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秦沐風佇立樹後翹首遠眺,目光悠遠而微涼。錦衣隨風翻飛,墨發飄落鬢間,刀斧雕刻的面龐,泛著點點漣漪。若踏雪尋梅的小心翼翼,又似落英紛飛的無痕。
“殿下?”小幺子在一旁低低喚了一聲,“何不現身送送姑娘,想著姑娘也是歡喜的。”
秦沐風長長吐出一口氣,面上依舊沒有半分波瀾,“既不相隨,何必相送。你先回去,本宮稍時便歸。”語罷,翻身上馬,再也不說一句話。
小幺子頷首,只得上了馬背,策馬歸宮。
馬蹄聲聲,秦沐風沿著堤壩緩緩馳著,漸漸入了周旁的一片密林中。
樹梢黑影浮動,宛若夜裡黑壓壓的蝙蝠,更似鬼魅入世,教人看不清辨不明,卻又真實存在。
低低的輕咳幾聲,秦沐風的面色不甚很好。
眨眼間,已有一圈黑衣人現身在側。爲首的是個女子,卻見她焦灼的望著秦沐風翻身下馬,神思異樣,“你受了傷?”
秦沐風擺了擺手,“無礙,左不過耗了些許內勁。”
那黑衣人眸色微轉,仿若知曉了其中之意,也不做任何的說辭,只道,“你的身子,到底不比旁人。你……”猶豫了一下,又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鄭夕顏已經去了遷國,我讓紀揚暗中保護,你們且去細細打探,若有必要可現身相助。記著……”秦沐風頓了一下,“別叫人傷了她,也別讓她看出異樣!”
“你這決定很突兀。”黑衣人輕嘆一聲,“與你一貫的命令甚是相悖。你莫不是真的動了心?”
秦沐風眸色驟凝,霎時冰冷如霜,“這不是你該問的!修羅,別忘了自己的身份!”
被秦沐風這般呵斥,身爲修羅的黑衣人瞬時跪地,“屬下明白!”
冷哼一聲,秦沐風再不做他言,竟有幾分惱怒般翻身上馬。又是一番劇烈的咳嗽,他的面色異樣潮紅。
修羅即刻上前,卻被秦沐風隻手推開,“無礙!”鎮定了許久,秦沐風才道,“讓無憂隨時候命!”
語罷,策馬而去。
身後,修羅失神的望著秦沐風離去的背影許久。
回了宮,秦沐風直接進了寢殿,下了死命,不許任何打擾,違令者斬!
鄭夕顏與華韞一路策馬飛馳,以兄妹的身份進了遷國境內。
放眼望去,農田被啃食得如同荒原,百姓或坐在田間放聲大哭,或抱著殘存的希望,希望能在田埂間找到稍許殘留的穀物。許是家中斷糧已久,如今這樣三五成羣家族擁抱哭泣,教人好不心酸。
輕嘆一聲,華韞領著鄭夕顏進了遷國的都城嘉雲,尋了一間客棧暫居。
是爲“有客來”客棧。
都城倒還是熱鬧,外頭百姓的死活,絲毫不能影響城內的富賈官宦。歌舞不可歇,酒色不可止,秉承的是今宵有酒今宵醉!好不愜意!
鄭夕顏只覺得諷刺,不由的冷笑兩聲,卻道,“百姓猶餓死,不滅歌舞心。”
華韞倒是看得開,由著店小二將他們帶到自己的房間。兩人比鄰而居,算是有個照應。打開臨街的窗戶,街上人潮涌動,繁華照舊,絲毫不受外頭蝗災的影響。
鄭夕顏入得華韞的房間,見其正在慢條斯理的鋪開桌案上的白子黑棋,“你還有心思下棋?”
“這麼快便按不住性子?”華韞挑眉,摺扇輕搖。
“殿下與你有過交代?”鄭夕顏凝了眉,目色清淺。
華韞搖頭,“殿下只囑咐我好生看著你,旁的什麼都沒說。姑娘要是覺得悶得慌,不妨四處走走,看看這裡的民俗風情,如此也算知己知彼。”
“你只管撿清閒的。”鄭夕顏轉身便走。
一回頭,忽然邪冷的笑兩聲,“莫不是你
藏了什麼好酒,纔會如此捨不得,急著趕我走?”
語罷,華韞脣角微微抽動,“這個真沒有。”
鄭夕顏冷哼一聲,“有也給我留一杯!聽說遷國盛名之最便是美酒,保不齊我還能給你帶回好東西!”
“果真?”華韞吞了吞口水。
故意吊著華韞的酒蟲子,鄭夕顏哼著小調走開,甚爲得意。吊胃口這種事,能讓被吊之人心裡癢癢而無從釋懷。既然保不定華韞是否藏了酒,那她也要吊著他的胃口,總不能叫他一貫的得意下去,豈非輸了自己的氣勢。
出了客棧的門,鄭夕顏漫步在遷國的街頭。
遷國不比韋國,民風並不注重華麗,更多的是樸實。遷國因爲地廣人稀的緣故,百姓村莊分居各處,甚少來往,有著明顯的局域性。一張張面孔甚是淡漠,鮮少呈笑。也因爲遷國常年風烈,故而這裡的人膚色偏黃,鄭夕顏走在街頭便顯得有些突兀。
只一眼就能看出是外鄉人,這白皙的膚色,具備很好的分辨率。
酒香不怕巷子深,鄭夕顏隱隱聞著極好的酒香,不覺挑眉,“好酒!”自從與華韞混到一處,她便真真覺得自己成了近墨者黑的典型代表。如今這沒事喝兩杯的嗜好,儼然就是華韞第二。雖不及華韞的酒量無限,但這小酌幾杯倒是勝過常人無數。
拐個彎,鄭夕顏走進一條幽深的小巷。高聳的圍牆,前後無人。
及盡處,纔看見一個高坊門,上頭的匾額寫著蒼虯有勁的四個大字:杏花春雨。
鄭夕顏凝眉,這倒好,應了早年自己學過的那首詩: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確實應景!
酒香便是從裡頭傳來的,想必是釀酒的坊間,正好可以帶幾罈子回去,也教華韞饞個半死。鄭夕顏正要上前問問,誰知緊閉的紅木漆門突然打開,裡頭走出一個女子,懷中抱著一簸箕的酒糟。
如此,鄭夕顏便更加肯定,這裡就是釀酒的作坊。
“你是何人,爲何在門外鬼鬼祟祟的?”那女子斜著眼睛問,上下打量著鄭夕顏。
鄭夕顏這纔想起,自己還是個身著男兒裝的俊俏少年郎,便捏了嗓子拱手道,“在下鄭夕,敢問這是何處?”
那女子眼中表現得極度不信任,猶豫了片刻才道,“沒看見上頭的匾額嗎?這兒是釀酒的作坊,若你沒什麼事,以後還是不要來。”
“哎!”鄭夕顏忙道,“在下聞得好酒味道,可否討幾杯嚐嚐?”
話剛出口,鄭夕顏便覺得自己肯定難脫厚顏無恥之嫌!想了想,肚子裡的酒蟲子已經開始作祟,厚顏無恥便厚顏無恥罷,若能成功,也是不錯的。
然那女子卻非這般善心,也沒這份好肚腸,只是冷哼兩聲,“日日見著你們這樣的登徒子,說是討酒喝其實便是爲了一親芳澤!滾滾滾!若然再在這裡發癲,我便要不客氣拿掃帚打你了!”
說著,便急忙走回門內,真當拿了一柄笤帚出來,作勢要驅鄭夕顏。
鄭夕顏被說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什麼一親芳澤?分明就是最簡單的討酒喝,怎麼變成了登徒子?不過,她這俊朗的模樣,若然耍起流氓來,著實還有幾分登徒子的感覺。
想必是自己哪裡惹了對方,纔會招致笤帚之禍。
思及此處,鄭夕顏忙搖手道,“不允就作罷,怎麼這般無禮。我走便是!”
剛轉身,卻見不遠處的巷子口傳來清晰的馬蹄聲。鄭夕顏將身子側了側,靠邊站著,打算悄悄離開。
馬兒飛速的掠過她的身側,抵在作坊門前頓住。
鄭夕顏心頭暗笑,大抵那個潑辣戶又該拿掃把驅人了!正想著要不要幸災樂禍的等著看好戲,遲遲沒能等到動靜,不由的轉身往作坊門前看去。
那女子正與馬上下來的男子交談,面上眼中盡是卑謙恭敬之色。
不由的心下一愣,卻見那男子幽然轉身,“兄臺若是真心愛酒,不放進來小酌幾杯!舍下有幾壇陳釀好酒,只爲好酒之人而備。”
鄭夕顏定定望去,陽光下,那男子生得極好。面冠如玉,長眉入鬢。不似遷國其他的男子這般面色泛黃,他的肌膚有著凝脂般的白淨之色。髮髻束著,精緻的白玉發冠在和煦的陽光下,綻放著隱隱的七彩霞光,眸色溫和,脣角微揚。
於此,鄭夕顏只想起四個字:醇厚如酒。
“閣下是說我嗎?”鄭夕顏自指,挑眉問。
那男子不緊不慢的走過來,溫暖的笑容足以讓人迷了雙目,“在下單姓韋,還請問公子貴姓!”
“在下鄭夕,深巷尋酒香。”鄭夕顏如今是女扮男裝,自然不能清淺的暴露身份。因爲七國之中,遷國的民風是最爲保守的。這裡的女子甚至可以被當做禮物送出,被當做奴隸販賣,輕賤至女子唯有生子這唯一的用處。
其他時候,女子都可以被肆意蹂躪。
當然,除了那些大家閨秀,豪門府邸。
有錢有勢家的女子,自然是不同的,悲慘的是底層的那些小農百姓,男兒猶餓死,女子典爲奴,賣兒鬻女更是常見不鮮。
“鄭兄可是好酒之人,家僕無狀,還望海涵。在下素喜廣交天下之友,鄭兄既然來了,便進去喝幾杯。”韋姓男子笑得極具殺傷力。
這般盛意拳拳,這般陽光的笑容,讓鄭夕顏有一種暖暖的錯覺。陽光很好,陽光般的男子也很好。
猶豫了片刻,鄭夕顏想著自己方來遷國,大抵也沒有人認出自己,橫豎也算安全。趁著還未開始大計,不如交友小酌,也算不錯。當下便道,“多謝兄臺,那便……叨擾了!”
說著,便由韋姓男子領著,走進了杏花春雨的大門。
一進門,鄭夕顏便覺酒香四溢,看著後院杳渺升起的白煙,鄭夕顏便知那頭纔是釀酒的地方。環顧四周,小心的打量著四下的環境,倒是個清新雅緻的別院。迴廊交錯,苗木鬱郁蒼蒼,很得她的心意。
原就想著,若是離開宮闈,她定也要尋這樣的莊園獨居。
尋日擺弄花草,整日與美酒爲伴,這般的愜意倒是很適合她。
正想著,韋姓男子轉頭道,“兄臺覺得舍下如何?可入得兄臺的青眼?”
鄭夕顏斂了神,忙頷首應聲,“著實不錯!想來閣下是個愛生活之人,只擺弄這些個花草,定也費了不少心思。”
聞言,韋姓男子笑得有些異樣,若有所思的頓下腳步,“我這廂費勁心思,左不過爲了一人,只可惜她未能看見。”
眸色一頓,鄭夕顏羽睫微揚,卻也不順著他的傷感下話,只是逆了話題,“兄臺有心必定天可憐見。不知這兄臺這好酒在哪?怎的走了這麼久也不曾看見?”
聞言,男子才意識到自己走了神,賠笑道,“隨我來,你我去水榭小酌幾杯。”
說著,竟也不顧旁人非議,執意拉著鄭夕顏的手便走。
鄭夕顏拗不過,卻又怕自己的舉動惹來旁人懷疑,只好半推半就的隨他牽著。漸行漸近,沿著通行的九曲小徑,抵達荷池邊的水榭亭臺。木質的亭臺,四下帷幔翻飛,三面臨水,意境極好。
走在上面,鄭夕顏有一種想要脫去鞋履赤腳而行的衝動。奈何這不是自己家裡,也只好忍耐。
擡頭看去,精緻的四方桌上,擺放著一個青瓷白釉的酒壺,兩口酒杯。
鼻間嗅著迷人的酒香,鄭夕顏不自覺的露了輕笑,心中忖道,果然好酒!
一回眸,卻見這男子正的盯著她的臉,鄭夕顏不自覺斂了笑意,恢復以往的平靜從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