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突然截斷程濁的話:“給他!”
“給他錢”,趙興再度強調。
“就是,還是這位官人知禮”,一名宋代城管人員得意地喊。學生們憤憤不平,但趙興的注意力卻不在于此,他的注意力在岸邊。
其實,宋代的旅行規則遠比任何時代寬松,到了明代,出行必須“路引”。
趙興沒理會宋代城管人員的嘮叨,他在注意岸上的一個“孤舟蓑笠翁”。那個老頭就是浠水邊上、瘋瘋癲癲、逢人便問鬼故事的老者。
這次離得較近,趙興看清了對方的相貌:他其實并不老,大約四十歲光景,是一米六左右身高——這是湖北人中的罕見身高。他顴骨很高,前額高聳——聳的很有個性。眼睛長而閃閃發光,具有一付強而有力的嘴唇、下巴端正,胡須長而末端尖細。
最能透露他特性的是他那敏感的表情肌肉,他表情豐富,眨眼之間會由歡天喜地的表情一變而成抑郁沉思的幻想狀。
現在,他剛剛結束了抑郁沉思,但仿佛沒看到船的駛進,旁若無人地吟道:“照野彌彌淺浪,
橫空隱隱層霄。
障泥未解玉驄驕,
我欲醉眠芳草。
可惜一溪明月,
莫教踏破瓊瑤。
解鞍依馬綠楊橋,
杜宇一聲春曉。”
這幾年,恰好是王安石三舍法的尾聲,三舍法已經名存實亡,取解試的考試內容不再是《三經新義》,有時考詩賦,有時考經義,有時兼而有之,變換不定。趙興在詩詞上是弱項,所以平常不講詩,現在,學生們在趕考路上聽人吟詩,立刻停下手頭的工作,轉臉看著老師。
“我欲醉眠芳草……杜宇一聲春曉……好詩”,趙興吧嗒著嘴,越品味越覺得這首詩詞有味道,在學生的注視下,他禁不住做了最符合這時代文人氣質的一個狂放舉動——他抬手從腳邊取出一壺酒,跳上岸去,邊遞給那個老頭,邊豪放地說:“老先生,好詩啊好詩……當飲一壺酒。”
說話的時候,趙興很熱情的拍著對方的肩膀。
老者個矮,高大雄壯的趙興,一雙熊手拍在對方肩上,讓對方身體一陣晃悠。不過,這老者卻不已為怪,他毫不客氣地接過那壺酒,擰開瓶蓋,深深嗅了嗅,立刻夸獎:“好酒。”
隨即,他一仰脖,咕咚咕咚喝下了半壺。
這壺酒是趙興依據汾酒的釀造步驟,又參照孟買藍寶石酒的風格,在蒸餾的時候加入了橘皮、香料蒸餾出來的新式酒。它既有汾酒的清澈,口味又接近藍寶石酒的橘子清香。可惜趙興也沒掌握藍寶石酒的完整配方,所以這酒倒進白瓷杯里,呈現的不是淡淡的海水藍,而是清澈透明的橘紅色。
這種新式酒走的是高檔路線,整個酒壺造型是一個少女手里托著一只橘子。少女的頭巾是個木塞,還用刀工雕飾出很細致的發絲。木塞外包一塊綠絹,形似婦人頭上戴的頭帕。打開這種酒壺的辦法有兩個:一種是揭開綠絹,擰開發髻狀的木塞;另一種是擰掉少女手上的陶橘,這樣酒瓶就出現了一個壺嘴,喝完酒后可當茶壺泡茶。
如此復雜的開瓶方式,連程家坳里的鄉民第一次看到時,都有種無從下手的感覺,而這名老者只瞥了一眼,立刻麻利的擰開少女的“發髻”……啊哈,此人一定是個老酒鬼,而且是個非常聰慧的酒鬼。
老者歇了口氣,馬上又舉起酒壺,“咚咚咚”的喝起來。這一次他如長鯨吸水,直到瓶底朝天才停下手來。帶著微微的醺意,打量著趙興船上的貨物,目光尤其在那些精致的酒簍上略加停留,而后豪氣十足的說:“我還有一首詩,你看可換幾瓶酒。”
趙興船上載著六種不同特色的酒,六種酒采用六種包裝,分別稱裝在不同的陶瓶里。當時的酒度數較低,由于趙興的酒度數稍高,所以瓶子的體積比較小,接近現代的酒瓶大小。依據添加的水果與香料不同,它們分別是:梨酒、桃仁酒、橘酒、山楂酒、汾酒、麥香酒。
因為酒瓶形狀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船上酒種類繁多。
老者這一問,十足像一個酒徒。然而趙興不怕,他現在已經有能力蒸餾出五十度左右的汾酒,老者就是個酒壇,一日能喝一瓶高度酒,一年不過三百六十瓶——他供得起。所以他慷慨的回答:“姑且道來!”
老者帶著微微的醉意,朗聲唱道:“莫聽穿林打葉聲,
何妨吟嘯且徐行。
竹杖芒鞋輕勝馬,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
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
回首向來瀟灑處,
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回首向來瀟灑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趙興嘴唇哆嗦,慢慢地吟誦著這句詩。
這豈止是詩,這是千古傳唱的華章典句。
如此強悍的詩句,作者是誰?我怎么毫無記憶?
趙興懊惱的直拍自己的腦門,他愣愣的看著老者,心里火燒火燎。
宋代可是個強人輩出的時代,這時代論到著名詩人,就跟現代的經理一樣多——一磚頭扔出去能夠砸到八個,其中三個還是巨匠的那種。
如此龐大的名人群,讓趙興這個學國際貿易理科生怎么猜測。
等了一會,老者看到趙興從癲狂狀態慢慢平靜下來,又追問一句:“怎么說?”
趙興現在雙目赤紅。他已經明白,能寫出這樣詩句的人一定是個絕代詩豪。可他就是想不起對方的名字,這讓他自怨自艾。聽了老者的追問,他毫不猶豫的一指船上,慷慨地說:“任你挑……不,全歸你。”
看到自己尊敬的老師失去了一向的沉靜,學生們也知道這首詩詞非同凡響,他們不等趙興吩咐,立刻搬來兩簍酒,提到岸邊。那位老者卻顯得并不貪婪,他擺手止住了激動的學生,指點著船上的酒簍吩咐說:“且慢!一樣一簍,此生足矣。”
趙興還在發呆,腦海中依舊在思索著眼前此人是誰,等到學生們殷勤的將六簍酒搬上岸去,這名老者一聲輕咳,溪邊一株樹后,閃出兩個人影,他們點頭哈腰的走近老者身邊麻利的搬起了酒簍,但他們的裝扮卻讓趙興勃然大怒。
“倭人!”趙興渾身亂摸,希望找到一件武器,準備打翻面前這兩個倭人。此時那個老者已經揚長而去,邊走邊唱起了另一首詞:“夜飲東坡醒復醉,
歸來仿佛三更。
家童鼻息已雷鳴。
敲門都不應,倚杖聽江聲。
長恨此身非我有,
何時忘卻營營?
夜闌風靜縠紋平。
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馀生。”
彼時,江上風靜,縠紋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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