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我喜歡你!”
自從那次在孤兒院的雪夜里袁煜良和碎玉告白后,袁煜良就開始了他那沒完沒了的“主動”。
接下這將是史上最會借他人之風(fēng)表達(dá)自己愛意的事例。
某個早晨,蔣煜良早早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等碎玉來上課。原本神情恍惚的袁煜良聽見碎玉到了院子門口,立馬直起身來,端端正正的拿著書卷讀起來:“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書拿反了。”
某個春日,袁煜良和“歸來”里的小孩兒出門郊游。小孩兒們坐在草坪上玩游戲,當(dāng)然也不會忘了要袁煜良一起。不僅僅是因為每一次袁煜良來都會帶來一大堆的食物和衣裳,讓大家至少不會像以前那樣過難熬的日子,還因為他是孩子們的開心果。
“此時此景,不由得讓我想起了一句詩句來,我教你們可好?”
“好!”
“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春風(fēng)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小孩子們學(xué)的像模像樣的,稚嫩高亢的聲音隨著春風(fēng)陣陣一股腦打灌進(jìn)了碎玉的耳朵里。碎玉覺得又氣又好笑,亂教什么玩意兒?但當(dāng)著孩子們的面又不好發(fā)脾氣,一時間臉上竟然是哭笑不得的扭曲模樣。
某盛夏,烈日高高照,四四方方的院子里袁煜良撐著靜臥撐,面前擺著一本書。碎玉翹著一個二郎腿。長長的睫毛像是黑鴉的羽毛輕柔的臥在她凝脂如玉的皮膚上。
“自非樂道甘寂寞,誰肯顧我想留連。”
“倒立吧!”
“哦!”
這樣安穩(wěn)平和的日子在那個混亂的世道里很是難得,這樣一個安靜的小城就好似當(dāng)年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男耕女織?怡然自得?可是處在如今的亂世,內(nèi)憂外患,哪有什么真真正正的安寧。
這樣的日子一晃就是幾年,當(dāng)年“歸來”里叫做小環(huán)的女孩已然長大了,當(dāng)年的那個男孩兒卻患了病,在一個冬天里自己離家出走,到現(xiàn)在都不知道死在了哪里。
袁煜良也成長了很多,只是在碎玉的面前總是那般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印?
可是,袁煜良已經(jīng)不再是碎玉在1919年北京巷子里“記得”的那個袁煜良了,已經(jīng)是一個不再當(dāng)一個“看客”,去大街上游行當(dāng)作游戲人間的小孩子了。
成長總是這樣,不經(jīng)意間,你我都還一樣,周身的連帶著自己卻又都變了。
10.
袁家正廳,幾個紅木箱子堆成三層,端端正正的坐在那里。一位姑娘眼眸如月,唇齒狡黠,水藍(lán)色綢緞上衣和淡黃色長裙襯得紅撲撲的小臉如春風(fēng)里的櫻花,那蓮花狀的裙底還藏著一雙袖珍的小腳。
“袁媽媽。”
“好!”
姑娘不過豆蔻之年,然而沉浸在舊文化舊思想里的東西怕是饒不了這小姑娘的一生。
“碎玉老師,這是煜良今后的媳婦。”
“娘,你怎么亂說啊?”還沒等碎玉說半個字,袁煜良就先開了口,“小時候隨口說的‘娃娃親’到了現(xiàn)在這個時代已經(jīng)行不通了,我們正在提倡......”
“別把你父親那一套說辭說與我一個老婦人聽,邱音是你的妻子,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娘,你......”
還沒等袁煜良說話,那個叫邱音的姑娘先開了口:“袁媽媽,我看今日天氣很好,不如我陪你去街市里逛一逛。這一晃都五六年了,我都想死你了,有好多話想要說與你聽,你看?”
“好!”
等到袁母和邱音徹底離開后,袁煜良才急急忙忙拉住碎玉的衣袖,想要解釋什么,卻被碎玉的一句話給哽住了。
“人家小姑娘都比你懂事兒!”
“我不會娶她的!”
“自古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你要是反了,就是不肖。”
“我不會娶她的,不會!”
“說與你母親聽,別煩我!”碎玉橫眉,甩過白色的衣袖就要離開。
“我會告訴她,我要娶的人是你,是碎玉。”
碎玉感覺自己全身的血液好似都在翻騰,但是卻不知道該怎么說下去,只是帶著比平時稍快的腳步離開了袁府。
可是袁煜良終究不再是以前的那一個袁煜良了,若是照著自己以前的性子給母親說“娶碎玉”,“歸來”里的老老小小怕是要再一次遭受“風(fēng)餐露宿”。無聲的反抗也是有力地,袁煜良是這么相信的,前有李大釗,陳獨秀,如今有自己的新思想,他始終相信時間還很長,他有的是時間去感化“封建”的母親。
可是,時間在那一個時代,上一秒的平原下一秒的沙漠,上一秒的鬧市下一秒的血泊,什么都不是那么簡單,也不是什么都可以用“等待”二字來解決的。
半年后,也就是1926年的春天,噩耗好似天雷,迅雷不見掩耳之勢的砸中了“袁家”。
袁夫在上海做生意的途中竟然暴斃街頭。
11.
1926年的春天格外的冷,紅色的紙屑到處飛揚,噼里啪啦聲像是發(fā)了大水的長江上游,千軍萬馬的勢頭沖過了平原。
袁煜良緩緩踏進(jìn)袁母的房間,房間里甚是安靜,坐在東南角的那一口洋鐘臻臻的每一下都格外清晰。
“煜良!”
袁煜良覺得塵世間只有她的聲音才會如此溫柔,好似春水沐浴陽光,穿過林澗,最后穿過一座小橋,細(xì)細(xì)親吻著小橋上歲月的痕跡。
“母親,我在這里。”
袁母的眼睛好像是對不上焦,腦袋一抽一抽的抖動著,眼珠也不知道到底要往什么地方去,折來折去的看。
“母親,”袁煜良抓過袁母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眼睛猶如深秋的水底,“煜良在這里。”
“我兒,煜良!”袁母縮回手,雙手到處抓蚊子似的亂舞,眼睛卻總是朝著不同的方向張望,“我兒,結(jié)婚。”
“是,”袁煜良冰涼的手輕輕抹去袁母眼角的淚水,聽回答,好似在哄一個小孩兒,“結(jié)婚。”
“邱音!邱音!”袁母打開袁煜良冰冷的手,脖子縮到襖子里,眼珠子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脖子也扭啊扭的,“我,我兒媳。”
“是。”袁煜良的聲音竟然不再像以前那樣稚嫩,竟有些滄桑感,顫抖的咽喉好似碎掉的雨珠,沁入土里,再也拾不起來了。
曾經(jīng)的袁母總喜歡牽起袁煜良常年冰冷的手,放在嘴前哈哈氣,再使勁兒搓,搓到手紅了為止。有的時候?qū)嵲谑遣恍校矔纱喟言狭嫉氖址胚M(jìn)自己的棉襖腋下,不顧什么‘大家閨秀’,什么‘袁夫人’。那個時候,她只是袁煜良的母親。
母親而已。
“煜良他父親啊,快些回來,咱們兒子成親啰!”
袁煜良把袁母放到院子里曬曬陽光。那日,陽光很好,很暖,所有的事物都好似刷上了一層金粉。可獨獨那坐在靈堂前抱著自己連哭都不敢哭的袁煜良,好似只剩下一身黑衣與周身的黑暗了。
“煜良他父親,我的桂花糕呢?出門前說好了的,我要‘李記’的,我們約定好的。”
12.
紅衣裳,彩衣裳,醉里紅塵哭鴛鴦;白綾鍛,黑心腸,可憐我家袁煜良。
袁煜良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樓梯上,一身紅衣,胸前一朵紅蓮,左袖子上一塊兒黑布,自憐自艾,點頭仰笑,瘋瘋癲癲,嘴里還念叨著什么詩。
袁家家丁見狀還以為這家的小少爺也瘋了,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躲得遠(yuǎn)遠(yuǎn)的,唯有那個十四五歲的邱音,端著一壺?zé)狎v騰的醒酒湯,站在袁煜良旁邊一聲不吭。
“為什么你不愛我我也不愛你的,你還要嫁給我?”
“不不不,我愛你,我很愛你?”
“有多愛?我叫你作甚就作甚?”
“夫君即我的天,自然是聽夫君的。”邱音回答是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樣,好像說這些話不用負(fù)責(zé)任就不用過腦子。
“可我不愛你,你又何必作踐?”袁煜良起身,卻又被跪下去的邱音抓住了腳踝,“放手吧!”
“煜良,我求你,我求你,振作起來,你一定......”
振作起來?這個社會才應(yīng)該振作起來!
這是碎玉告訴袁煜良的,那個時候他還是蹲在茅草屋“歸來”里的學(xué)生,不時開一開不會開玩笑的白茶的玩笑,然后看著老夫子一臉蒙蔽的樣子傻乎乎的一個人笑。
四方院里,袁母的房間,穿著紅衣裳的邱音跪在地上給袁母裹腳,裹得很仔細(xì),密不透風(fēng),好似東歐那邊所說的“木乃伊”。
“邱音,我們要沖喜!”
“是。”
袁母總是那樣,一會兒瘋癲,一會兒清醒,清醒的話語里總是瘋瘋癲癲,風(fēng)言風(fēng)語中卻又總是那幾個人在話語里頭翻來覆去。畢竟對于袁母而言,生命中有意義的也就那么幾個人。
袁煜良站在遠(yuǎn)處,就用那樣平靜的眼光看著笑瞇瞇的母親,心里五味雜陳。
“你不曾裹腳?”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
“你用書裹腳?”
“我們讀的是人心,人性,人權(quán)。裹足就是不平等,不平等的人心,非吾之道也。”
春風(fēng)送過十里,現(xiàn)如今袁煜良對碎玉又是愛,又是恨。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