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天過去了。
周志宏死了,他還回了他所認為的“欠我的債”,葬身在汽油的熱浪里。殘余的“解放軍”,沒再來鬧事,也許被他的辦法炸死了,也許感受到了學校里的極端英雄主義,不敢再來尋事。總之,當我再次跟隨保安部前往別墅區里的時候,那里已經是灰燼滿布、殘垣斷壁的一片黑土地。
曾經屬于那里的榮華富貴,曾經在那里的戒備森嚴,都被一場三天的大火,燒成了灰燼。
周志宏的死,唐胖子他們的死,對我的打擊很大。這四天中,渾渾噩噩,不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我退出了保安部,整天在寢室里發呆。我漸漸找回了自己的身份,適應了學校的生活。學校里少了陳廣勝,聽說在那晚的肅反運動中,直接槍斃了。
秦柳,秦柳再沒來找過我,倒不是因為她生那晚的氣,聽她的室友說,我把秦姑娘強行拖到床上的那晚,一直在嚷著段可的名字。
秦柳就這樣睡在我的身邊,聞著我的酒氣,聽著我念叨另一個女孩兒的名字,哭著躺了半宿。而她,當時只是想上來幫我送一盒醒酒藥。
我愧疚得無地自容,想跟她道歉,她也拒絕見我。所以我在學校的婦女團體中,變成了一個“負心漢”角色。我想解釋,卻不知道怎么解釋,因為確實是自己做錯了。所以啊,我有些不敢面對他們,除了一日三餐,就整天憋在寢室里,坐著發呆,躺著發呆,站著發呆。
就跟以前的程佳華一樣。
程佳華雖然走了,但他的寢室,我會經常去光顧。寢室的墻上,全都是他留下的畫作。墻畫一如既往是抽象的風格,內容我看不懂,不知道他想表達的到底是什么。上邊兒的顏色鮮艷,能看出來五官,也看得出來四肢。
畫出的五官東倒西歪,扭曲無比;掃出的四肢奇形怪狀,如同骨折了一般;色彩搭配全是忌諱,礙眼不適。不過,我突然覺得,他這些畫還挺好看的。
就這樣憋了幾天,我實在是快憋壞了,于是今天吃過午飯后,決定到江邊走走。對岸的高樓大廈,還是老樣子,死氣沉沉,沒有一點生氣。坐到河灘的石頭上,我感覺自己的眼睛能透過這些建筑物,一眼望見那片已經不復存在的、戒備森嚴的別墅區。
那段用謊言編織而成的友情,恐怕要銘記一輩子了。
所以現在的我,已經不想再說話,我害怕自己一開口,就是滿嘴的謊言。
沒坐一會兒,身后傳來腳踩碎石的聲音,扭頭一看,是葉局長走過來了。
“你終于出門了。”他走過來,坐到我旁邊的石頭上。
我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問:“怎么,心情好些了嗎?”
“嗯。”我說。
葉局長發了我一支煙,他點燃煙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點著煙,沒有回答他。
葉局長望著對岸的樓房,說:“你肯定很失望,自己做了貢獻,卻聽見他們要把你綁起來。”
“是吧。”我笑著吐了口煙。
“有時候這些民眾,就是這樣,沒有辦法的事。”
“既然都過去了,也沒什么好失望的。”我看了他一眼,“問題都在明天。”
葉局長笑笑,他取下眼鏡,接著說:“但過去的問題,也要說清楚。你肯定有疑問,也有記恨,為什么我要把你的計劃改掉。”
“沒有啊。”我口是心非。
“我只能跟你說,假的就是假的,帽子不能亂扣,這是原則。而你,婁厲,我就覺得你缺少這樣的品質。”
“什么品質?”
“缺少原則,沒有立場。你做一件事情,不應該去想這樣做了是不是有效果,你應該要想,我做這件事情,是對的。”
“這是人生經驗?”
“不,這是必備的品質。所以你應該用你的立場,調整好你的心情。”
“好吧。”
葉局長沉了口氣,說道:“但話說回來,這次能做到不損一兵一將,都是你的功勞。”
“不,應該是周志宏的功勞。我只是中間人。”
葉局長點頭,戴回了眼鏡。
“再等一段時間,我們就可以搬走了。”他說,“住更好的房子。”
“搬哪去?”
“沒想好。”
“學校挺好的。”我低頭說了一句。
“是啊,學校方便管理。當初來到學校的初衷,就是想努力指定一套規則,這個世界無論什么時候,沒有規則不行。現在這套規則穩固了,我們可以也就可以看得更遠了。”
“穩固了嗎?”我回問道,“哪天鬧得那么兇,你都快穩不住了。”
“那是例外,”葉局長說,“至少,現在學校里的人做事情時都知道有規則,不會亂來。”
“嗯,不過你以后也要提防出現另一個陳廣勝,帶頭造反,鬧革命。”
葉局長哈哈一笑,說:“誰會想著造什么反?”
“做事都講求動機,我問你,如果你現在要造反,把學校破壞了,會有什么好處嗎?假如你不是學校利益對立的代表,僅僅是因為不服從管理,想造反,能得到什么?沒有穩定的住所,沒有電燈,沒有穩定的一日三餐,沒有人際關系,總而言之,沒有一絲好處。”
葉局長像是被我的問題打開了話匣子:“你我都是自私的動物,都會首先考慮自己的利益。所以以前總會有人鉆規則的空子,讓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但在今天這種情況下,如果服從規則就是利益的最大化,那么就沒人會去破壞,而是去維護它。你我的自私心,無疑,都比以前少了很多,都會想著要共同合作,把學校建設得更好。”
“雖然這是一個很短暫的狀態,但只要你我一起努力,摒棄私心,看到希望的概率就更大一點。”葉局長看了我一眼,“所以這件事情之后,我不太擔心有人會搞內部破壞,我們每個人的才能,擁有的資源都不同,病毒讓我們的知識積累斷了代,所以只能一起走,一起互補,一起合作。”
長篇大論,聽得我一愣一愣的,我抽了口煙,也想答一句有水平的話出來。
“嗯,歷史不是向前發展的,而是混沌的,循環的,總有一天,這里會變成以前的模樣。”我照著記憶,引出了張大叔說的那段話。
葉局長丟下煙頭,對我的話語頗為驚訝:“可以,沒看出來你對這些問題有深刻的認識。那我就此來打個謎語,看你能不能猜中?”
“你說。”我也丟下了煙頭。
“曾經有一位世界名人,他寫了一本書,傳遍了世界,也影響了世界。而這本書中,預言過一種社會狀態。”
“嗯。”
“他寫,有那么一天,社會的物質財富極為豐富,每個人都不會再為物質需求所發愁。”
“所有人各盡所能,按需分配。”
“國家消亡,貨幣也消失,沒有了經濟層面的爭端,社會關系和諧有序。”
“沒有階級,社會成員共同占有生產資料。”
“勞動不再是大家謀生的手段,而是因為無聊,成為了生活的第一需要。”
說完,葉局長抬了抬眼鏡:“來吧,你來猜一猜,我說的是什么。”
望了一眼對岸的高樓,我指著地面,笑道:“你這不就是把我們現在的狀態,用教材般的語言說了出來嗎?”
葉局長用腳移走皮鞋邊的碎石,低頭笑道:“錯了,我就知道你會猜錯。”
“寫這些的人,是馬克思,我剛剛所說的,是**社會。”葉局長對我笑了笑。
“**?”我愣了愣,回想著他的話語,“你是說,我們現在進入了**?”
從小,我就被學校授予了“**接班人”的稱號,雖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總覺得,那應該是像美夢一般的理想生活。這個狗屎的世界,從葉局長的嘴里說出來,怎么就成**社會了呢?
葉局長拍了拍褲腳的灰,說:“一定程度上,可以這么說。”
說著他站起了身,背起手,迎著江風,望著江面說:“這聽起來這很諷刺,我本身是一名黨員,黨員都把**當做自己的最高理想。卻沒有想到,一場瘟疫,卻變成了畸形的**。”
“這沒辦法,人都是利己的動物。”葉局長轉過身,像是在為我上課,“要真的過渡到**社會,是一件很困難的事情。在官場走多了,你就會發現,無論社會財富有多么豐裕,有多么過剩,它們只會集中在少數人的手里。”
“要想像今天這樣,”葉局長又面向江面,“只有用一場不可抗力,才能實現。”
望著他的背影,我念叨著:“**……”
“當然,你我都別高興得太早,這只是一種很短暫的狀態。就像那座大橋,”葉局長伸手指了指橫亙于江的那座拉索橋,“那座橋即使再堅固,如果沒有人去維護它,總有一天,它是會倒塌的。我們不能甩手就享受,不能坐吃山空,我們應該向前看,向前發展,就像你說的那樣,努力把我們腳下的土地,建設回以前的樣子。”
“這是一個黨員,一個官員,應該有的覺悟。”葉局長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