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影已然有點餓,尾隨在夫君身后,腹中似藏了兩個正在翻筋斗云的小猴子,腸胃擰絞地難受,前胸幾乎貼著后背,走起路來,也頭重腳輕蠹。
整個營地忙碌不停,隨行來的官員、家眷,忙于搬運東西安頓入營。
遠處傳來一陣突兀的巧笑聲,陌影循聲看去,就見禁足許久的百里香,正搭著一個男子的手下馬車,并與欒毅的元帥夫人桃香笑著說話。
桃香手上牽著一個男孩,四五歲的個頭,健壯結實,虎頭虎腦。
自從當上元帥夫人,桃香雖然也被封賞過,卻始終不曾被允許入宮請安。這原因,自是要追溯到她曾在南贏王府里的惡行。
注意到她們轉頭看過來,陌影迅速別開了頭。
帝王寢帳前左側十丈外,身著青袍的宮人們隊列整齊,扛著金粉銀燈樹,魚貫而行,映在重巒疊嶂與天光云影間,似從仙界而來的。
護衛(wèi)們動作極快,三排冗長寬大的地毯撲展開去,那金粉銀燈樹放在四周,水墨畫似的山野間,染了奢華霸道的顏色,不得不稱為王土。
百里玹夜一入帳內,擁著兩個孩子坐上龍椅,當即對欒毅和鄭烽下令。
“把他們收入囚帳中。那些話,朕不希望再聽到第二次。叫呼延祈佑查查他們的罪,不至死,也要關著。”
陌影無奈地單膝跪下,“玹夜……髹”
不等她開口,百里玹夜鷹眸冷掃她一眼,便似已然知曉她要說什么,冷怒打斷。
“嚴陌影你給朕閉嘴!讓朕納妃,并不能體現(xiàn)你的賢良淑德,只顯得你懦弱可欺,愚蠢至極!”
他把她想的太寬容了。千帆過盡,他非她莫屬。再說,她嚴陌影天生不是大方慷慨的人,怎愿與別的女人分享自己的夫君?!
“你誤會了,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不管你想說什么,朕都不想聽!給朕站起來!”
陌影被暴吼了一嗓子,頭暈耳鳴,雙手本能地按住地腹部。
百里玹夜看她那樣子,只當她肚子餓,懶得聽她絮叨。
“繡衿……”
繡衿在門外,被那一聲暴吼震得一顫,倉惶從外面跟進來。
“沒聽到皇后肚子在叫嗎?先陪皇后和皇子公主去內室歇息用膳。”
“奴婢該死!”
天地良心,她繡衿是人類,怎可能聽到那么細微尷尬的動靜?
她忙對陌影道,“娘娘先入內室,奴婢馬上派人送御膳過來。”
陌影對她安慰地笑了笑,擺手示意她去,見驚宸和暖兒都噤若寒蟬地從他懷里溜下來,她忙上前,牽住兩個小家伙的小手,卻不敢再迎視夫君冰魄夜曇似地魔魅俊顏。
宏大的營帳如宮殿,左右前后都有敞亮的窗子,隔了簾幕和屏風,分成了幾處房間,其中亦是有孩子們的臥房。
繞過屏風,進入后廳,陌影聽到百里玹夜結界呼嘯,隱約只捕捉到一句話。
“去查,不管是什么人干的,殺無赦!”
陌影給兩個孩子擦洗了臉和手,自己也梳洗干凈,在桌旁坐下,仍是因那句話心頭驚顫。
繡衿把飯菜和幾盅甘甜的血茶端上來,她無奈地嘆了口氣,只能逼迫自己用膳。
他不愿聽她多言,可怪不得她了。好好的驚喜,被他暴吼地七零八落,他樂意查,就查去吧。
驚宸和暖兒都沒胃口,吃的心不在焉。
兩個小人兒倒是好不在意大人們的心事,因為從沒有參加過秋獵,他們興奮不已,都好奇地豎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百里康,呼延襲,鄭初心被嬤嬤們帶著進來,要邀驚宸和暖兒去玩。
兩個小人兒當即就擱下小湯匙,懇求地看著娘親。
陌影似笑非笑,拿著筷子,一眼掃過五個小家伙兒。
那幾雙水汪汪的大眼睛,期盼又忐忑,生怕被禁了自由。
在這天闊地廣之處,狼人和吸血鬼的不羈野性,被徹底激發(fā)出來。
若是阻攔他們,她便成了十惡不赦之人。
“你們都不餓呀?”
暖兒已然有些等不及,這就跳下椅子,和鄭初心手拉著手。
“我們剛吃過午膳不到一個時辰呢!娘親一路上都在睡覺,只您沒吃。”
“我也想出去玩,你們能帶上我嗎?!”
五張小臉兒都垮下來,陌影只當沒有瞧見,只道,“我吃飯很快,一會兒就好。”
驚宸忙道,“我們小孩子捉迷藏,娘親不懂怎么玩的。”
“我也是玩捉迷藏長大的,怎么就不會玩?”
“我們還要抓魚呢!”呼延襲忍不住幫腔。
這是要組成童子軍和她大作戰(zhàn)吶?“那就抓呀,誰怕誰?”
“嬸母,我們真的要脫了鞋子下水吶!”
“我也脫!”
五個小人兒再無話可說,只拿大眼睛不悅地盯著她。
“山間壞人多,我必須盯著你們,否則,萬一出事,都會怪在我這個皇后娘娘頭上,明白么?”
片刻后,她把飯菜一掃而空,帶著幾個孩子撒丫子跑出來。生龍活虎的小家伙兒們,一跑到草地上,就頓時把前一刻的郁悶一掃而空。
陌影忽覺得頭上掠過一陣風,疑惑抬頭,就見她的皇帝夫君頭也不回的恢弘展翼,飛向了南方,幾個黑衣護衛(wèi),也都縱身跟了上去。
那隊伍,像極了一群大雁,一會兒排成個人字,一會兒排成個一字……
鄭烽見她要帶著孩子們去玩,忙調派了一隊護衛(wèi)過來。
“北邊一條山溪,溪里有不少魚蝦,皇后娘娘可以邀五長公主,帶孩子們過去玩一會兒。”
“陛下那是要去何處?”
鄭烽恭敬地俯首,寬大的錦帽,籠住了透白無血的容顏,紅光幽幽的雙瞳,一下不敢抬。
她一身明黃地寶藍繡文鳳袍,艷麗奢華,映得未施脂粉的玉顏,羊脂玉般瑩潤剔透,驚艷生輝。
他怕多看一眼,再無法移開視線。
“娘娘別擔心,陛下在晚宴開始之前,定能返回。”
“要打仗嗎?”她不是不知,這場秋獵,獵殺地并非動物,除了安撫天下民心,還要誘捕一個人——呼延協(xié)。
“不打。”
瞧著鄭烽躲閃的復雜神情,陌影頓時懊悔多問這一句。
不問政務就對了。
他言簡意賅地兩個字,儼然是在告訴她,這種事,超脫了她皇后的職權。
“那些皇親是我寫信給任然和任離,讓他們救下的。”
“娘娘……”鄭烽想起前一刻龍顏震怒的樣子,不禁心有余悸,“他們犯下的是謀逆之罪,娘娘不該插手此事。”
“他們原不過問政務多年,也都年事已高,不是太上皇的兄弟,就是皇族遠親,扯筋帶骨,血脈相連,不過是被太皇太后煽風點火利用。如今天下已定,任憑他們興風作浪,也掀不起波瀾,何必多造殺戮?!”
“可是,他們想要皇后娘娘死。”
讓她死,談何容易?更何況,他們指責她的罪名,已然不成立。
“鄭烽,難道你真的想讓陛下屠盡皇族?天下人恐怕會給他一個暴君的名號。”
“謀逆是死罪。”
“既然如此,你去殺了他們吧,讓呼延祈佑去定他們的罪吧。那些老家伙,有的跪都跪不穩(wěn)了,你忍心下手?!”
鄭烽始終低著頭。
一陣香甜的風掠過鼻尖,他再抬頭,就見那倩影已然與幾個小不點朝著溪邊走去。
百里嫣抱著穿著嬰兒錦裳的小娃兒追上去,女人孩子的笑聲,清脆如銀鈴,不經意地聽在耳中,疏解了緊繃的筋脈。
鄭烽這才看向那窈窕的倩影。
百里嫣一身紅袍,嬌艷奪目,竟還是被那藍紋鳳袍的背影,襯托得黯然失色。
此刻,他不必再懼怕自己眸光失控。
百里香站在寢帳前,遙遙瞧著鄭烽眺望的一幕,抬手撫上自己微隆的腹部,冷然笑了笑。
被囚禁了幾個月,今日才得自由,滿頭珠翠耀沉甸甸的,竟頗有幾分不適應了。
“夫君?”
聽到熟悉的聲音,鄭烽脊背微僵,轉身打量著到了面前的尊貴女子。
明明是熟悉地那張臉,卻莫名地多了幾分疏冷的陌生感。
身為吸血鬼,身為陛下最信任的人,又是殺手出身,他對感情素來多一份謹慎。
一個人不動心,就可以不受傷。
從前,在月魔,千禪師父教過,男女之情,是最易被利用的,就算不是利用,在溫柔之后會因為一道裂痕,變得冷淡如路人,激情之后,因一道誤解,再親熱的夫妻,也會狠絕地相互中傷。
若非這女子傾心他多年,他至今不會成婚。
既然成了,他便盡力待她好,甚至放下了心底深藏的暗戀。
盡管如此,他們卻還是抵不過懷疑,爭斗,到這一日,他從她眼里,再看不到曾經嬌羞率真的笑。
她也再不是那個被多個吸血鬼男子糟蹋之后,苦惱于無顏面見人的女子。
“你不是在別院禁足么?怎來了這里?”
“特意來告訴你一聲,我懷孕了。”
“哦。”
她滿足地揚起唇角,柔夷按在腹部,星眸里溢出濃濃的幸福感。
“你派給我的護衛(wèi),人長得不錯。”
“你喜歡就好。”
她強硬地揚了揚頭,“初心現(xiàn)在就背叛了我,每日在皇宮里晃晃悠悠,連我是誰都不記得了。當初我真不該選個孩子養(yǎng)在身邊,若養(yǎng)一條狗,說不定這會兒還能陪在我身邊。我對那護衛(wèi)說,想要個屬于自己的孩子,他便給了。你幫我打賞一筆銀子給他吧。”
她說的輕媚不羈,漫不經心,仿佛,并不在乎那護衛(wèi)姓甚名誰,也不在乎他這正牌夫君是否會生氣。
鄭烽一眼掠過她的腹部,視線微凝,心底再無半分驚痛。
他釋然嘆了口氣,安慰道,“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定賞給他。畢竟是一條命,你覺得賞給他多少銀子比較好?”
“給一千兩打發(fā)了便是,平日我也沒少賞賜他,這會兒他正在我的寢帳內。”
百里香說完,朝著桃香的元帥夫人寢帳走去。
鄭烽欲言又止,見她頭也不回,只得作罷。
他轉身朝她的寢帳走去。
長公主花香濃郁的寢帳內,一容貌清秀的男子,正衣衫不整地坐在梳妝臺前,慢條斯理地梳理著如墨的長發(fā)。
那清瘦寬闊的胸膛坦露在外,白皙的皮膚,女子般透著紅。
銀灰的長袍如水般淌于椅子下,袍子下沿,一雙踩在雪白的狐皮地毯上的赤腳若隱若現(xiàn)。
聽到簾幕掀起,他頭也沒轉地不羈哼笑,“這么快,你就得逞了?怎么沒聽到外面有動靜?”
“得逞什么?”
辨出是主子的聲音,男子驚愕僵在鏡子前,恐懼地轉頭,就見鄭烽雙眸血紅地到了近前。
“卑職……卑職罪該萬死!”他忙斂住衣袍,雙膝跪地。
“百里香要得逞什么?”
“說是要借腹中的孩子……給皇后娘娘一點教訓,讓皇親們知道,皇后娘娘不但生不出孩子,還陰狠善妒。”
鄭烽轉身便奔出去,男子跪在地上,不可置信地捂住脖頸,確定自己完好無損,忙起身收拾衣袍,這就準備逃命……
山溪潺潺,清可見底,陽光傾斜穿透山澗的薄霧,打在水面上,光芒瑩瑩。
水底的鵝卵石被沖刷地圓潤,幾只白嫩地腳丫踩進去,驚起大片水花和歡樂的驚笑。
“有點涼!”嚷著要下水抓魚的百里康,聲音有點顫。“嬸母,下面的小石頭硌著我的腳啦……”
“沒事兒!一會兒就適應了。”陌影忍不住笑,“你們這些小爺,就該下下水洼,接接地氣,整天養(yǎng)尊處優(yōu),身體也悶壞了。”
驚宸好大哥似地,忙抓住百里康的手,“我牽著你走。”
嬤嬤宮女們怕孩子們摔倒,也跟著脫了鞋襪下水玩。
暖兒絲毫不在乎什么水冷水熱的,她從水里抓起兩顆彩紋鵝卵石,高高地舉起來,“娘親,快看!我找到了好看的寶石!”
“嗯,看到啦!”
“一顆送給父皇,一顆送給鳳純爹爹,剛剛好。”
陌影失笑,“小白眼狼,眼里一點沒有娘親哈?娘親白疼你了!”連一顆石頭,都不知分給她一顆。
“我這顆給嬸母……”
百里康撿了一顆白色的,干干凈凈的顏色,無絲毫雜質,小手舉到了陌影面前,清靈的水珠沿著白嫩的小手,流到了手肘上,浸透了袍袖。
陌影接過石頭,幫他把袍袖卷起來,俯首在他額頭上親了親,“謝謝康兒,嬸母很喜歡。”說著,她便把石頭上的水擦拭干凈,收進懷里。
“娘親,我這一顆也給你,看,上面還有很多紅點點呢!”驚宸獻寶似地捧著小石頭奉上。
“嗯,真的很漂亮耶!娘親也喜歡。”
于是,得到鼓勵的小家伙們,都忙著炫耀自己撿到的石頭。
陌影收了滿懷的石頭,一手抱著鳳袍裙擺,一手忙著撈魚蝦。
吸血鬼的動作飛快,那些一閃而過的魚兒,蝦子,都逃不過她白膩如脂的柔夷。
“我這若是漁民,可要發(fā)大財了!”
百里嫣坐在岸邊的石頭上,擁著小娃兒忍不住笑道,“你若是當漁民,恐怕早就被海盜王抓走當海盜夫人了。”
“嫣,你這是夸我呢?”
“皇后娘娘怕是聽陛下的甜言蜜語聽多了,連咱們尋常人的夸贊都分辨不出了。”
百里嫣一句揶揄,惹得一群女子低笑,陌影頓時面紅耳赤。
百里嫣在岸上居高臨下,正可觀水里的動靜,見一條大魚游過來,她忙朝著陌影身后的位置指。
“后面……后面一條大的!”
陌影一把抓起來,見是一條鯽魚,忍不住道,“這只好,正好可以給你燉鯽魚湯催乳。”
百里嫣夸張地笑道,“謝皇后娘娘賜魚。你當上皇后,可是第一次賞賜別人東西吧?!”
“這倒是真的。”平日她足不出戶,也懶得與人往來,想賞賜誰,也沒那個機會。
護衛(wèi)忙從膳房營帳那邊拿了魚簍來,把陌影丟在岸上的魚蝦都收起來。
繡衿在岸上見遠遠過來幾個女子,尷尬地忙提醒道,“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