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頭,過來。”他攔了手,目光灼灼其華,凝了星月之色。
鄭夕顏斂了眉走過去,“殿下。”
他也不作其他,只是牽起她的手,緩步走到月光下靜靜站著。她回頭看他,眉目間盡染了銀色的光芒,清淺不一,卻有種疏疏落落的溫馨,淡淡浮上心頭。
她挑眉看他,今夜的秦沐風有些怪異,平靜得教人隱生不安。
“殿下,時辰不早了。”鄭夕顏良久才道。
秦沐風低眉看她,清淺的勾勒出微揚的脣線,“戰事將其,本宮只想要你一句話,若給你第二次機會,你是否還會頤指楊傲,誓要以命相換?”
她不解的看著他,眉目間隱隱有種難以捉摸的沉冷,爲何好端端的問這番話語?是別有所謀還是另有所指?秦沐風到底要做什麼?
手心微斂,她察覺他愈發握緊的手,稚嫩的素手被他緊握著,隨著力道的加重而生疼。鄭夕顏凝眉,“很重要嗎?”
“是。”他長長吐出一口氣,卻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凝重神色注視著她的容臉。
她忽然意識到,事情並沒那麼簡單。
愣了半晌,鄭夕顏重重點頭,竭力將自己的手抽回來,容色沉靜的站在他的視線裡。不卑不亢,無喜無嗔,“彼時你被擒,楊傲問我一句話,他問,若是你死了我當如何?你可知我是如何答他?”
回眸,他目光微涼。
鄭夕顏脣角是一抹涼薄的笑意,“生死相隨不相負。”
她說得輕描淡寫,儼然說著旁人的事情,眼底的光不起一絲波瀾。
他站在月光裡,脣角微微抽動,半晌才扯出一個字,“好!”
深吸一口氣,鄭夕顏攥緊了衣袖,定定的望著他慣來平靜從容的面龐。月光下,如刀斧雕刻的五官有著令人欣羨的傾世。目光幽冷,掠過冷月寒光,隱隱吞吐著稀薄的刻骨。
“說吧,要我做什麼?”鄭夕顏背對著他,卻如同心意相通般,幽幽開口。
秦沐風驟然凝眸,她竟然知道……
身後沒有回聲,一切寂冷得猶如冰窖。鄭夕顏緩緩轉過身子,眼底流光微轉,“是因爲遷國?”
“是。”他不打算瞞她。
“蝗災乃是天災,奈何鄉民愚鈍,所以你便要將這天災轉爲人禍。是嗎?”他沒想到,最懂他的人,竟然是她。他們彼此不信任,卻又心意相通,彼此宿命牽扯。
鄭夕顏看著他依舊不起波瀾的面龐,卻已然知曉他的意思,“終歸這件事,並非常人可以爲之。你覺得我一介女流,相較華韞與紀揚,更能掩人耳目。所以,你想讓我去遷國,去當一回禍世的妖孽。不知夕顏所言,是否屬實?殿下!”
秦沐風頷首,眸色無溫淒寒,“你還知道什麼?”
“二皇子不過是你布的迷霧,意在迷惑敵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卻是讓二皇子做了墊腳石,反倒利於你派人暗入遷國境內,以期達到禍國之亂。殿下曾與華韞說過,遷國地廣人稀,兵力部署詭異莫測。然朝堂與在外將領之間矛盾由來已久,這文武若是無法調和,一旦從中破裂,勢必會成爲莫大的危害。”
“而殿下,便要夕顏做這禍害。從基石開始,從百姓開始,悠悠衆口如蟻穴潰堤,只要打開閘子,遷國便是岌岌可危。”
說完,鄭夕顏喘了口氣,死死盯著他的眉目,卻沒能看見自己期待的光亮。晦暗不明的眸子裡,永遠都只有幽暗與冰涼,“你果真要我去嗎?”
秦沐風不置一詞,良久才擡眸盯著她淡然自若的面龐,“若你不願……”
“你早已做了決定,由得我選擇嗎?”她清冷的目光定格在他的臉上,徐徐轉身往寢殿走去。
驀地,肩頭陡沉,鄭夕顏羽睫驟然揚起。
他自背後環住了她的雙肩,灼熱的胸膛與她的脊背貼爲一處,冷熱相交。是誰的熱血暖了誰的冰涼,又是誰的霜冷寒了誰的心?他的脣附在她的耳際,淺淺吞吐著溫熱的氣息,“你怕了嗎?”
鄭夕顏冷笑兩聲,“怕有何用?殿下那句話可還作數嗎?”
“什麼話?”他抱緊她的肩膀,下顎正抵在她的肩胛,換她輕輕微顫。
“那日殿下說,若然我死,你便不惜血染山河。”她脣角微揚,眼底流光煥彩,“山河泱泱,以命付之。”
他緊擁著她,良久才道,“必不相負。”
她眼底的光黯了一下,寸寸微涼,“可否容我見一見兄長?”
身後的男子沒有說話,四下的氛圍變得詭異冰涼。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感受著屬於他的呼吸,停駐在她的耳鬢間,帶著微涼的錯覺。
良久,她的肩頭陡然一鬆,卻聽得一道冰冷如命令的聲音,“明日午時,宮門外一見。”
語罷,他已大步流星朝著寢殿走去,再沒有回頭看她一眼。
她不知道他是動了怒還是生了疑,左不過他生著他自己的氣,與她沒有半分干係。她還是她,佇立在月光下,盡享月華之霜寒,爍爍其涼。
秦沐風的背影突然停在寢殿門口,驟然轉身衝她道,“還不過來?”
她愣住半晌,擡步朝他走去。
一道帷幔,宛如割開兩個世界,一個冷如霜,一個寒如月;一個傾世,一個傾國。
秦沐風的決定從不允違拗,鄭夕顏不是沒有想過悖逆,但是她卻很清楚他此刻的處境,也明白自己此行勢在必行。皇帝未開口將他們這些功臣一一冊封,爲的就是不讓秦沐風的勢力過分膨脹,以此來達到兩個兒子間的勢力鉗制。
皇帝冊了紀揚,也打算封華韞官職,奈何卻沒有秦沐風的封官進爵。按理說,這般軍功,他這皇子理應封王而立。皇帝卻隱忍了這樣的無視,反而讓二皇子出征,其用意不可不謂明顯。左不過是幼子將養在身旁,故而對於長子的情愫相比薄弱。
雖說不至於讓二皇子做這天下之主,然秦恭的偏愛還是有失偏頗的。
朝臣不言,是因爲習慣,但若有下次,只怕天下人都容不得。
所以秦沐風必須在秦沐麟佔據軍功之前,再一次兵行詭道,以期達到韋國之效,讓秦恭再無躲避之能,定然要與他名位身份。如此這般,他這大雲的大皇子,才能名正言順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得到……
皇位!
她素來知道,他的心若曠野,遼而遠之,甚難堪握。
她也明白,男兒有志慣來與紅顏無關。
他要的,從來都只是天下,大雲的天下,七國天下!
她知道他可以,因爲有些事註定無可更改,她也無意去更改。不管是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總歸她是看見了果,自然要順著藤蔓追根究底,而非逆天改命。
永定侯府,雖說有功社稷,但是那點功勞只在帝君的許與不許之間。只要皇帝一句話,什麼天大功勞,都不過糞土一堆。她不認爲秦恭是個手下留情的皇帝,至少對於兩個兒子,他尚且偏頗,何況朝臣。
鄭家原就是因爲送了秦沐風回國而封爲永定侯,若然秦沐風出了任何紕漏,第一個被千夫所指的,定然也是鄭家。
她有心逃離這裡的一切,奈何世間的女子命如草芥,離了本家便可任人踐踏。沒奈何,她只能家榮己榮,以一己之身換永定侯府長存。只有這樣,她才能活得更好。
按照記憶中的盤算,距離秦恭的帝位拱手,爲期不遠。
腦子亂亂的,鄭夕顏輾轉難眠,卻隱隱聽得簾子那頭,竟也有輾轉反側的細碎之音,不覺眉頭微蹙,定定的望著簾子,出神好久。
三日後,大雲的軍隊就會出發,而秦沐風的計劃則是讓鄭夕顏與華韞,于軍隊之前抵達遷國。如此,才能避人耳目。
今日的陽光格外的好,明媚無雲,萬里晴空的颯颯之風,倒有一種出遊的氣象。
這便是所謂的秋高氣爽麼?不知不覺中,時光流轉的這般快速?
鄭夕顏牽著馬繮,緩步走在柳枝輕拂的江邊,早過了碧柳垂垂的景象,如今只剩柳枝不見葉,平添了幾分蕭瑟與悲壯。
“你後悔了?”華韞牽馬走在她的身旁。
“沒有。”她瑩然輕笑,“左不過又一番廝殺罷了,橫豎都是要去的,後悔二字實在勉強。於你於我都是宿命一場,前則生退則死,哪裡還顧得上後悔。”
華韞看一眼神情略顯暗淡的女子,“那你這愁容可是爲了心中惦念之人嗎?”
語罷,翹首望去,不遠處的堤壩口停著一輛馬車。青布微垂,小廝坐與馬前左顧右盼,似乎在等什麼人。見著鄭夕顏與華韞過來,急忙探身朝著簾子裡頭喊了一聲,“公子,小姐來了!”
聞得這話,那簾子驟然挑開,鄭克尚從車內跳下來,焦灼的朝鄭夕顏奔來。
見此,華韞頓住腳步不前,鄭夕顏則是將馬繮丟給華韞,顧自迎上去。
“哥哥!”鄭夕顏輕喚一聲,莞爾輕笑。
“大殿下已悄悄通知了我,怎麼現在就要走嗎?這般著急?”鄭克尚握住鄭夕顏的手,容顏灼灼,目光萬般眷戀不捨。
到底是兄妹一場,鄭克尚是真心疼愛自家小妹。自從濟國禍亂,鄭家之人死的死逃得逃,如今能剩下他們兄妹已然不易。
不由的輕嘆一聲,鄭夕顏點了點頭,“迫在眉睫,不得不快。”
鄭克尚也知曉其中厲害,奈何疼了妹妹多年,他還想著她從韋國歸來定能討得封賞,自此絕了欺君之罪,紅顏還家。誰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皇帝遲遲不肯敕封秦沐風上下,是而鄭克尚便知君心難測。
念著欺君之罪尚無機會可以挽回,鄭克尚也沒法子,任由自己的妹子四處飄零。雖說是千金小姐,可是如今的狀況,哪裡還是普通的女子。一身的男兒簡裝,眉目間英氣逼人,不施粉黛卻仍是脣紅齒白的模樣,別有一番撩人心魄之美。
急忙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鄭克尚道,“這裡有我書信一封,到了遷國若有難事可循公子嘉,此人早年生受我不少恩惠,想必還會念著我的好,助你一把。”
鄭夕顏感激的收起,“哥哥,家裡可好?”
聞言,鄭克尚盯著她的臉,良久沒有說話。末了只是輕嘆一句,“父親早些時候還生著氣,如今已然找瘋了。成日跟著人四處尋找,便我攔也攔不住。夕顏,若然這次有功而歸,無論死生都別再躲著了,一家人好好在一起,比什麼都重要。”
“哥哥且放心,待此次……”她的眉目黯淡了稍許,“若能全身而退,必定討得黃娟,免了舉族之難。到那時,夕顏再向父親賠罪。現如今,只能讓哥哥代爲照看父親,切莫透露夕顏的行蹤,以免招致禍端。”
鄭克尚若有所思的點頭,誠然這個妹妹已經長大,這行事作風與思想已然面面俱到,甚至比他更清楚生死之念。
翻身上馬,鄭夕顏低眉看著馬下的鄭克尚,脣角微抿。
驟然馬聲嘶鳴,人已策馬而去。
“好生照顧自己。”鄭克尚在後頭嘶喊著,紅了眼眶。
鄭夕顏回眸一眼,只看見迎風搖曳的柳枝蕭瑟。馬鞭輕揚,又掀起另一輪廝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