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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于江江楞了一下,想想覺得有點荒謬,本來已經準備走了,卻又折回了頭:“段女士,這么咒自己,真的很無聊。”

于江江自知說的這句話有些不符合下輩的身份。可她實在受不了段曼云那些花招。他們只是談個戀愛,她至于嗎?

于江江原本以為段曼云會生氣,卻不想段曼云只是掩著嘴笑了笑。那笑容平和得讓人有些害怕。

“小姑娘,你覺得你對段沉的愛純粹嗎?”

于江江不明白她怎么突然來了這么一句,怔忡了幾秒,然后果決地回答:“當然。”

段曼云的視線漸漸落向遠處,最后只輕輕說了一句:“不,你希望段沉也愛你。這就是目的。沒有一種愛是純粹的,只是目的不同而已。”

……

“在我覺得愛無價的時候,我曾愛過人,事實證明,是我錯了。”段曼云最后對于江江說的這句話,于江江考慮了好幾天都沒有結果。

段沉對于江江和段曼云的見面一無所知,除了出差,每天按時給于江江打電話,讓于江江把段曼云那些亂七八糟的事都給忘了。

段沉回來那天于江江正蹲在家里找工作,也沒什么目標,刷著求職網,看著合適的就投投簡歷。刷了一上午也沒投出一家,于江江發現自己還真的挺挑的。

失業的這近一個月,于江江幾次提出找工作,都被段沉揶揄:“您這嬌氣的個性,當少奶奶還差不多,就是不知道現在這個職業還招不招人了。”

那時候于江江還挺不服氣的。這會兒真開始找了,她才開始反思,自己好像確實有點問題。她并不是吃不了苦,而是計較吃苦的意義。實際上,工作的目的是掙錢保證自己的溫飽,她老懷揣著那點不值錢的夢想,指望給誰造福,這想法真有點弱智。

關了電腦,一肚子心事的于江江隨便穿了件衣服下樓準備去覓食。

還沒走出小區,物業一位老幫她收快遞的保安就給她打來了電話,說是有人找她。

于江江在北都不認識多少人,能知道她家地址的不可能沒有她電話,正尋思著,就看見了和保安一起站在小區保安室的段沉爸爸,徐決先生……

一直到很多很多年后,于江江一直沒有想通,當初自己是怎么大腦短路,跟著徐決坐了近二十小時的火車,輾轉三種交通工具,去了那么遠的山里。

可即使很多很多年過后,于江江仍然慶幸于當初那么一個沖動又沒經過的大腦的決定。

因為,如果不是因為那一次遙遠的旅程,她不會那么近距離,接觸那段深藏于許多人心里的往事,也不會得知那個諱莫如深的秘密。

于江江高中畢業就出國留學,沒有在外地上過學,也沒有經歷過中國鐵道的擁擠。去往盛東的列車一天只有一班,因為臨時起意,他們沒能買到臥鋪。兩張靠窗的坐票已經是奢侈。這趟車里的農民工比于江江想象的還要多。有人在車里打牌;有婦女在旁邊奶孩子;也有大嬸抱著木盒滿車廂叫賣“白虎膏”……

于江江和徐決先生上車沒能搶到行李架,好在兩人也沒什么東西,都隨便塞在座位底下了。于江江縮手縮腳靠著窗,一直努力讓自己平靜。看著窗外不斷后退的風景,成片的農田,不知名的綠色植物葳蕤生長,這安然的景色讓于江江的心情緩解了幾分。

相比于江江的不適,徐決表現得實在云淡風輕。

“坐票已經很好了,以前每次出來都為了省錢買站票。十幾個小時,站得人精疲力竭,在地上都能睡著。”

于江江不知道該說什么,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好辛苦。”

徐決低著頭,臉上有坦然的笑容:“在山里,幾十塊錢可以過很久,我節約一點,就能多幫一個孩子上學。”

于江江低著頭看著自己的指尖,覺得有些心酸。她能感覺到,徐決先生不是一個壞人。他是一名山村老師,他對孩子都很有耐心,可他卻忽略了這個世界上最最需要他有耐心的人,是他的兒子。

盛東是一座四面環山,海拔很高也比較寒冷的縣城。到達盛東,沒來得及體驗一下盛東的風土人情,于江江就和徐決一起坐上了促狹超載的小巴。到了澗水縣,兩人又轉了一趟,最后讓于江江到達目的地的,是一輛時速慢的于江江要抓狂的牛車。

于江江從來沒有來過這么鄉僻的地方,不適感很強烈,但她努力克服,沒有在徐決面前表現出來。

徐決創辦的小學在澗水縣段家村。整個村子窮得一貧如洗,最最宏偉的建筑,一棟l型的四層樓建筑,就是云水學校,這是一所小學到初中混在一起的學校,條件限制,只供就近幾個貧困村落的孩子學習。

進了學校,大門玻璃裂縫的公告欄里貼滿了從這里畢業的優秀學子。徐決滿眼驕傲,如數家珍一樣給于江江介紹著他的那些得意門生。于江江能感受到徐決對這所學校傾注的心力,也能感受到他對孩子們的喜愛。

“這里八成的孩子都姓段。”徐決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有溫柔的表情:“這里是段沉媽媽的老家。”

于江江從知道這個名字的時候,就已經大概猜到。通過段沉的描述,于江江大概能想到,像段曼云這樣嫌貧愛富,為了往上爬用盡手段的女人,最不肯承認的,大概就是這樣一個“老家”吧。

說真的,于江江其實挺好奇的,像徐決這種淡漠如水翩翩君子的人,怎么會喜歡段曼云那樣市儈冷血個性的女人,兩個人又怎么會做那么驚世駭俗的事,在那個時代沒結婚就有孩子。

于江江想起段曼云說過:“在我覺得愛無價的時候,我曾愛過人,事實證明,是我錯了。”

想想不禁有些欷歔,也許段曼云也曾用無價的愛愛過徐決先生,可物質的世界還是讓她離開了徐決先生。

徐決沉默了一會兒,他的視線落在操場正中央的升旗臺。破舊的五星紅旗高高飄揚,藍得透徹的天空襯托得那旗幟依然鮮紅如新。

他輕嘆了一口氣,像是鼓起了很大的勇氣一樣,對于江江說:“這所學校,是用曼云的名字命名的。這一輩子,是我對不起她。”

“……”

段曼云和徐決的故事很長很長,長到時光需要回溯到近三十年前。

彼時,徐決是盛東澗水縣名門、畫家徐東和先生的獨子,而段曼云,是段家村里一個普普通通的花季少女。

段曼云家里有六個孩子,最后活下來的只有三個,段曼云是家里最小的女兒,家里雖然窮,但她一直是最受寵的一個。

也許是恃寵生嬌吧,優秀漂亮的段曼云心高氣傲,在那個時代,那樣的一個村子,十六七歲的段曼云就已經有人給她說親,她怎么都不肯答應,非要讀書,爹媽都拿她沒辦法,也就隨她去了。

大學畢業后,徐決沒有服從分配進文化局,而是自請去了遠離徐家的段家村當老師。當時段家村的學校是個牛棚改造的,只有兩間教室,兩個年級,兩個老師,徐決是其中一個。

在那個時代,大學生是具有一定神圣性的,尤其在那個閉塞落后的鄉村。徐決對段曼云的吸引力是致命的。一個十幾歲的女孩能知道什么呢,徐決的溫柔,才華和耐心,讓段曼云很快墜入愛河。

在那個民風淳樸的時代,段曼云的行為無疑是大膽的。

她以學習為名義,經常去找木訥的老師徐決。年輕的徐決什么也不懂,只覺得這個女孩子這么聰明,什么東西都教一遍就懂,怎么還老是有問題呢?

徐決雖然滿腹疑惑,還是耐心地給段曼云講題,她不懂就講好幾遍,不厭其煩的。那時候徐決從來不曾把段曼云的心思往細了想。首先兩人差了六歲,其次段曼云是他的學生,倫理上的問題,就不容他有什么旖旎想法了。

直到段曼云十七歲生辰,傍晚五六點的時候,段曼云突然出現在了徐決家里。

徐決始終記得那是天氣非常非常好的一天,下午五六點,日落西山,天邊一片橙紅,火燒云一叢一叢,美得有些驚心動魄。

那一天段曼云穿了一條橙紅色的裙子,很舊的裙子,顏色卻還是很鮮艷。在那個時代,大家都穿樸素的灰色系,段曼云這一身裝扮顯然算是標新立異。她皮膚又白,尤其是裸/露在外的一小截小腿,飽滿而白皙,整個人好看得有些耀眼。看著她遠遠坐在他屋門口,背景是與她渾然一體的夕陽,徐決覺得冥冥中,好像有一支箭,猛得刺中了他的胸口。

徐決冷靜了幾分鐘才走回自己家里。段曼云看到徐決回家,滿臉笑容,拿著本子開始問徐決問題。徐決領了她進屋,兩人圍坐在屋里唯一的桌邊,徐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給她講題總有點心不在焉,眼睛總忍不住去看她年輕姣好的臉孔。

段曼云距離徐決很近,他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少女香氣,他視線瞟過去,正好看到她距離自己手臂很近的飽滿胸脯,嚇得他趕緊往后退了一步。

眼見天色也不早了,徐決拉著臉開始趕人:“你是不是該回去了,天這么晚了,你一個女孩在個男人家里,這傳出去了不好。”

段曼云有點委屈地看著徐決:“徐老師,你這話是什么意思?”

看著她無辜的眼神,徐決有些愧疚,撇開頭去,“我是怕有人傳閑話……”

這句話一下子讓段曼云一下子激動了起來。她突然沖動大膽地抱住了徐決,以那么義無反顧的姿勢。

“我喜歡徐老師,我不怕別人傳閑話。”

徐決被嚇了一跳,幾乎本能地推開她:“你瘋了嗎?你怎么能喜歡老師?”

他推開段曼云以后,才發現段曼云眼睛里已經有眼淚,她咬著唇,眼神倔強,很不服氣地說:“我為什么不能喜歡老師?魯迅先生和許廣平是師生,沈從文先生和張兆和也是師生。為什么我和你不可以?”

徐決覺得心跳得快極了。第一次,他沒有以一種看小孩的眼光去看待眼前這個美麗的少女。

說不清是什么感覺,那一刻,徐決只想逃。

“段曼云,我是你的老師。你快回去。”說著,徐決輕輕推了段曼云一下。

在徐決堅決地拒絕下,段曼云含著淚被他推到門外,徐決想關門,段曼云“啪”一聲就把那破舊的木門擋住了。

“徐老師,今天是我的生辰。”

……

很多很多年后,不論是徐決還是段曼云,都明白了,當年那是一個很錯誤的開始,可很多事情,即使明知是錯的,卻還是忍不住讓它開始。

比如愛情。

徐決最終還是心軟了,讓段曼云進了屋。他沉默地給她下了一碗面,白白的面條,滴了一滴香油,整個屋子里都是那碗面的味道。

段曼云滿臉幸福地把那碗面吃完了。徐決坐在她對面,始終一言不發。

“徐老師,不要推開我。你不喜歡我也沒有關系,不要推開我就好。”

段曼云臨走這樣對徐決說。徐決當晚徹夜失眠。

說不清事情怎么會發展成那樣,愛情像突然爆發的洪水,將兩個人徹底淹沒。年輕讓愛情快得容不得迂回、質疑和理智。等兩人有意識的時候,早已愛得難舍難分。

在貧窮而淳樸的村莊里,一本正經的男老師居然和女學生相愛了。這種連說都不能說的禁忌關系,是兩人最深的秘密。

段曼云十七歲的時候,澗水縣縣城一家很不錯的人家托人來說親,看上了段家最漂亮的小女兒。一貫疼愛女兒的段家父母這一次沒有容女兒胡鬧,而是收下了聘禮,為兩人訂了親。

愛徐決愛得發狂的段曼云自然無法理解父母的想法,那時候,在段曼云眼里,父母就是不顧她意愿的惡魔。

和父母大吵以后,段曼云沖動地摔門離去。那天徐決回了澗水縣的家里,很晚很晚才回段家村。

他一回來,就看見蹲在他門口,抱著自己膝蓋瑟瑟發抖的段曼云。

段曼云哭得整個人都在打顫,一看到徐決就撲進了徐決懷里。

她那么堅決地在他耳邊說:“今生今世,我段曼云發誓只嫁徐決一人,如若不是徐決,我寧可終身不嫁。”

年輕會讓人瘋狂,年輕也會讓人荒唐。

是夜,段曼云抱著要離開去外面柱子上歪一宿的徐決,堅持到有些傻氣:“別走。”

徐決想把她的手松開,可她扣得那樣緊。

“你會后悔的。”徐決這樣說。

“請你要我。”段曼云緊緊地抱著他:“這一輩子,我都不會后悔。”

許多年后,徐決自己也不記得是怎樣回頭抱住她的。那是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將他、將段曼云都燒成了灰燼。

他緊緊地抱著段曼云,段曼云曼妙的少女軀體是他眼中最虔誠也最誘惑的無價之寶。

他的手觸著她肩膀上的肌膚,整個人都在顫抖。

段曼云眼底積滿了眼淚,在最最無助地時候,她只是反復地向他求證:“你愛我,對嗎?”

激情讓徐決理智漸漸消散,他抱著段曼云,紓解著身體里那些躁動的因子,他湊在段曼云耳邊,一字一頓地說:“永遠記住我,我是徐決,決定的決,一旦決定就永遠不會改變的決。我發誓,今生今世只娶段曼云一人,如若不是她,我終身不娶。”

“……”

夜已深,段曼云翻來覆去睡不著,最后只得坐起,坐在床頭看著窗外皎潔的月光。

滿天的繁星在北都可算少見,少見到段曼云覺得陌生中有點熟悉。

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人只有在大病來襲,才會回首自己的一生。段曼云近來總是回憶起過去的事,甚至很多她怎么都不肯回憶的痛苦回憶。

乳腺癌,其實段曼云對這個病沒什么概念,只是一個“癌”字讓她明白,這是個很嚴重的病。

醫生建議她切除單側乳/房,阻止癌細胞擴散,如果不切,癌細胞擴散全身,那就藥石無靈,只能等死了。

不知道為什么,聽到“死”這個字的時候,段曼云竟然覺得有些解脫。

她拒絕了切除乳/房的治療建議,她是一個固執的人,同時她也是個極端愛美的女人,對她來說,切除乳/房比死更可怕。

想到段沉離開北都前,母子倆因為段沉要結婚的事大吵。段沉恨到了極點,那樣咒罵她:“我對你的臭錢一點興趣都沒有,像你這樣的人,不懂什么是愛,自然也不會有人愛你。你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最后死的時候,陪著你的,也只有你那些臭錢了!”

想不到還真被他一語成讖,她段曼云孑然一生,到如今重病加身,有再多錢也無法挽回。

近三十年,她一直在尋覓著真愛,她想,這一生怎么也該再愛一次,可她卻可悲地發現,除了那個人,她竟再也無法愛上別的人。

回憶起那個漫天繁星的夜晚,她始終記得,他那么堅決地對她說:“永遠記住我,我叫徐決,決定的決,一旦決定就永遠不會改變的決……”

她也記得,他喘息著在她耳邊一遍一遍說“我愛你”,也還記得他說“今生今世,我若負你,就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那時候是多么傻,好像一切真的會實現一樣,伸手緊緊地捂著他的嘴,不讓他說下去。

她哭著對他說:“我信你,信你不會負我。”

……

男女之事,錯了一次就有第二次。兩人在愛欲中沉淪,也在愛欲中掙扎。

徐決那樣一個清清白白一個人,她舍不得流言蜚語傷他,兩人始終偷偷摸摸。

隨著段曼云年齡漸大,家里定的親事也提上日程。

這讓兩人都陷入愁緒。徐決覺得對不起她,對她說:“我想回趟家,讓我媽上你們家提親。你清清白白地跟了我,我不能讓你這么不明不白的。”

那應該是段曼云最幸福的時刻吧。得到愛人的承諾,比得到天上的月亮還讓她高興。

段曼云溫柔地撫摸著徐決的臉頰,撫摸著他高挺的鼻梁和睿智的眉眼,最后,她繾綣纏綿地將他的頭埋在自己胸懷里,深情不移地說:“只要能跟著你,怎么樣我都愿意。”

回想這些年,段沉說她是一個冷血無情沒有愛也不懂愛的人。其實不然,她才是真正相信愛的那個人。因為相信,所以她終身沒有嫁人,像當初說得那樣“如若不是嫁徐決,就終身不嫁”。

這二十幾年,她一個人帶著沒有爸的孩子,默默將他養大,為他創造最好的環境,受最好的教育,鋪陳最好的未來。

她不想承認,她還在愛那個人,她也不想承認,這么多年她一直在幻想,有一天再見,她能問心無愧地對他說:“徐決,我一個人把你的兒子養得這么大,我對得起你。”

愛是多么虛無飄渺的東西,她到底有多傻,才能用一生去陪葬一段早已結束的愛情。到底有多傻,才能過去這么多年,她依然執著地想要去問問他:當年你究竟有沒有愛過我?

她到底有多傻?她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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