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夕顏坐在牀沿,頂上鳳冠落下珠簾,卻依稀可見容色傾世,眉目如畫。胭脂如血襯著她微涼的眸色,冰肌玉骨註定她此生無法尋得一隅之安。
楊傲進來的時候,只看見鄭夕顏目色平直,平靜而美麗的容臉沒有半分波瀾,不見一絲一毫的情愫表情。她便是坐在那裡,一身嫁衣如火,外頭無風無月,燭光在她的身上暈開清淺如薄霧的光澤。
髮髻上的珠釵步搖,綻放著奪目的微光,卻有著讓人不敢觸摸的寒涼。
龍鳳紅燭散發著迷人的馨香,噼裡啪啦的燭火聲,像極了外頭的聲樂。寂靜的新房散發著氤氳的寒意,有著讓人迷離的魅惑,卻隱隱蟄伏無法言說的廝殺。山雨欲來風滿樓,那一顰一笑都凝著前世的仇恨,恨不能吃肉喝血,將這裡的一切親手覆滅。
那些燃燒在燭火之下的血液,有著迷人心魄的震懾。
他端著兩杯合巹酒走過來,將其中一杯遞交在鄭夕顏手中。微涼的指尖撩開鳳冠下的珠簾,燭光下她的容臉越發清晰,明媚如初,眸色如水。
看著她羽睫微揚,楊傲的脣角噙著邪冷的笑意。他在鄭夕顏身邊坐下來,面色微恙,“你可知我等這一天等了多久,等得多辛苦。到底我還是娶到你了,自此你便是我的,此生都無法擺脫你我糾纏的宿命。”
鄭夕顏面不改色,挑眉盯著他深情的眸色。因爲韋國覆滅,他的臉受了重傷,如今換上了旁人的臉。雖然愈發的陽光俊逸,只是那一身的罪孽看在鄭夕顏的眼裡,卻是此生都無法抹去的嫌惡。
“此生一杯合巹酒,不負三生三世約。”他低低的吞吐著話語,而後挽起她的手,作勢要和交杯酒。
鄭夕顏就著杯口嗅了一口,察覺內頭並無異樣,這才一飲而盡。
他看著她,清淺的笑著,俊朗的面頰上溢開清晰而溫暖的酒窩。外頭漆黑一片,映在他的眼底,有種來自九幽地獄的冰涼。
“大雲的軍隊已經包圍都城,不日就會攻克,少主覺得丹國還能撐多久?”鄭夕顏放下酒杯,終於扭頭看他。
“你怕嗎?”他的指尖劃過她的臉。
嘴角是一抹邪冷的輕笑,鄭夕顏起身,側耳聽著外頭喧囂的響聲。戰鼓擂起,策馬疆場。那揚起的風沙,染血的沙場,誰將韶華盡付,誰將一生漂逐隨流水?
徐徐起身,她一步一頓走到桌案前,冷蔑看著可笑至絕的大紅喜字,百果擺在案上,蘊意百子千歲。漸漸的,外頭的呼喊聲愈發沉重,最後竟有一種黎明前的黑暗籠罩了整個丹國,那種亡國前的哀嚎,響徹天地之間。
“你在找什麼?”楊傲起身,深吸一口氣,定定的看著燭光下緩緩轉過身子的女子。眉目如畫,卻有著與先前截然不同的眼神。他知道她早已恢復神識,他也知道,她回來不過是爲了那枚千年冰魄。
鄭夕顏冷笑兩聲,“明知故問。”
起了身,龍鳳紅燭未滅,他們卻已經開始了敵我分明。鄭夕顏站在那裡,笑得冷若霜寒,指尖驟然將龍鳳紅燭摁滅,眸光利利如刃,“楊傲,千年冰魄到底在哪裡。”
“若你想要,我可以給你。”楊傲定定的看著她取下頭上的鳳冠,那一襲如墨長髮輕緩落下,眉目間暈開冰冷如霜的顏色。
深吸一口氣,鄭夕顏冷笑,“不管你今日如何,我都不會放你走
。”
“你要殺我?”他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哽咽了一下,陡然有種悽楚的顏色,“我倒是忘了,你慣來要取我性命的。”
“爲了月娘,我一定要殺了你!”鄭夕顏斬釘截鐵,頭上的簪子緩緩取下來,“楊傲,如今你還有何話說?”
外頭喧囂沸騰,有人高聲叫嚷著,大雲軍隊正在攻城,丹國的守軍就快要抵不住。
楊傲點了點頭,“我是該死的,左不過……”
他這廂話未說完,心口陡然一怔劇痛,冰冷刺骨的感覺瞬時蔓延全身,讓他的身心跟著爲之一顫。擡眼,卻是鄭夕顏冰冷無溫的面龐在他的視線裡放大。他看著她一如初見時的面龐,眸色卻亦非昨夕。
下一刻,他忽然抱住了她,髮簪穿透他的身子從脊背處戳出,鮮血沿著尖銳的頂尖緩緩流淌。耳邊是他低迷的聲音,“終於可以好好的抱你一次。”
“楊傲,結束了。”她低低的開口。
楊傲點了點頭,“一起走吧!”
鄭夕顏的羽睫驟然揚起,面色驟然青紫交加,赫然推開他,頓時一口黑血噴在地上。楊傲的身子重重倒伏在地,卻將視線凝在地上空蕩蕩的酒杯處,嘴角有黑血不斷涌出。微弱的聲音開始彌留,“合巹酒,斷人腸,今生去,來生還。夕顏,我在下面等你……還做我的新娘。”
語罷,終於閉上了眸子。
身子晃了晃,鄭夕顏一下子癱軟在地,黑血不斷的從口中涌出。她忽然明白,爲何楊傲心裡知曉她已經恢復清醒還要留下她,他想娶她,而後……同歸於盡。自打她回來,大雲的軍隊便出兵丹國,岌岌可危的皇朝自然是經不起大雲的鐵騎。
所以……楊傲從一開始就沒想過要留她一人活著,是而他早就準備好了一切。明知她體內有血魄珠,有大還丹,所以用邪惡的毒素讓她隨他一起赴死。
勉力撐起身子,鄭夕顏伸手製住身上幾處大穴。狠狠抹去脣角的污血,開門的瞬間,她看見國師府內亂作一團。深吸一口氣,鄭夕顏飛身而去。
城門口,廝殺一片,一抹血色從天而降。卻如謫仙臨世,凌厲的劍鋒讓所有的守城軍士悉數斃命,招招致命,不留一絲餘地。
鄭夕顏親自打開了城門,親自引了大雲的軍隊入城。
黑夜裡,她看見不遠處的秦沐風策馬而來,那風塵僕僕,那焦灼得不惜一切的表情,讓她畢生難忘。
嘴角的污血不斷的涌出,她無力的靠在門面上,身子緩緩滑落在地。
對不起秦沐風,到底……到底還是沒能回來……
“丫頭!”那聲音歇斯底里,曾在夢中迴響多回。
虛弱的喘著氣,嘴角的黑血越來越多,視線逐漸模糊,漸漸的漆黑一片。如同今夜無風無月,一切都黑暗若深淵。
秦沐風,若沒有我,你還能一如往昔的微笑嗎?
大雲軍隊直抵宮闈,再次以銳不可當之勢覆滅了整個丹國。七國鼎立,如今只剩下最初的濟國。想著秦沐風還是從濟國出來的,如今……誠然是滑稽可笑至絕。
鄭夕顏只覺得夢裡有一雙手緊緊的抱著自己,而後熟悉的氣息,熟悉的溫度,縈繞心頭久久不去。她便恣意享受著不屬於自己的溫暖,原本她就不該來到這裡,她以爲可以走得瀟灑,可以回去自己的年代,卻原來早已淪爲歷史的一份子,任憑她努力掙扎,也無法擺脫宿命的束縛。
有刺眼的光從頂上傳來,鄭夕顏醒來的時候,正逢著今
年冬天的第一場融雪。昨兒個下了一場雪,如今太陽正好。
愣了愣,鄭夕顏急忙檢查自身,卻發現完好無損。
正當納悶,卻見門口有頎長的身影映入房中。秦沐風正負手而立,望著外頭的皚皚白雪,陽光下,屋檐的積雪融化成水,不斷的滴落下來。
這是……
這是大雲的寢宮,是他們的寢宮。一如往昔,不曾改變分毫。房內除了自己的這張牀,沒有一絲一毫的物什擺設。
坐起身子,鄭夕顏盯著門口的秦沐風,良久沒有回過神。
他如同背後長了眼睛,卻是清淺的開口,“我一直保留著你離開時的模樣,不曾改變分毫,就怕你回來不適應。如今到底還是等到你回來,以後……”他轉過身來,“別再離開我。在你面前,我不是皇帝,只是一個最尋常不過的丈夫。別再讓我說回來二字,我會恨你。”
鄭夕顏忽然淚如雨下,“秦沐風,你一直在等我?”
下一刻,她跳下牀榻奔向他,撲入他的懷裡,再也捨不得離開。
“皇上。”華韞款步而來,“濟國來使,呈上降書列表。還請皇上移駕金殿。”
鄭夕顏退後一步,“皇上國事爲重。”
秦沐風笑著攬她入懷,在眉心輕輕一吻,“等著朕回來。”忽然衝了華韞道,“你幫她看看,體內的毒可是好些。”
早前他幫她逼毒,如今也不知這毒清理乾淨了沒有。
華韞頷首,“喏。”
定定的望著秦沐風離開的背影,鄭夕顏眸色微垂,“華韞,我有多少時日?”
聞言,華韞沉默不語,只是伸手扣住了她的腕脈。五指逐漸蜷握成全,他深吸一口氣,失神的望著眼前笑容清淺的女子。她原本明媚的目光,此刻漸漸潰散。
相顧無言,淚亦難流。
金殿之上,濟國使臣呈上降書列表,至此七國歸一,至此大雲一統天下。秦沐風成爲有史以來第一位一統天下的帝王,成就了真正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百官叩拜,秦沐風卻道,“天下初定,當立新後。秉承天意,許鄭夕顏後位,與朕並肩立天下。”當下引來議論飛飛,更有老太師當堂拍案,跪地不起,抵死不肯。
場面一度混亂,文武百官跪了一地。
只聽得老太師義正詞嚴,“鄭夕顏殺死新後,豈可爲後?殺人兇手不除,如何安天下,如何安百官,如何服百姓?”
秦沐風怒色已極,“那朕便爲她袖手天下!”
語罷,拂袖而去。
便是這樣一句話,驚得滿朝文武爲之心顫。便是這樣一句話,如同一聲炸雷,讓所有都愣在原地,許久沒能回過神,尤其是老太師。
自此閉門不出,稱病不朝。
他自然是清楚的,攔不住秦沐風。秦沐風並非常人,一個在濟國如此困難的環境下都可以茁壯成長的男子,其非尋常人可以比擬。他認定的事情絕對不會有絲毫的改變,就好似他身爲君王,君無戲言般的威嚴。
然,秦沐風的立後聖旨已然昭告天下。雖說鄭夕顏殺了新後,但曾經爲大雲立下汗馬功勞,這一次又打開了丹國的大門,誠然功不可沒。對於老百姓而言,鄭夕顏是傳奇,世間豈能有這般奇女子,皇帝與鄭夕顏實乃天造地設的一對。
左不過老太師這一關……
這大彥朝的兵符,還在老太師的手裡。
聖旨頒下的當日,鄭夕顏走進了太師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