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興笑的很憨厚:“我原本用一船瓷器跟他換,可那家伙不肯,這把我惹火了,我大唐的物什,怎不該到了宋人手里——所以我決定:用手中的刀支付全部報酬?!?
蘇軾手哆嗦了一下,秦觀趕忙用手托住那個唐朝風嘴瓶,生恐蘇軾失手摔碎。高俅年輕,他對趙興的話深以為然,拍著大腿說:“就是,大人,我們何必為麻逸人擔心呢,還是欣賞這鳳嘴瓶吧。”
亭外傳來隱隱的說話聲,蘇遁牽著一頭黑顏色的豹貓興沖沖的跑進來,這種黑色豹貓是趙興這趟特地從越南帶回來的,它在現代被稱為“黑豹”。
黑豹一身緞子似的黑色皮毛,在夜晚跑動起來,活像個黑色的幽靈,蘇遁牽著它興奮的跑個不停,進來的時候撞倒了幾扇屏風,然后一頭扎進趙興懷里,賴著不肯起來,那頭黑色豹貓也就勢趴在趙興腳下,懶洋洋的打著哈欠。趙興則疼愛地抱起蘇遁,嘮叨:“哈哈,怎么你也是個夜貓子!”
是夜貓子的不光是蘇遁,透過被撞倒的屏風還可以看到陳伊伊,正跟朝云一路說笑向這里走來,她們身后跟著一隊女使,端著一盤盤宵夜,城堡墻樓處也是一片火光,哪里的人也連夜爬起來生火做飯。
坐在宋代的夜空下,吃著“日本”生魚片,小炭爐上烤著“韓式”燒烤,用宋代保溫瓶裝著“天下第三泉”的泉水。坐在寫著“天下第三字帖”的屏風下,腳上蹬著謝安履——也就是日本木屐,茶壺水沸,眾人愜意享受“日本”茶道……這日子,要多舒服有多舒服,亭里幾個人吃地滿嘴流油。
因為是家宴,所以現場沒有歌舞,但這種寧靜還是令人每個毛孔都舒適。
“離人歇幾日就上任吧,這幾天可積下不少公事”,蘇軾一邊吃一邊隨口說。
杭州是個大州。它有兩名通判,一名通判相當于唐代的刺史、或明代的監州,他是不干事的,只管監視州里的各級官員。現在這位“監州”就是“楊家將”的第五代傳人楊祖仁。而趙興的任命里有個“勾當公事”,意思是他是正式管理刑獄的判官。
既然蘇軾想繼續談公事,趙興也就順勢問問情況:“老師調來多少廂軍?”
蘇軾的回答嚇了趙興一跳:“三十個指揮,滿編的?!?
宋代一個滿編地指揮一千人,三十個指揮合計有三萬人,加上其家屬。總數能達到二十萬人。這比密州團練指揮的所有軍隊都多好幾倍。
朝中有自己的粉絲,真好。
蘇軾顯然有做甩手掌柜的意圖,他看到趙興在那里沉思。馬上補充說:“賣度牒地三十多萬貫。養活這些人遠遠不夠,茅山、鹽橋二河的疏浚,整理出來的余田也不夠他們耕作,可我聽說里在密州也沒用多少人耕田,你建了很多織布坊、皮革坊,十來萬人填進去,人手還是不夠。所以。我想這些人也不算多……杭州可是個大州,二十萬人修路。遠遠不夠的……嗯,你可得想個好辦法,安置他們。”
趙興的目光落在一名女使的手上,心不在焉地回答:“老師放心,二十萬人還是個小數目,就是糧草恐怕有點緊張。不過,人多好辦事,有這么多人手也是好事,能辦成好多事。相對而言,糧食不足只是小問題。”
蘇軾注意到趙興盯著那仆婦看,他一指那仆婦,說:“這個……我是看你府上空空蕩蕩,給你調來了幾名官奴,都是女的,老實聽話。少游也住在這里,總不能都讓你的人伺候?!?
那名仆婦看趙興一指盯著她地右手,極力想掩飾,她垂著頭,一直不敢抬起眼睛。趙興聽蘇軾介紹后,恍然大悟地點點頭——面前這位官奴可是宋代的稀罕玩意,在宋代見到官奴,簡直跟現代親眼看見大熊貓,并跟它握手一樣稀罕。
不,這個比喻也不恰當,因為大熊貓年年都存在,這群官奴在兩宋上下幾百年間,唯此一批,僅存十數年,且獨一無二。
那名仆婦右手上刺著兩個字:慶州。表明她的身份是慶州賤口官奴。
神宗熙寧四年(1071),慶州發生的兵變被平定后,叛兵家屬沒官為奴婢者,配江南路、兩浙路、福建路為奴,“諸為奴婢者,男刺左手,女右手”。這是宋代惟一可見的大規模將犯人家屬,沒為奴婢的記錄。
趙興知道這批慶州官奴的來歷,還要從章說起。去年章來趙興府上,看到碼頭上蒲易安驅趕奴隸下船,他臉上露出深思地表情,雖然章什么也沒說,但趙興卻察覺了異樣,他回去趕緊研究宋代關于奴婢地規定,發現了天圣七年(1029)修成的令典《天圣令》。
《天圣令》宣布廢除17條唐令,其中有12條是關于官奴婢地,諸如官奴婢分番制度,官奴婢作為財產賞賜制度,官奴婢死亡后的驗實申報制度,官奴婢勞役制度和供給制度等。而剩下的5條是關于捕獲逃亡奴婢的酬賞問題。
看著這套《天圣令》,趙興有種哭笑不得的感覺,這不是林肯簽署的“廢奴令”宋代版嗎?古代中國居然也有自己的“廢奴令”?
這真是一個特殊的時代。
它特殊到整個朝代延續期間,官府不提倡賤口奴婢,而實行雇傭奴婢制。而古代中國上下三千年,也唯獨宋代不可能出現奴隸。即使唐末五代以來許多因戰敗被俘而成為奴婢的人,也受到《天圣令》的干預而被釋放。
難怪宋代妾婢制度如此特殊,原來宋代沒有奴仆。只有一群雇傭打工者。
趙興研究發現:《天圣令》簡直是變態,它不鼓勵人使用賤口奴隸,但它又充分尊重私有財產,對賤口奴隸也不采用一刀切地方式完全剝奪,只溫柔地要求主人允許賤口奴隸隨時贖身,從而成為雇傭奴婢。若主人一直沒給賤口奴隸贖身機會,天圣令規定:在奴隸服役滿十年后,自動獲得自由身。
趙興研究完《天圣令》,深度懷疑這部法令是穿越人士寫的!它這種超越時代的尊重私產,令他這個現代人都有點不適應。
可轉念一想。趙興又覺得納悶——難道真是的宋代歷史是這樣的?記得以前看宋代小說、看宋代歷史,都未曾提及到宋代曾劃時代的不容許蓄奴,那些小說與歷史研究者為什么不敢向百姓說明這點呢?
當然,宋代歷史上還有一個唯一個例:慶州官奴。慶州兵變后。朝廷對這些拿著朝廷供養,卻不愿上前線對付“農民起義軍”,轉而對付沒有起義的農民的亂兵恨之入骨,他們在男女手上刺字,將他們發配到兩浙淮南為奴,以便讓他們時刻記起自己暴行下遇難的數十萬冤魂。
兩宋數百年歷史。這是唯一被記錄在案的官奴。
按照時間推測,如果《天圣令》對慶州官奴們也起作用地話,這些人以及他們的后代也該自動成為自由身了。但眼前這名慶州官奴的出現。表明朝廷對他們的仇恨仍未消除,《天圣令》地陽光并沒有涵蓋到他們
將事情來龍去脈想清楚,趙興一搖頭,不悅的說:“老師,怎么能讓這種人進到我家里,少游兄要人伺候,我為他撥一二十個年輕靚麗的倭女。看不把他伺候的舒服死。這群罪人……”
朝云到了趙興家里。膽子大了很多,她現在也敢大聲說話了。不等趙興說完,她輕啐一聲:“趙叔叔,怎么能這樣說呢,秦叔叔的家眷可都來了。你送倭女服侍,那不是搗亂嗎?”
說到秦少游家眷,趙興不禁想起一則逸聞,據說秦少游的女婿也是個名士,可惜生性木訥,有一次在宴席上,他女婿寫地詩詞非常出色,別人趕緊問他是何人,那女婿回答:“我就是山抹微云,天連衰草,畫角聲斷譙門他女婿。”
秦少游現在四十多歲了,女兒都生孩子了,可他依然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大概他生性浪漫,這種人永遠生活在青春里。
不過,他夫人家眷都來了,倒不好塞給他倭女伺候,秦少游這廝是個看到美貌女子邁不動腿的風流男,再加上他原本與倭女有一腿……嗯,確實,他需要這樣老蠢地罪婦伺候,蘇軾這個安排倒是恰到好處。
趙興拍著腿大笑起來,秦少游剛開始不明白趙興為何笑地那么開心,等他一轉念,回味過來,立刻不滿的瞪了趙興一眼:“離人好不厚道,怎能隨意取笑這群可憐人呢,人委身為奴已經含羞忍辱了……對了,你那群歌伎怎么不見?”
趙興大笑:“他們可憐,那么被他們屠殺的十萬慶州百姓可不可憐?誰來可憐?秦兄,你的憐憫太多了!”
秦觀這番問話又引來一通大笑,因為這證明他果然賊心不死。嗯,自“碧桃”事件后,秦觀在這上面惡名昭著,無論到誰家去請客吃飯,主人都不肯將自己的歌伎拿出來見他,從那時開始,秦觀已經憋了很久了,也只有在趙興這里可以隨意放浪形骸。
趙興家的歌伎為啥不見了?自從知道《天圣令》后,趙興已經趕緊將他的那幾名胡姬嫁人地嫁人,送走地送走,獨留下了喀絲麗一人。這女孩是個天生的語言專家,送別人舍不得,留下自用吧。至于那群倭女,趙興也改變了待遇,開始按雇用奴婢地待遇,正式簽訂雇用合同,并在官府備案……當然,他也就是登記上一個倭女的名字,然后十多倭女共用一個宋名,以糊弄官府。
倭女的待遇改變了,很多事情便不能強迫。任由她們自愿。比如現在夜深了,除了一些輪值的人員外,她們當中大多數人都被允許自主休息……
說起那群歌伎,秦觀倒是想起倭女翠依,她臉上露出回憶地神情,問了趙興:“離人,有沒有翠依的消息?”
秦觀這一說,蘇軾倒是想起另一件事,他趕緊插嘴打斷秦觀的問題,急著說:“離人。你記得徐知州的歌伎勝之嗎?我上次見到他,他說跟你有個約定,讓我問問你,還記不記得那個約定?”
趙興最不愿意提的就是這件事。而且不愿當著伊伊的面提,因為陳伊伊有時候的表現,簡直跟陳季常家中那位河東獅一樣兇悍。趙興這里頻頻沖蘇軾使眼色,可氣的是,蘇軾就是個肚里憋不住話的人,任憑趙興怎么使眼色。他只顧把剛才的話題往下進行:“對了,她上次還讓我送給你一件繡帕,繡帕上用雙色線繡著篆字心?;仡^我翻一翻。給你……”
“燒了”,蘇軾地話果然引起了陳伊伊的注意,她厲聲插話:“老師,別理她,直接燒了就行,這女娘迎來送往兩年了,說什么舊日約定。”
趙興端起茶杯。湊到唇邊??嘈σ幌拢骸耙烈琳f的對。物是人非,還說什么舊日約定。恩師出京的時候。我接到她地消息,已給她送去五百貫,倒不知道她還送來一雙繡帕……可這已經不算什么了,自我送過去錢,她到現在也沒回復,看來她自己已放棄那約定了?!?
那是青春稚嫩期的一時心軟,趙興現在肯回首,只是不愿忘記過去,但要他履行承諾,他又覺得對不起家人。
趙興說完這話,陳伊伊靜了下來,默默靠上他的肩膀,嘟囔:“甚好,我家官人甚好!”
此際,夜涼如水,空氣中飄著茉莉花香。
經過一年的時間,趙興下大力氣一通裝修整治,這座茉莉園已經修繕的近乎完美,四季開花的茉莉讓院中總是籠罩著淡淡地茉莉香,除此之外,還有燦爛的櫻花。
九月,應該是寒櫻開放的日子,它地綻放也就在這幾天了。在櫻花開放前地這一夜,一場風花雪夜的聚會在淡淡的溫馨中結束。蘇軾那趙興旅途勞頓,吃飽后便告辭……
沒幾日,程阿珠如期生產,生下了一個大胖小子,趙興忙前忙后,在這時代喜獲麟兒的喜悅讓他有點忘乎所以,他甚至說不清的自己身在何方,恍惚之間,完全忘記了公事。直到幾天后,楊祖仁來訪,才讓他記起了自己的新身份。
楊祖仁家族雖已經是兩代文官了,但從他一開口的話,顯示出這家依然與將門保持著密切地聯系:“大人,張用張密州曾跟我來信說,離人兄豪爽仗義,在下曾來府上拜訪過多次,可離人兄總是不在,今日得見,幸甚幸甚?!?
趙興這幾天正忙著給練習給孩子換尿布,還在籌備洗兒儀式,見到楊祖仁時,他地衣襟前還有一大團尿跡,可他也向王安石一樣,完全不在乎身上的污跡,就這樣一身衣服見客,絲毫不覺扭捏:“楊大人客氣了,家妻生產,喜誕麟兒,興這幾日樂地,完全忘了拜訪同僚,見笑見笑!”
寒暄完畢,楊祖仁透露一個消息:“蘇公今年令杭州無饑饉,可不久前,朝廷來視察的官員回朝報告,說杭州人對蘇東坡恨之入骨,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上問:恨到什么程度,說具體點。臣僚答:他們把自己吃的肉叫做東坡肉,吃的魚叫做東坡魚,還有東坡肘子、東坡豆腐、東坡羹……可見杭州人多么恨蘇東坡?”
“高明!”趙興拍案成覺。
宋朝一般不吃豬肉,而杭州人愛吃豬肉,這是事實;他們把最喜愛的菜肴的烹調方法叫做“東坡肉”,這也是事實;他們最喜歡吃東坡肉,這也是事實!
然而,部分的事實不是事實,節選的真相不是真相。
這名官員通過有意識的節選部分事實,從而導出一個與真相截然相反的結論,這種宣傳手段,簡直跟現代通過理論化、系統化培養出來的官人一樣,他的智慧跨越了九百年,簡直令人驚嘆。
所有的事實當中,唯一省略的那部分是:“東坡肉”是一種著名的烹調方法,這樣做出的肉很好吃。
這段事實為什么省略了——他故意的,既然他知道“東坡肉”這個名稱,肯定知道東坡肉的味道,然而為了攻擊他人,他把這部分事實故意省略,由此導出一個與真相截然相反的結論。如此宣傳技巧,是需要通過專業培訓才能掌握,但在宋代,那廝既然無師自通,“創造性的發明”了這種技巧,趙興聽到這兒,簡直有跟對方燒黃紙結拜的欲望。
“此何人也,先居何職,姓字名誰?家里有幾畝地,幾頭牛,牛的母親是誰?他媽姓什么?”趙興激動的語無倫次,連聲問。
楊祖仁翻了個白眼,端起茶杯,借茶杯遮住了臉。
他來趙興府上告訴趙興這事,純粹是受張用所托,對趙興的一點額外照顧。按規定,這樣的彈劾是不具名的,連他都不知道是誰說的,怎能告訴趙興——何況趙興這么問就已經是失禮。
楊祖仁的態度讓趙興明白了他注意力過于分散,只注意到了細節旁支,他急促的喘了口氣,連忙回歸主題:“上如何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