您看五十萬日元如何?”
五十萬!
古家簡直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以前最高的時候有過二十五萬,即便是日本橋公子哥兒們的組織,每次也只有二十萬。
“好吧。”古家努力不流露出內(nèi)心的喜悅,故意冷冰冰地說道。
這時,菸灰缸中,古家的菸頭已有五六個了。
川原說:“預定那天的攝影會於上午九點開始,中午前結(jié)束。中午在寺院的僧房裡舉行午餐會,並請古家先生講話。這樣的話,如果請先生一大早從東京出發(fā)實在是過意不去,所以請您在前一天的傍晚去鹿野山,住在神野寺的僧房裡。往返的交通費和住宿費由攝影會負擔。從家裡到東京站的車費也包了。”
以上就是館山攝影同好會的整個活動計劃,當然,古家對此並沒有什麼異議。
“在此期間,由我負責聯(lián)絡(luò),會給先生打幾次電話,如果您有事,就由我來聽取。”川原俊吉說。
川原就自己名片上的電話號碼抹去一事也作了解釋,他說同好會事務(wù)所借用的商店目前正進行大翻修,電話保留在電信局裡,所以由自己打電話給他。眼下自己住在神野寺僧房裡齋戒祈禱,不在家裡,如有事當然可以往寺裡打電話,但廟裡住宿的客人較多,傳呼不方便,所以還是由自己打電話聯(lián)繫。
“既然都已經(jīng)商量好了,我也就不必打電話了。但是,爲了慎重起見,請出發(fā)的前一天給我打個電話。”古家說道。以前他也都是這種派頭,沒有
出過任何差錯。
“你說你住在神野寺的僧房裡,那麼,你是寺裡的信徒嗎?”
聽古家這樣問道,川原解釋道:“是這樣的,我家以編織漁網(wǎng)爲業(yè),從祖父一代起就是神野寺的信徒。成田山一帶也是這樣,據(jù)說能保佑漁業(yè)繁榮昌盛,所以這一帶和漁業(yè)有關(guān)的人多半是神野寺的信徒。”
古家暗自點了點頭。館山攝影同好會看來都是些漁業(yè)方面的人。他聽人說過,在漁業(yè)景氣的時候,漁民是很賺錢的。可以推測,他們能支付五十萬的酬金也是出於這個原因吧。
三天前,川原來電話說:“車票、特快票、座位票已經(jīng)寄出,請乘坐十一日的‘細浪號’。我在佐貫站接您。從那裡乘出租車到鹿野山上需要三十分鐘,我陪您到寺院。”
在這之前川原也來過兩次電話,問古家有沒有什麼吩咐。真是夠鄭重其事的。每次接到電話時,古家都說沒什麼事。
電車正在不斷地靠近佐貫町,利用這段時間,古家?guī)熘橹鵁煟驯粩z影會聘爲指導老師的全過程回想了一遍。
十五點五十二分,列車準點到達佐貫町。上下車的乘客並不多。有六七個肩背高爾夫球包、去洗海水澡的人,還有七八個本地人下了車。從車站往南,高爾夫球場有好幾處,而前方的巖井至外房一帶,海水浴場也星羅棋佈。
在站臺軟席車停靠的地方,站著身材高大、身穿短袖襯衫的川原俊吉。看到古家後,他立即走上前來說道:“啊,先生,冒著盛夏酷暑,您辛苦了,感謝您的到來。”
他畢恭畢敬地施了一禮後,馬上伸出雙手接過了古家的旅行包和攝影包。這時已是下午四點,可萬里無雲(yún)的天空中太陽光仍十分強烈,半邊臉被烈日照射著的川原顯得魁梧健壯。
他在前面跑出了出口處,把古家領(lǐng)進一輛等候在那裡的出租車。
“先生,承蒙您百忙之中大駕光臨,我真不知該怎麼感謝您纔好。”
和古家並排坐定後,川原再次深深地低下了頭。
“沒什麼,不用客套。”
“不僅是會員,就連一般的攝影迷也會很高興的。很多人至今仍在半信半疑,說‘真的能請到攝影界的權(quán)威古家先生來當指導老師嗎?’所以我們真是萬分感激。明天上午九點的攝影會,從報名情況來看,將有八十多人蔘加。這是因爲久慕先生大名的人想直接得到先生的指點,哪怕只有兩三分鐘也好啊。預定明天上午七點,業(yè)餘攝影者們分乘巴士和麪包車陸續(xù)上山來。”
“你這個召集人可夠忙的啊。”
古家的架子再大,也被他恭維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於是說了句關(guān)切慰勞的話。
“不,我倒沒有忙什麼,因爲先生一口就答應下來了。謝謝了。我只感到榮幸啊。”
川原俊吉似乎要把所有表示感謝的話都說盡。
“不是說要叫模特兒來嗎?她們今天到寺院了嗎?”
古家又將話鋒轉(zhuǎn)向了別處。
“她們明天早上從東京出發(fā),趕在攝影會之前到達。我有一個朋友常和時裝模特俱樂部打交道,所以託他派兩個來。”
交談中,出租車沿山路繼續(xù)往上開。白色的水泥公路蜿蜒盤旋於綠色的雜樹林間。從樹林的空隙處可以望得到平原和東京灣,並且逐漸沉向下方。越往上去杉木越多。
上行和下行道上,車子一輛接著一輛。公共汽車被夾在中間。到了一個三岔路口,見另一方也有車正開上來。
“真熱鬧啊。全是來參拜神野寺的嗎?”
“不,中途有一個觀光用的‘媽媽牧場’,很適合帶孩子來一日遊。另外,神野寺北面還有個鄉(xiāng)間俱樂部,這些車子裡面有不少高爾夫球迷。當然,這座山在這一帶是最高的,也有人爲了避暑而來參拜,當天便回去的,也有人會住下來。”
“留宿的人是住在寺裡的僧房裡嗎?”
“不,山上有飯店和旅館。因爲是廟前鎮(zhèn),所以既有西餐館也有大衆(zhòng)飯店。”
“簡直和高野山一樣啊。這條登山公路很像從橋本上高野山的公路。”
川原看座位上的菸灰缸裡已經(jīng)堆滿了菸頭,說道:“寺院沒有高野山那麼多,所以規(guī)模比較小……啊呀,先生像是個老煙槍啊。”是的,古家每天都要抽四十多根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