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夕顏一句“天下爲聘”,卻如箴言般刻骨銘心。很多年以後,他才明白她委實是一語成箴,只是明白得太晚。
秦沐風親自送來鄭夕顏回永定侯府,秦恭的聖旨隨後便到。不但爲鄭夕顏正名,也賜了婚,正式冊立秦沐風爲大雲太子,鄭夕顏是爲太子妃。
永定侯府門前,門庭若市,車水馬龍。
鄭夕顏雙目失明,故而這些應酬自然是交給鄭克尚來處理,這一日兩日還好,婚期尚有七八日,如此長久的應酬委實也吃不消。
因爲規矩,新婚夫妻成親之前是不許相見的,故而鄭夕顏與秦沐風算是暫時的分開。彼此都開始準備新婚事宜,要知道永定侯府別的沒有,這銀錢是多得不計其數。而秦沐風,早已作用華韞手中的那筆寶藏,如今也是沒入國庫,整個大雲氣象萬新。
“小姐,公子來了。”織雲在一旁笑著爲鄭夕顏挽發,晨曦從窗口落進來,剛好映著她精緻的面頰,眉目生輝。
鄭夕顏莞爾,“哥哥怎的今日得空?”
“虧你還說,因爲你的婚事,如今整個永定侯府都忙得不得了。”鄭克尚坐了下來,每日他都會過來,陪著她說話。許是怕她雙目看不見所以會覺得孤單,又或者是妹妹要出嫁了,身爲長兄也委實捨不得。
“兄長的意思是不好?”鄭夕顏打趣。
鄭克尚颳了她一記鼻尖,“傻丫頭,爹都樂壞了,便是爲你忙死也是甘願的。”轉而又道,“前些時候,爹讓人從西域進了一批好緞子,如今剛好給你做嫁衣。只是這料子好與不好你自己去摸一摸,若是覺得順手咱便用著,若是覺著不好,咱再看看別的,你說成不成?”
鄭夕顏頷首,“好。”
這廂正說著話,外頭又開始鬧開。說是那家貴族又登門拜訪,誠然是一刻都不消停的。鄭克尚無奈這搖頭,“瞧瞧,一大早的趕著來。如今你這未來的太子妃算是了不得,還未成親客人便是一波接著一波的來。”
“哥哥只管去,那布莊的事情,讓織雲陪著我便是。也不過是些小事,倒也不必費心。”鄭夕顏道。
鄭克尚不放心的頷首,“所幸織雲倒也有些拳腳功夫,那你們一路小心,從後門悄悄的走,免得撞見那些個擋路的。”
鄭夕顏笑了笑,“省得。”
等著鄭克尚出去,織雲便攙著鄭夕顏出去走走。其實她也知道,鄭克尚這樣說,左不過是想讓她走出去,總好過成日待在房中。素來她便是個閒不住,成日關在房裡,越發的教人不放心。鄭克尚不說明她是個瞎子,繞著彎的讓她走出門,委實是用心良苦。
馬車徐徐而去,及至布莊前頭才停下來。即便不道明身份,店家也知道是自家的小姐到了,快速上來迎著,引入貴賓房中,而後便去取料子。
鄭夕顏一一觸摸過去,終於摸著一款入手溫和,柔軟無比的料子,貼在臉上順了順也覺得極好,便道,“便這個吧!我覺得挺好。織雲,這是什麼顏色?”
織雲笑道,“小姐,是你喜歡的大紅色。”
“好。”鄭夕顏頷首,“可以繡一些花紋麼?”
“小姐要那些花式?”織雲讓老闆一一記下來。
誰知鄭夕顏不要牡丹不要合歡,卻是讓人繡些牽牛花,倒是別出心裁,也讓所有人都前所未料。殊不知夕顏夕顏,便是牽牛啊!
她喜歡自己的名字,因爲做了夕顏,才能逢著秦沐風。她感激上蒼,給她一次幸福的機會。所以她喜歡牽牛花,便是朝開夕落又何妨,幸福過,曾經握在手裡,便勝過一切。
於是乎老闆只能在裙襬處和衣褶袖口部位,讓人去絹繡牽牛花,以暗紅色爲主,隱隱的道有些像極了曼陀羅。當然,鄭夕顏是無法看見的,只能用手去觸摸。
量身裁衣尚需時日,絹繡花紋也是需要時間。
鄭夕顏讓織雲去尋些好酒,自己則坐在布莊內等著,店家忙忙碌碌的準備著太子妃的嫁衣,這是何等榮耀,尋常人怕還沒有這樣好的際遇。
桌案上酒香四溢,她聽著有人給自己斟酒的聲音,不覺笑了笑,“織雲怎的這麼快?是哪家酒樓的,聞著很不錯,倒有幾分……”驀地,鄭夕顏面色驟變,低冷的吐出三個字,“千杯醉!”
“想不到你這個瞎子,嗅覺倒是挺好。”那是修羅的聲音。
鄭夕顏冷笑,憑著敏銳的感覺,隱隱察覺四下有人埋伏。連帶著店老闆都沒了聲響,大抵也被處置了。修羅出手,素來心狠手辣,不留活口。眉目微垂,鄭夕顏斂了眉色,“瞎子自然有瞎子的好處,你若想知道,也可自毀雙目,許是這樣你便能明白黑暗的世界也頗爲有趣。”
修羅良久不做聲,只是用自己的食指指尖輕輕叩擊著木桌面。
心頭微涼,鄭夕顏等著織雲歸來。這是街市,若然動起手來,外界雜音太大,她根本沒有勝算。就算自己武功卓絕又如何?到底她也不是濫殺無辜之人!一旦動手,她的功夫定會連街面上的百姓都難以倖免。
而修羅,正是察覺了自己的弱點,纔會堂而皇之的出現在大庭廣衆之下。
如今自己身邊無一人,她這雙眼睛廢了,便算有靈敏的耳朵也是無濟於事。無法準確的聽得修羅的位置,她空有一身武藝難以施展。
到底是龍困淺灘,虎落平陽。
“你放心,今日我不是來殺你。”修羅忽然開口,卻讓鄭夕顏愣了一愣。
鄭夕顏凝眉,前幾次修羅想盡辦法要殺了她,如今這是……沉下容臉,鄭夕顏冷笑兩聲,“你與楊傲狼狽爲奸,這一次到底要做什麼?要殺便只管殺,我隨時奉陪,但被妄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
修羅嗤笑,“楊傲……倒是個癡情種,左不過我現在過來卻不是爲了楊傲的使命,而是想告訴你,有關秦沐風在濟國的一切。”
鄭夕顏屏住呼吸,卻聽得修羅繼續道,“我想,你應該有興趣知道。”
“每個人都有過去,我並不打算深究,所以你不必說。若然真有必要讓我知道,我希望秦沐風自己告訴我,而不是由你轉述。”鄭夕顏起身欲走。
“你不想要老皇帝的命了?”修羅忽然開口。
鄭夕顏眉色一沉,“你說什麼?你到底是誰?那個宮裡的女人跟你有什麼關係?還是說那個人是你們的奸細?”
“想不到你什麼都知道。”修羅冷冽的開口,“不錯,這毒是我的,左不過經由細作之手交到秦沐麟手上,所以沒有我的解藥,你們救不了老皇帝。我知道你們有華韞,我也知道華韞已經著手爲你治眼睛。可惜,華韞沒有十足的把握,所以遲遲不敢下手。”
華韞……已經開始爲她治眼睛?爲何她什麼都不知道,那秦沐風是知道的?
“你到底想說什麼?”鄭夕顏重新坐回去,她素來不願被人威脅,但是華韞說過皇帝中毒已深,而秦沐麟委實沒有解藥。那麼……這是最後的生路。她倒不是在乎秦恭的死活,她在乎的是秦沐風。
如今的秦沐風做了太子,對自己這個父親顯然有著極爲深刻的情愫,便從他誓死不肯離開秦恭,險些喪命在叛軍之手便可知曉。他不過是嘴硬,不過是外冷內熱罷
了!若是他知道自己可以救秦恭而見死不救,不知道會不會對她心存芥蒂?
思及此處,鄭夕顏只能耐下性子。
橫豎她未必能傷了修羅,但是修羅一定傷不了自己。當然,這是在公平對決的情況下,不動用任何卑劣的手段。
“秦沐風是大雲的皇子,卻也是濟國的質子,尚在襁褓便成了戰爭的犧牲品。他是在濟國太子巖府中長大的,自小濟國國君便讓人不斷餵食秦沐風慢性毒藥,那種藥能慢慢腐蝕人的身體,便是長大也會成爲身體孱弱的廢物。活不長,死不了!”修羅清淺的說著。
鄭夕顏的心裡卻如同開了口子,一道道的血痕,淋漓而下。濟國……她終於明白爲何初見他時,那雙眼睛沒有一絲光亮,因爲他活在黑暗中,十多年的黑暗讓他忘了什麼是光明,什麼是活著的感覺。
他一直都當自己是死人,唯有讓自己熬成鬼,才能無所牽掛。
他的世界,不允許掛礙。
修羅見著鄭夕顏面色微恙,繼續道,“所幸在太子府的地牢裡,關押著不少武林人士,包括河源先生和墨家離子。也算是秦沐風命不該絕,河源先生將畢生所成悉數交給秦沐風,而離子也是傾囊相授。河源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只一眼便認定秦沐風奇骨貫頂,將來必是人中龍鳳,有他在天下定!”
“就因爲這句話,秦沐風的命運就此更改。你可知道,在太子巖府中要學的一身的武藝,要付出多大的代價。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他過的是怎樣的非人日子。太子府裡的日子,與狗爭食,挨凍受涼,還要每日承受著那些狗奴才的鞭笞。”
說到這裡,修羅的面色變得極其可怕,連帶著眸色都變得陰戾而狠辣,“我的母親是秦沐風的乳母,她處處保護著自己年幼的少主,可是她不過是個女人,什麼辦法都沒有。秦沐風生病的時候,我娘就任那些狗奴才糟踐,換些銀錢請大夫看病。我親眼看著我娘躺在那裡,那些豬狗不如的東西笑得令人噁心。”
“離子收我爲徒,成了他的關門弟子。可是他說,一個女孩子家不該學太多的打打殺殺,但也該有些防身的辦法,所以他教我用毒。我拼命的學,只是爲了有朝一日能跟他在一起做他的左膀右臂。事實是,我真的做到了。”
“十五歲那年,河源先生重病不起,交給秦沐風一塊血玉,說是內中有傾世財富。於是乎秦沐風在河源先生死後,取了師傅的墨子令,創立了墨門。十五歲,他已經學會了如何嗜血吃人,像狼一般瘋狂的擴張墨門的勢力,直到遍佈六國。”
“躲開太子巖的勢力,悄無聲息的做到這些,你可知道需要多大的能力和隱忍。他做到了!得知大雲皇帝命令鄭華動手救他,他便打定了主意要回大雲。這纔有了你們的相遇,這才讓他順利的藉助你們的手,做回了大雲的大皇子。”
修羅說得輕描淡寫,但在鄭夕顏的心裡卻如同重鼓狠狠捶著,那種疼痛從左肩下方蔓延開來,迅速遍及全身。
這些東西,秦沐風隻字未提,她也從未問過。可是現在她終於明白,他一路走來,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很多時候,他並非絕情,他只是忘了該如何表達一個正常人應該表達的感情。他痛了太久一個人堅強了太久,以至於連心都麻木。
“也許你還不知道嗎?師傅也是死在秦沐風的手裡,他親手殺了師傅,抽走了師傅所有的內力,這纔有了今日的成就。那你知道他在師傅將死之前發過什麼誓言嗎?”修羅笑得詭譎。鄭夕顏就算看不見,卻也能聽出修羅話語中的驕傲與得意。
心,陡然下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