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開口就說:“刀姑娘,骨公子,你孃親好嗎?”
一聽這語音,兩人先是親切,然後都吃了一驚。
——吃驚是因爲這個人。
他們知道他是誰。
之後又嚇了一跳。
——嚇著是因爲那人說的話。
(你孃親好嗎?)——這樣特別問候,豈不是說,這人別有所指?!
那人自轎裡鑽了出來。
連宋國旗都大感驚奇:
——連他也不知道轎子裡除了愛喜之外還有別人!
那人年紀不大。
但予人感覺很老態。
那人說話也沒什麼。
可是讓人覺得很權威。
那人掀簾走了出來,慢條斯理,斯文淡定,不慌不忙,像是來看一場事不關己己不關心的戲。
他一出來,就掏出煙桿。
點菸。
直至菸絲紅了時,他才瞇著眼、眼尾似摺皺的衫角一樣,向冷血溜了一眼,徐徐噴出一口菸圈,才悠哉遊哉地說:
“冷少俠當然不知道我這個閒人鄙夫,”他把煙桿子往自己臂肘敲了敲,清了清喉嚨,有氣不帶勁地道,“我姓蘇,字綠刑,承凌大將軍錯愛,讓我參與幕僚,人賞面大將軍,稱我聲師爺蘇。”
然後他又噴出一口煙,很自我陶醉地說:“我就是蘇花公。”
人常想要做他想做的事,但卻常常只能做他可以做的事。
什麼叫勝利?
到了朝天山莊兩裡開外的“天狗店”,鐵手在一家糧鋪前找到了一名小廝,名字叫做甩甩。
這是他跟小刀、小骨議定的結果:
直接去拜候凌落石夫人宋紅男,只怕難以得見,也怕打草驚蛇。
所以,要用遷回曲折的方法。
莊裡有一個小廝,名叫甩甩,跟小骨甚爲熟絡,在山莊也日漸受到重用;另一位遠房親戚:小老媽子,則是小刀的心腹姊妹。
甩甩可以隨時進出“朝天山莊”。
小老媽子則十分接近宋紅男凌夫人。
因此迂迴曲折的方法是:
一,鐵手先行在“天狗店”找到出來爲莊裡辦貨的甩甩。
然後他出示小骨的重要信物,並轉告小骨的要求。
之後隨甩甩回到朝天山莊,由甩甩設法偷偷把小老媽子喚出來。
鐵手再把小刀的貼身信物出示,並請託小老媽子請出將軍夫人。
鐵手再把宋紅男帶去“四分半壇”,讓小刀、小骨與凌夫人重逢。
——至於大將軍夫人是不是肯與兒女一道,遠離凌落石,這則是他們重逢敘議之後的事。
萬一發現情形不妙,鐵手準備全力搶救宋紅男,要是宋紅男未見而遇敵,鐵手也決不戀戰,只求全力撤走,會合追命、冷血再說。
議定。
計成。找到了甩甩。
他一眼就認出了甩甩,甩甩正甩著辮子,他的袖子也甩得特別長,很好認。
甩甩在開始的時候十分防衛。
鐵手沒有向他表明身份,但說明是受小骨所託,有事要他幫忙。
甩甩目中的恐懼雖然消減了不少,但他的反應並不是要如何幫助鐵手,而是怎樣“甩身”而已。
直至鐵手出示小骨的信物:
一把刀鞘。
甩甩這才改變了態度。
“我能幫上什麼忙?”
“我要找山莊裡那位小老媽子。”
“這個容易。”
“但我不想讓全莊上下任何一人知道此事。”
“可以。”
甩甩帶鐵手進入“朝天山莊”的範圍,然後先請他在馬房稍候。
他跟人說這位爺兒是來自山東“萬馬堂”的馬幫。
——賣馬和買馬的人自然要看馬。
於是甩甩就留他在那兒。
鐵手在等待的時候,也不閒著。
庭院極爲闊大,四周都飼養著馬。
他看馬。
——這兒至少有兩三百匹馬。
其中至少有五六十匹是罕見的好馬。
——尤其其中一匹獨處的馬,額前有一叢綠毛,重瞳弓背,看去毫不起眼,毛色也十分寒酸,但卻是一匹難得的神駿。
因爲它外表平凡,但馳力絕佳,所以無法與其它的馬共處。
——連馬皆如是,何況是人?
一一難道真正的英雄都是難以合流俗的?
——這樣孤獨、孤僻地活著,豈不痛苦?
鐵手負手看馬:
一一如名士看美人,英雄看劍。
他心裡有著深深的慨嘆。
就在這時,小老媽子來了。
小老媽子一見他就問:“鐵二爺,我該做些什麼?”
她很漂亮,很靈,很伶,也很巧。
眼睛亮亮的,笑起來皓齒和眼白都令人心裡開亮了春日的麗陽。
——雖然現在時已近秋未的斜陽。
鐵手反而有點猶豫:“你幫我,可能會受牽累。”
小老媽子毅然道:“我不怕。我也無法再忍受大將軍的胡作非爲了。總有一日,大將軍會殺害夫人的。”
鐵手這才說明:“請將軍夫人出來,她的公子和千金都想見一見她。”
小老媽子年紀並不大。
她雙頰泛起紅暈,貝齒輕咬下脣。
然後她下定決心地說:
“好,我去,你等等。”
鐵手只有再等。
他一面等,一面留意。
留意馬,留意人,留意這兒的環境和一切,還有特別多圍墩也起得特別高的水井,以及院子地上還布放著相當多的陶瓷,手工精美,一大片的排放開來,很有一種齊整、秩序的美。鐵手看得既很出神、也很入神。
——直至宋紅男出來了。
宋紅男很有點威儀,不愧爲大將軍夫人。
但她現在威嚴中卻帶著相當份量的疑惑。
鐵手即行上前拜見。
“你就是——鐵捕爺?”
“不敢。”
“你找我……有什麼事?”
“小骨、小刀請你移步一敘;”他左手一翻,亮出一方綠玉,道,“這是小刀的信物,夫人驗過便知。”
宋紅男蹩著眉,看了一陣,才憂傷地說:“我的孩兒都在哪裡?我可念著他們啊。”
鐵手道:“他們暫時還不便回來——”
宋紅男非常同意,“那你帶我去看他們好嗎?”
“好。”
然後遽變就發生了。
甩甩辮子一甩,連同兩片袖子一併甩向鐵手,就像一槍二刀/宋紅男忽咳了一聲,那是男人濃濁的咳聲/小老媽子驟然出腳,竟一腳急蹴鐵手之額一足急踹鐵手之脛/鐵手突跨前一步,身形一折,猿臂急舒。
戰鬥暫止。
寫到這裡,這場打鬥得要重新再寫一遍,值得注意的是:
文字一樣,但程序得重作安排。
——程序一旦不同,結果就完全不一樣了。
這道理很簡單,二先減三再加六跟二先加六然後減三的結果是不同的。
一一如果這些數字是代表財產的數量,至少,這財產的擁有者就不必先破產而後才發財。
正如一個人先斷了手然後才與人決鬥和先決鬥然後斷手是不一樣的一樣。
我們重來:
一,宋紅男忽然咳了一聲,那是男人粗濁的咳聲。
二,鐵手突踏前一步,身形一折,猿臂急舒。
三,小老媽子驟然出腳,竟一腳急踹鐵手額另一足急蹴鐵手腳脛。
四,甩甩辮子一甩,兩片大袖一併甩向鐵手,就像二刀一槍。
特別注意的是:
(一)是先行發生的。在(一)發生不到半瞬間,(二)已發動。然後緊接是(三)和(四),也就是說,(三)、(四)是一併發出的,分不出先後,但他們確遲過(二)也是半瞬之間。這樣也等於:從(一)至(四)的行動,整體只需約一瞬多一剎的時間。
但局勢已定了下來。
局面甚爲分明。
宋紅男那一聲咳嗽,是“下令”小老媽子和甩甩“動手”。
但鐵手比他們快一步。
他一步已跨到宋紅男身後,一折身已閃過兩人的攻襲,手已扳扭著宋紅男的背頸肩腰。
宋紅男似也沒料鐵手一早已覷破他們的佈局。
所以吃了虧。
受了制。
宋紅男一旦受制,甩甩和小老媽子都沒敢再動手。
宋紅男只在冷笑:“小骨和小刀是這樣請你來‘請’我過去的嗎?”
鐵手道:“不是。”
宋紅男道:“那還不放了我?!”
鐵手道:“我猜你不是宋紅男。”
“宋紅男”冷笑道:“你憑什麼說我不是她?”
鐵手道:“你有喉核,下頷還有髭腳。甩甩不知道我是鐵某,小老媽子卻是怎麼把我認出來的!那也不是小刀的信物,沒道理作爲孃親的認不出來。”
小老媽子臉上閃過慚色:“那是我的疏忽。”
甩甩把辮子盤在自己頭圈上:“那是你的精明。”
“宋紅男”卻道:“這是你的勝利。”
鐵手道:“我沒有勝利。”
“宋紅男”道:“你棋高一著,先發制人,我已受制於你,還不叫勝利?”
鐵手道:“什麼叫勝利?勝利就是對手敗了自己贏了。我贏了什麼?至少,我還不知道凌夫人的下落,怎麼說勝利?”
何必怕失敗!
“對了,將軍夫人還在我們手上;”“宋紅男”說,“我們現在有條件跟你談條件,人質還在我們手上,你得放了我再說。”
鐵手道:“凌夫人並不在你們手上。”
“宋紅男”這倒奇了:“我既能在此地冒充宋紅男,她不是落入我們手中還會落在誰的手上?”
鐵手道:“就是因爲你們能在此地假扮成宋紅男,宋紅男自然不會落於你們手中。”
小老媽子、甩甩和給制住的“宋紅男”面面相覷,還是由“宋紅男”乾笑道:“這我就不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