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虎捷鄉軍駐扎魏莊后。徐衛嚴令各級統兵官約束部屬,有敢禍害百姓的,最輕也是五十軍棍。尤其是搶奪民財,調戲良婦兩樣,一律處以極刑。再加上眼下正是麥熟時節,那農戶們整日地提心吊膽,誰還有心去管莊稼。徐衛考慮到這仗早晚都要打,莫踐踏了糧食才好,便拔出幾百人,幫助百姓收割。
那魏莊父老,初時見這幾萬人馬駐扎,還有些畏懼。畢竟朝廷官軍就那模樣,便是西軍軍紀,也不過就是空口白話而已。現在見徐知軍的部隊秋毫無犯,個個歡喜,有這樣的父母官,咱們華縣,不,定戎軍從今往后怕是太平了。
不過,虎捷一些軍官倒是不太理解,咱們不侵擾百姓也就罷了。何必還幫著干活?魏莊也不曾給我們半貫工錢。徐衛的心思,他們哪里知道,從前征戰沙場,浴血拼殺,那都是為了別人,現在,可是為了自己。
這日,徐衛和張慶兩個正在莊里竄門,問些定戎軍的情況典故。李貫忽然來報,說是鳳凰山的賊寇派了人來,要面見知軍大人,有緊要的事情稟報。徐衛卻不急于相見,只命李貫把來人帶去軍營逛一圈。他自己則和張慶又走訪了幾戶人家,這才不急不徐地回到了大營。
中軍帳內,一人約莫三十四五光景,穿件直裰,衣擺扎在腰帶上,挽著袖口,露出手臂上冒起的青筋和塊塊肌肉。臉龐削瘦,雙目烔烔,看模樣不像是農戶,倒似行走江湖之人。見到有人進來,這廝慌忙扯了衣擺袖子,規規矩矩垂手肅立。
天太熱,徐衛摘了紗帽,解了金帶,交到親手手中后。才到帥椅上坐定,也不看那廝一眼,端起旁邊的涼茶喝了一口,這才問道:“你是何人?”
那人是鳳凰山的二寨主,奉頭領之命前來求見徐衛。結果先被帶到軍營溜達一圈,見虎捷軍容鼎盛,兵強馬壯,心生懼意。到這帳里后,遲遲不見動靜,好不容易等到正主出現,又是如此的派頭,趕緊上前拜道:“小人打鳳凰山來,姓呂,家中行大,見過知軍大人。”
徐衛這才看他一眼,冷哼道:“嘯聚山林,為禍一方,本官奉朝廷之命鎮守此地,便一刻也容不得你等!”
呂大又作一個揖,疾聲道:“大人息怒,若有半分活路。誰肯落草為寇,永生背個賊字在身上?金狗犯河東,府州一片混亂,各處賊兵蜂起,若不集在一處怕是作了冤鬼。亂世當中,誰腰里挎著刀,誰就能大聲說話,小人們也是實在走投無路,這才……”
“照你這么說,我麾下幾萬人都挎著刀,我能不能大聲說話?”徐衛放下茶碗笑道。
呂大慌忙再拜:“豈敢與知軍大人相提并論?”
“罷了,我問你,你們頭領遣你至軍中作甚?”徐衛問道。
呂大這才松口氣,心說果然是紫金虎,跟他說幾句話,也駭得我渾身冒汗。定住心神,恭聲道:“日前山寨里有幾個不開眼的撮鳥,沖撞了大人,我家哥哥遣小人來,一是向大人賠罪,二是想為大人盡份心力。”
張慶這時插話道:“賠罪就免了,我們知軍大人對盡份心力比較感興趣。”
“是是是,我家哥哥的意思是,大人想必首先要光復華縣。那白額獸雖剽悍驍勇,但在知軍大人統率的虎狼之師面前,不過就是群插標賣首的烏合之眾。為免卻官軍麻煩,我們鳳凰山上萬弟兄,愿作大人馬前之卒。”呂大說罷,觀察著徐衛反應。卻發現他好像不怎么心動。想想也是,憑紫金虎的威名,莫說一萬,就是十萬嘍羅人家也看不上眼。
遂又道:“不知大人是否收到消息,那白額獸得知官軍到來,已經關閉了城門備戰。”
李貫此時笑道:“除此之外,他還派人到鳳凰山、少華山、太華山各處聯絡賊黨,要你們共同舉事,前去增援。”
呂大聞言心中疑惑,我身為鳳凰山二寨主,如果華縣來人聯絡,何以我不知情?
“不用想了,華縣派出的人馬,如今都押在軍營里。不妨告訴你,早在華城關閉四門之前,我軍細作就混入城里,只等著知軍大人一聲令下,便里應外合。”李貫說道。
呂大將信將疑,照這么說來,官軍是完全用不著我們?非得拆了山寨,散了人馬?這天下大亂的,弟兄們該往何處安生?可如果抗拒不從,這紫金虎連女真人都不懼。又怎會將我們放在眼里?今日看他軍營,果然名不虛傳,這可怎生是好?
正作難時,忽聽上頭徐衛問道:“呂大,我看你形容不似常人,從前作甚么勾當?”
“回知軍大人,小人自小喜愛耍槍弄棒,不事家業,十幾歲便行走江湖,好打個不平,渾渾噩噩地過了幾十年。”呂大不知徐衛問這個有何用意。便含糊地回答道。
徐衛聽罷點點頭,詢問道:“既有些本事,就留在我軍中效力如何?”
李貫立即道:“知軍大人抬舉你,還不相謝?”
哪知這呂大沖徐衛一頓首:“多謝知軍大人抬愛,只是小人身負眾家弟兄囑托而來,豈能獨善自身。”
“倒有幾分義氣,也罷,我便指條路予你。那白額獸不是廣召華縣賊寇前去增援么?你們鳳凰山不妨去響應,若進得了城,便作為內應。明夜我親自率軍去攻,到時內應外合。等收復華縣,你們山寨的人馬都既往不咎。”徐衛一揮手說道。
呂大聽到這話吃了一驚,明天?這么急?那倒得趕緊回去準備,一念至此,便應允道:“小人即刻回山,明日一早便開往華縣,為大人作先鋒!”
“好,功成之日,我保你作個隊將。”徐衛看他一眼,輕笑道。
呂大再三致謝,這才離開。他前腳一走,徐衛臉上笑容消失不見,立即對李貫吩咐道:“你派人盯住各處通道,如果這廝回去之后,有人自鳳凰山往華縣去,立即截殺!”他之所以對呂大說明夜攻城,乃是有意為之,如果鳳凰山賊寇是詐降,那么一收到消息就會趕去華縣報信。萬一是這樣,那便先剿了鳳凰山!
這一日相安無事,第二天一早細作回報,鳳凰山的人馬已經離了山寨,正奔華縣而去,估計約有四五千。徐衛此時仍不大意,令人再探,特別要注意鳳凰山人馬進了城后,華縣賊寇的防備有無變化。晌午時分。李貫報告說一切如常,并不見異樣,徐衛這才放心。
當夜,虎捷鄉軍飽餐一頓,等天黑盡方才收了軍帳,集結待命。徐衛以楊彥張憲為先鋒,率本部先行,自提大軍在后。可魏莊這邊還沒有出發,細作卻報告了一個讓徐衛大吃一驚的消息。華縣殺聲震天,火光四起,各處城門均已洞開,無數的人從城內涌出,爭相逃竄。徐衛與吳階等人商議后,果斷下令,楊彥張憲兩部火速奔赴華縣,不管其他,先占了城池再說!
華縣城內,雖是黑夜,卻與白晝無異。熊熊的大火將天空映照得血紅一片,男子的呼喊聲,婦人的尖叫聲,孩童的哭喊聲交織在一起,伴隨著房頂坍塌的轟鳴,震耳欲聾。穿布衣的平民,著鎧甲的士兵,奔行在街頭巷尾,提水救火。
徐衛在張慶王彥兩位副手的陪同下奔入城中,刺鼻的血腥味差點沒把人熏個跟頭。腳底下隨時都感覺濕膩,也不知是血是水。
“去,把楊彥給我叫來!”徐衛摘了頭盔捧在手里,大聲喊道。
不多時,只見一人匆匆而來,頭上的盔纓全給燒沒了,一張臉上全是灰燼,就剩下兩個眼珠子。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徐衛皺眉道:“你怎么這副德性?”
“我跟張宗本沖進來時,城里已經亂成一鍋粥了,沒奈何,但凡手持兵刃的,格殺勿論。后來有幾個撮鳥,說是鳳凰山寨的,我問他們怎么回事。原來他們入城之后,那甚么白額獸擺了酒席招待,喝了個大醉。那呂大一見有機可趁,索性提前動手。那賊兵們根本不加抵抗,一窩蜂全逃了。”楊彥說罷,使勁吞著唾沫,看來是給烤壞了。
“那匪首何在?”王彥趕緊問道。
“現在酒還沒醒過來,捆得跟豬一般,綁在衙署大堂上。”楊彥回答道。
“這呂大倒有些膽識。”張慶笑道。
徐衛略一沉吟,隨即說道:“子才兄,你著人肅清殘余,接管城防,張慶,救火!”
這場大火把華縣燒了個夠嗆,虎捷官兵和城中幸存百姓一直救到天亮才完全撲滅。徐衛看著殘垣斷壁,滿地血污,心里作好了收拾爛攤子的準備。此役,虎捷鄉軍幾乎沒怎么費力,便收復華縣。可擺在徐衛面前的,是殘破的城郭,所剩無幾的居民,以及治下無法計算的賊寇。
有鑒于些,他入城之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以“權知定戎軍事”的身份出具告示,安撫百姓。于復城的第三天,在華縣父老的見證下,將匪首白額獸斬于街市。同時,拔出一批人手,協助百姓重修房宇。然后向京兆府,也就是從前的長安,報告華縣收復的消息。華縣周邊的大小賊寇見此情形,都不敢來犯境,紛紛轉投他處。
坐鎮京兆府的陜西五路宣撫使李綱聞訊后大喜,復函嘉獎了徐衛。并囑咐他,現在首要任務,是盡快平定地方。定戎軍據華山、臨渭河,控潼關,是險要所在,萬不能大意。同時告訴他一個消息,河北的高世由,河東的李植,最近動作頻頻。借大宋朝廷無力控制兩河之機,大肆侵占城池,兩河雖然義軍蜂起,但不乏混水摸魚之輩,高李二賊極力拉攏收降。種師中已經奉命放棄太原,即將撤入陜西。兩河的局面已經無法收拾,陜西五路從今往后,便是前線了。
不消他提醒,徐衛早就用一系列的舉動鞏固了定戎軍的防務。張憲、吳璘分別領軍駐守關西鎮和夫水鎮。他又以“河東義軍總管”的身份,派出人馬出潼關,前往聯絡河東各處義軍,要求他們聽從定戎軍號令。
他這邊忙得起勁,兩河那里也沒閑著。高世由李植二賊有女真人有背后撐腰,毫無顧忌地侵占大宋領土,招降納叛。任他是誰,如果帶幾千上萬人馬去投,便委你個知縣知州。這樣一來,那些占山為王,本來就沒打算勤王忠君的賊寇紛紛前往投靠,大字不識一個的,也能混上一官半職。
不過也有例外,河北贊皇五馬山的義軍,就給了高世由當頭一棒。殺了他的使者,連陷三座被高逆侵占的城池。高世由大怒,調集兵馬號稱十萬,并在金軍配合下圍剿五馬山。義軍終應寡不敵眾而失敗,馬擴率殘軍轉戰河東。
河東的李植也不甘落后,種師中前腳一撤,他立馬進駐太原。被金國皇帝吳乞買封為太原知府,河東安撫使兼諸路兵馬都總管。
兩河被此二賊攪得烏煙瘴氣,東京有大臣上書皇帝,要求命李綱動用陜西王師前往平叛。可陜西的日子也不好過,黨項人趁火打劫,西軍勤王之時,他們接連攻城拔寨,可謂來勢洶洶。西軍回防之后,主要精力都放在反擊之上,根本無暇顧及兩河。
五月中旬,李植的軍隊已經進占了汾州。照此下去,如果朝廷不管不顧,那么兩河之地,用不了半年,就將全部改姓。李綱憂心如焚,接連向東京上了五道奏章,陳述利害關系,可都是泥牛入海,無影無蹤。這就是離開了朝堂,離開了政治中樞的后果,只能在地方上干著急,而不知道朝廷的大政方針到底是怎樣。
后來,還是一位東京派員告訴了他實情。一來,朝廷已經沒有力量顧及兩河,二來,東京現在吵成一團,大臣們都在詳議司里唇槍舌劍呢,誰有空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