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血的笑意也如巖石上的開花,不過無情更凄美些,似云破月現,冷血卻似云散日出。
“我沒有錦囊、蠟丸、千年參,你也沒有秘笈、要訣、藏寶圖,世叔有未卜先知的本領,我沒有。我也研究術數,只作為統計推算,自有理趣,可借此多了解些天地宇宙間的運行流轉,但卻不想預知自己前程路。如果有命,一早天定,我先知道了又有何用?走一條早已熟知的一木一石的路,又有何興趣可言?如果我能改變命運,那就沒有命運這回事了,我又何必要信?如果我知道我一輩子就只能坐在轎子里、輪椅上,也許我一早便放棄不練輕功了。”
“大師兄言重了。對了,忘了恭喜師兄,原來已練成絕世輕功‘流風所及’,可以凌空飛渡了!”
“我還沒練成哩!我只是看《唐人傳奇》中,有描寫拋繩飛空、憑空去來的輕功提縱術,便下苦功研究尋索其理,加上世叔的引導,便發現了一些竅妙:例如人在水里,出力掙扎,便會下沉,若任由水勢,則尚能略浮,其實在空中,只好神舍意守,加上我少了別人一雙腿的缺點可以轉化為優勢,倒是練就一些純粹是嚇唬人的輕功,正如唐人和昆侖奴以繩技掩人耳目,說穿了不值一哂,待冷、崔二位師弟回來時,才一并說予你們當笑話聽。說來,我的輕功要真正與追命老三相比,還得差上一截呢!”
“所以我才不跟老三比跑得快!”
鐵手笑道,他一直都覺得大師兄很苦,很孤獨,很悒悒不樂,他便常逗他開心;因為有這種心意,他常常忘了自己年紀其實要比師兄長,老是找無情說笑。
“我沒有錦囊妙計,就算有,也不敢模仿世叔的作法。要是真正尊敬一個人,便可以跟他學習,但不要模仿他,他辛辛苦苦,一手創立的事物,給人一抄就抄襲掉了,多不公平!從來只聽過模仿人的人最后失去了自己,沒聽說過模仿人的人終于成了天才。”無情跟這“二師弟”也特別談得來,因為他有一切他沒有的“東西”:他有雄渾的內力,他有寬闊的肩背,他有方正的俊臉,他有寬宏的氣量,他有溫厚的胸襟,他有寬廣的閱歷……但無情覺得自己都沒有這些,“我只有一句口訣,是世叔要我轉達給你聽的,他說,你如果遇難時,就不妨拿‘去夏正好輕衫笑”這一句詩來好好尋思。”
他微笑又道:“他老人家說:有你受用的了。”
鐵手喃喃地重覆了幾次:
“去夏正好輕衫笑。”
卻不懂是什么意思,只好反覆咀嚼、沉吟。
無情見他這般神情,便說:“也許時機未到,所以一時參不透。”
鐵手問,“世叔他老人家可好些了?”“他仍在養傷,不能送你了。”無情也忽想起一事,正色道,“對了,我忘了告訴你,‘青花會’老會主‘嫁拳娶掌’杜怒福,此人自創苦修的一種神功,就叫做‘自妻妻人’,很是厲害。”
“自妻妻人?哈!”
“唔?”
“我只想到梁自我。”
“不,他那只是自欺欺人。但“自妻妻人”**卻不可不覷,他看來傷己,其實是傷人;貌似攻己,實是攻人。”
“這倒是一門怪武功。”
“世上有的是先把自己人害得一窮二絕,把自家人殺得一清二光,把自己所作惡事推得一千二凈,然后才再來重事建設、施舍、恩照。對這些人而言,自由和權利,絕對是他賜予才算;誰敢自行爭取,他就殺誰。”無情寒臉厲色的道,“我比不上世叔,他人情豁達;我也不如你,你為人溫厚。對我而言,平生只服有才有為者;對于有錢人,我看不起,他們算啥?賺幾個錢就當神拜,銅臭畢竟不是花香,為富無道,有錢無識,我當他們是一堆堆的垃圾!對于有權人,我瞧不上,他們是什么東西?只會抓著權力不放,也不怕人鞭尸三百!有權無知,掌權不仁,我當他們是一只只王八!像世叔他,只要活得很有力氣,無錢無權,只要天地良心,自在逍遙,便連老都不怕!誰殺世叔,我就殺他!就算是蔡京,我也血債血償,必要時,我就算是吞掉一顆太陽,又恁地?當然,做人太凄厲只會氣壞自己,我也不能帶整個世間跟我前進,但一個人太軟弱,太沒骨氣,那就茍活不如痛快死!”
他說到這里,情緒稍微平伏,但臉色依然煞白發寒,只見他苦笑道:
“也許這是一個無父無母斷腿人的偏見吧:但就算是偏見我也要當蒼穹中的煙花,而不只是一只‘彭’一聲就完了的炮仗。”
他用手搭著鐵手的肩膀,澀聲道,“所以我羨慕你,你溫厚;我向往老三,他瀟灑;我喜歡老四,他堅定。我……我不能。”
鐵手明白。
無情很少說這么多的話。
大師兄很少這樣說話。
他外表冷傲,但內心激情。
(冷血外觀剽悍,但心卻熱情。)所以他激動。
(冷四弟也常沖動。)因而才在他臨行前說出這一番話。
(——老大和老四多相似但又多不同啊!)——自己,還有三師弟、四師弟都奉令出京,對付凌驚怖,就只有大師兄,因一雙腳行動不便,只有留守東京。
(難怪大師哥內心激蕩了。)“大師兄,謝謝你的教誨;”鐵手誠摯的道,“如果沒有你在世叔的身側,我們師兄弟中誰都不放心離京。”
“劉芬是富人,他已享受大半輩子了,我不會為了他去奪金梅瓶;至于對付蔡京這種人,我覺得最好的方法是以牙還牙,以殺止殺——所以,就算我這雙腿子便當,世叔也不會讓我去辦這事兒的。”無情仿佛悟出了鐵手此際心中所思,點點頭,道,“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程嬰杵臼,鞠躬盡瘁,無怨無悔,各盡其力。人生在世,能及鋒而用,便可以無憾了。”
他拿出一朵花,給鐵手:
“這是世叔交給你的,”他的目光觸及了花,充滿了柔和,比美麗女人的雙眸還顯出更多離愁,“必要時,它也許可以換得一口金梅瓶。”
鐵手覺得這花兒似曾相識。
“這是拈花羅漢手上的花,”無情笑道,“原就在你的舊樓上。”
“說起舊樓,我真慚愧。”鐵手赦然道,“連雷損這樣的敵人潛了進去我都不知道,還連累世叔受了傷……”
“世叔卻很開心,他傷了雷損三指;”無情道,“他說:要是這時候傷不了雷總堂主,日后恐怕就傷不了他了。”
“好一個世叔!”
“好一個雷損!”
“好一口瓶子!”
“好一朵花!”
“這朵花;”無情溫柔的看著那朵在鐵手指間的花,“叫做‘夢幻空花’。”
在鐵手日夜兼程,去京五百里的路上,還想起了他和無情的對話。
自棲棲人趕了七百里路的鐵手,在未到“七分半樓”的三個要寨上,遇上了三個人,然后在淚眼山腳下,遇見了一個人。
前句看似不通,其實是說得通的。
趕了七百里路的鐵手,沒理由只遇上三個人。但事實上,這七百里路途上,只有三個人是令識多聞博的鐵手暗自驚心,為之駭疑的。
既然是前句說是遇上三個人,后面又說遇上一個人,難道前面三個不是人,或最后那個是鬼不成?其實是:前面三個是男的,后面一個是女的,同樣使鐵手怵目驚疑。
“七分半樓”前三個要鎮是:
苦淚鄉大車店越色鎮“七分半樓”就建在“淚眼山”上。在腳下老遠,就看到山頂斜懸著一道飛瀑、兩口池潭,遠遠看去,像一對帶淚的眼。更遠處的火山,噴發濃煙稠霧。
淚眼山腳下有一處久久飯店。
明白了這些就很容易明白鐵手遇上的事。
和他遇上的人。
午時三刻二十七分三十一瞬十五剎(“分”,“瞬”、“剎”皆為諸葛先生特別推算出來的“瑣碎時間”,認為如此才更精確的把握時間,尤其是當諸葛排命盤演天文之時,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時同刻生的人的確太多,難以將術數推算準確,故再分計出分瞬剎來《一剎間約有一彈指的六十份之一,一瞬即一彈指,一分則有六十彈指,》四大名捕則沿用了這種計時方式)。
鐵手策馬路經苦淚鄉。
離苦淚鄉約兩里三碑之處,他看到一間屋子。
一棟會走的房子。
房子在走。
一點也不錯。
會走的房子。
房子自己當然不會走。
偌大的房子會走,是因為人在拉動。
拉房子的人,就像長江三峽的纖夫一樣。
但“纖夫”只有一個。
他幾乎是背著他的房子走的。
一個人用四根幼兒臂粗的麻繩拉動一整座房子,在烈日下行走,——他把自己當牛不成?他為什么要這樣做?莫非是瘋了不成?
房子以木板和磚塊、茅草砌成,滿壁貼滿了裸女。
裸女畫得很漂亮。
很圣潔。
拉房子的人臉黑,發黑,全身穿著黑色的衣服,但牙極白眼極白,頂上戴了一頂火紅色的僧帽,整個人在烈日下就像一塊燒著了的煤炭。
更特別的是:
屋頂上有一頭牛。
——他不是牛,他背的才是牛。
牛上有一只斑鳩,黑身黃嘴咕溜眼。
凡他過處,人人都跪倒當堂,膜拜不已。
纖手大奇。
他問當地的人:
——他是什么人?
——他不是人。
——不是人?
——他是神。
一一神?
——他是“狂僧”。
——狂僧?梁癲?!
——他不出山已達十一年,卻不知何事驚動他的圣駕,路經此地,真使苦淚鄉也沾了佛氣圣光。
鐵手心中驚疑,只見“狂僧”每走九步,即向天大吼一聲:“天不容人!”
再走九步,又向天狂吼一聲:
“人不容天!”
又行九步,向天長嘯:
“人不容人!”
他和那頂屋子已漸漸遠去:
“天人不容!”
語音咆哮猶自傳來。他去哪里?為什么要去?為什么要這樣拖著間滿是裸女畫的大房子走?
秋時正秋。
仲秋的涼意帶著虎舐的熱氣。
正是“秋老虎”。
左邊是禾。
——早稻。
右邊是火。
——火燎。
右邊的已收割,農夫們正放一把大火,把禾稈燒掉。
左邊的稻禾一片金黃,風過稻動,一面熱熱的熱風,像人與人斗爭時噴出的熱Lang;禾穗之間廝磨婆娑,似極戰場上的廝殺拼搏。
這兒是大車店。
門口有大車。
水車水車引入了水,水灌溉稻田。
下午的大車店,趕路(也趕在那狂僧前面)的鐵手,卻不想住宿。
他只要歇一歇,喝幾口水。
他坐下來,要了一點水。
——沒有水。
要就沒有,買就有。
——真是無“水”不行舟。
他只好“付賬”。
——還真不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