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祿終的敵意
季考大人已經在渡口站了三天三夜,這三天沒吃沒喝,甚至動都沒動一下,在盛夏里承受著風吹日曬,就如一座石雕般望著南方。
重辰部從一年多之前就開始秘密修建這個渡口了,位置在云夢巨澤北岸的一片密林中,岸上生長的都是高大的參天古木。低處的雜草以及枯枝敗葉被清理干凈,岸邊是一片礁巖,經過削鑿之后適合船筏停泊,而高大的樹冠遮擋住了地面眾人的活動痕跡。
這個渡口遠離重辰部各村寨,位于無人關注的荒僻地帶,就是季考親自率人悄然建成的,九黎諸部事先毫無察覺。重辰部大軍從這里登上船筏、渡過云夢巨澤,突然出現(xiàn)在了九黎之地。戰(zhàn)事開啟后已沒有了再隱藏的必要,很多樹木被砍伐打造了更多的船筏,露出一片營地。
季考是一名大成修士,也是吳回的親衛(wèi)隊長。
在巴原上,以少務獨一無二的地位,其親衛(wèi)也都是國中特意挑選出的精銳,但也不可能有一名大成修士擔任親衛(wèi)隊長。就算在中華之地,大成修士亦地位超然,重辰部雖勢大,但吳回的權勢也不可能超過少務。
季考的情況比較特殊,他自幼就在部族中受到了嚴格的軍事訓練,是一位出色的勇士。他被吳回本人提攜,先擔任親衛(wèi)又擔任親衛(wèi)隊長,就是在親衛(wèi)隊長的任上突破了大成修為。從成為伯君親衛(wèi)的第一天起,季考所發(fā)的誓言就是遵從吳回的命令、護衛(wèi)吳回的安全。
他突破大成修為后,吳回也不便強行讓他屈尊繼續(xù)擔任親衛(wèi)隊長,讓他可選擇卸任并在部族中享受更尊榮的地位。但季考自己拒絕了,他仍守護著自己的誓言。
身為大成修士,這位親衛(wèi)隊長有了吳回親口承諾的一個特權。若不是吳回的安全遭到威脅,在其他情況下他可以不出手,也不必理會其他的事情、服從其他人的命令。此事就發(fā)生在這場大戰(zhàn)前不久。
在那場決戰(zhàn)中,吳回周圍站在前側的親衛(wèi),季考是唯一活下來的。蠱黎鐘舍命擲出的長杖,季考騰空躍起撲在了最前面,卻被吳回的坐騎巨犀一蹄子踹了下去。巨犀在他后背踏足借力騰空吞噬了法杖然后炸裂,近處的季考也被炸飛了。
季考受了傷,爬起來之后一起就站在吳回的前方,替君首抵擋器黎部遠程軍械攻擊,本來不算太明顯的傷勢也越來越重。吳回也看出他難以再力戰(zhàn)了,給他下的最后一個命令就是率領殘軍撤離,并掩護大營中的后勤人員撤回云夢巨澤北岸。
身為親衛(wèi)隊長本應誓死保護主帥,但這是吳回的命令,季考最終還是執(zhí)行并完成了這個命令,他是乘坐最后一只木筏離開的。季考也清楚君首大人的本事,憑借化境修為以及神通廣大的火靈幡,自能在戰(zhàn)場上脫身而去。
當吳回御火靈幡飛向云端時,撤退的重辰部殘兵以及后勤人員已經離開戰(zhàn)場很遠,正乘坐船筏穿行于云夢巨澤中。其他人看不見那最后一幕,季考卻看見了,吳回被另一道流光截獲、似是被強敵拿下了。
但那莫名出現(xiàn)的高人“劫走”吳回后,卻沒有落到九黎大軍的方向,而是直接沖上天際向消失不見。季考很意外,不知君首是被人劫走了還是被救走了,他當然深感擔憂。
季考知道吳回的計劃,君首大人應該與撤退的部隊在這個渡口匯合,他就一直在這里等著,這一等就是三天,心情越來越沉重。曾有幾名屬下勸說季考暫時休息,結果都被無聲無息的法力隔空扔出很遠,大家知道他的心情,然后誰都不敢再靠近了。
連同季考在內,吳回的親衛(wèi)還活下來十幾個,幾乎人人帶傷。主帥沒有撤退,而親衛(wèi)卻離開了戰(zhàn)場,在通常情況是絕不允許,可這恰恰就是吳回的命令。
假如吳回安然歸來,當然就沒有問題;但吳回若是失蹤或陣亡,季考連同那十幾位親衛(wèi)都算犯下了死罪。除了吳回本人沒有能赦免他們,新任伯君恐怕也不可能去赦免。就算祿終因情況特殊赦免了他這位大成修士,季考還有什么臉面容身立足?
重辰部君首的喪葬,向來有人殉的習俗,殉葬者一般都是沒有留下后代子嗣的妾室。若是君首在正常情況壽終正寢,親衛(wèi)是沒有責任的,可能還會受到下一任君首的重用。可君首若是死于刺殺或在戰(zhàn)場上陣亡,所有親衛(wèi)同樣要殉葬。
季考在渡口站了三天三夜,感到越來越絕望,他倒不是怕死,而是遺憾未能死在戰(zhàn)場上,假如吳回出了任何意外,都是他這位親衛(wèi)隊長的失職,根本沒臉再回去。
撤下來的軍陣殘部以及后勤人馬,此刻仍留在大營中。吳回沒有歸來,大家也不好擅做主張,吳回將撤退的指揮權交給了季考,而所有人都在等季考的命令。
季考的身形雖像一尊屹立的雕像,但他卻感覺身子發(fā)軟,眼前也一陣陣發(fā)黑,就快堅持不住了。他從戰(zhàn)場上撤退時傷勢就已經很重,又斷后掩護與指揮撤退,之后又在這里等待吳回,并沒有得到及時妥善的調治,全憑一股期盼的信念在支撐。
季考知道自己不能再這么耗下去了,他身后還兩千多人呢,應該留一部分人馬指揮豬龍在這里駐守,然后他要率領大部隊返回,哪怕回去后所面對的將是死亡。就在這時,季考突然眼神一亮,抬頭露出狂喜之色大喊道:“伯君大人回來了!”
只見高空中有一道火光如流星般朝渡口方向飛射而來,正是催動火靈幡的吳回。火光后面還跟著另一道光華,當然就是護送吳回的虎娃了。
虎娃倒不是有意耽誤時日,但吳回在武落鐘離山昏迷了好幾天。他的傷勢不輕,而且所中的毒性發(fā)作猛烈。是虎娃帶著吳回從武落鐘離山飛過來的,但快到渡口的時候,吳回卻讓虎娃放開了自己,奮起余力御火靈幡從天而降,不失往日威儀。
見吳回仍威風凜凜地就落在前,季考已淚流滿面,噗通跪下聲音哽噎道:“伯君大人,您終于回來了!”
營地中兩千多人都奔涌出來,齊聲發(fā)出歡呼并跪拜行禮,只有虎娃和吳回還站著。虎娃忽有一種頗難形容的古怪感覺,他已不止一次聽見這種歡呼。上一次是在云端出手拿下吳回時,歡呼的是九黎諸部族人;這一次是將吳回送到此地時,歡呼的又換成了重辰部族人。
君首安然歸來當然值得所有人歡呼,吳回在這場戰(zhàn)爭中的表現(xiàn),也受得起族人們崇敬。這場大戰(zhàn)雖然輸了,但也可以說成贏了,吳回率大軍渡澤奇襲重創(chuàng)九黎,并親自斷后掩護大部隊安然撤退。
這樣的說法也不能說是撒謊,只是換了一處描述的方式。重辰部絕對將這么對外宣稱,甚至他們中的很多人也是這么堅信的。吳回的強勢歸來,是戰(zhàn)敗后對民心士氣最大的鼓舞。
等眾人歡呼并拜見完畢,吳回這才示意大家起身,下令道:“諸位等得辛苦,再休整半日,明天一早便拔營啟程,回師落漢城。”
落漢城是重辰部領地中的城廓,也是君首的駐地,如今的城主由祿終兼任。季考起身后問道:“請問伯君大人,這位少年又是何人?”
吳回特意高聲介紹道:“這位便是名揚天下的彭鏗氏大人,如今已受天子冊封為奉仙國國君,此番就是奉仙君在戰(zhàn)場上救了我!”
營地中一片嘩然,剛剛起身的眾人又再度跪了下去,既拜見奉仙君也感謝他相救吳回的義舉。虎娃只得還禮請大家起身,也沒法再解釋什么。
吳回這種人說話當然高明,他一開口便令人感覺虎娃與重辰部是站在同一陣營地。但仔細琢磨,吳回也不算撒謊,虎娃確實將吳回從戰(zhàn)場上帶走了,這幾日曾為他療傷驅毒,也算是救治了吳回。
假如虎娃不插這一手,吳回也能御火靈幡回到這個渡口大營、得到及時的救治。但論驅毒療傷手段,天下少有人能超過虎娃,至少吳回大營中沒有。屆時吳回就得憑著自己深厚的修為強壓了,絕不會像此刻這般看上去若無其事。
虎娃陪著吳回走進了營地中的大帳,重辰部眾族人自動分開一條道路,看向他的神態(tài)皆極為尊敬。吳回當眾宣稱虎娃救了自己,卻沒有說出虎娃與少甲辰之死有什么關聯(lián),此事本就極少有人知曉。
來到大帳中坐定,吳回召來了營地中所有的首領,而虎娃的座位居然在吳回之側與之平齊。吳回又給眾人做了一番介紹,最后說道:“奉仙君是崇伯鯀大人的信使,代表崇伯鯀大人而來,諸位應敬之如敬我!”
吳回給了虎娃好高的地位、好大的面子啊!照說以國君的身份,地位也不低了,但得看是什么樣的國君。奉仙國只是深山中的小國,人丁總計尚不滿萬數(shù),這樣的國君在重辰這樣的大部族眼中其實也算不得什么。
而吳回給虎娃安了另一個身份,代表崇伯鯀大人而來的使者,地位卻比一位小國之君要尊榮得多,至少在重辰部中,甚至可以和他這位君首平起平坐。
虎娃不過是拿了一件崇伯鯀的信物,崇伯鯀并沒有明言讓虎娃代表自己,更沒有托他轉高任何事情。但那件信物應該非常重要,持之者甚至能成為崇伯鯀本人的代表,否則吳回也不會是如此態(tài)度。這么重要的信物,沒想到崇伯鯀就隨手給了虎娃,且沒有說一句多余的話。
吳回又吩咐季考道:“在族中就由你來負責接待與保護奉仙君,任何人皆不得對奉仙君不敬。奉仙君若有所需,定要盡全力滿足。”
親衛(wèi)隊長當然是吳回最信任的人,吳回讓季考負責接待與保護虎娃,也相當于給了虎娃等同于自己的地位。季考上前領命,正要起身回位,卻突然一頭栽倒在地,當即昏厥不醒。
這位親衛(wèi)隊長早就快撐不住了,憑著深厚的修為和吳回歸來的驚喜一直強挺到現(xiàn)在,精神一放松終于還是倒了下去。吳回趕緊命人救治,虎娃道:“若伯君大人信任我的手段,就讓我來救治這位將軍吧,必可保他無恙。”他趁機也離開了大帳。
……
落漢城中的景象與中原之地略有差異,風土人情帶著黎民的痕跡。重辰部居南方已久,而且融合了奔黎部,有著自己獨特的風俗。
重辰部伯君府邸,比虎娃在奉仙國的王宮還要寬闊敞亮。虎娃伯君府中見到了從邊境奉命緊急趕回來的祿終。傳言中的中華四大戰(zhàn)神,虎娃已見其三。
祿終比父親吳回整整高出一個頭,就算隔著衣衫,也能感覺到他渾身的肌肉隆起、條塊分明,不僅健美壯碩,還仿佛充滿了隨時可以爆發(fā)的力量。若從五官看,或許少甲辰長得更像他父親,但祿終卻繼承了吳回的發(fā)色與那種形的氣質。
吳回頭發(fā)略呈現(xiàn)枯黃,那是因為他的年紀大了,而祿終披散的長發(fā)帶著暗紅的光澤,應更像吳回年輕時的樣子。此番見面并無外人在場。
吳回的態(tài)度對虎娃十分尊敬,但祿終可不一樣。待父親介紹了虎娃的身份以及來意,也講述了少甲辰之死以及奔流村滅族慘案的經過,祿終便冷哼了一聲,用凌厲的眼神朝著虎娃直瞪過來,帶著一絲敵意,顯得很不滿也很不服。
隨著這聲冷哼,一股如火山爆發(fā)般的威壓氣勢朝著虎娃撲面而來。假如換一個普通人,恐會當場跪下、嚇得屁滾尿流;就算意志異常堅定者,也坑會全身打顫,連話都說不出來。
可虎娃卻毫不在意,從容起身向祿終行了一禮道:“久聞祿終大人之威名,今日親見,果然不凡!”
這是禮節(jié)性的場面話,但僅僅是“久聞”與“不凡”,對祿終而言也不算恭維。祿終一見面顯然就想以威勢壓人,可虎娃最不怕的偏偏就是這一套。
虎娃未突破大成修為前,就曾領教過嘯山君仙家遺蛻所蘊含的氣勢威壓,到了如今,他本人已有九境七轉修為,且和伯羿、崇伯鯀、句芒這樣的高人都打過不少交道。假如動手斗法他可能還打不過祿終,但怎會在意祿終流露出的神氣威壓。
在貴客面前,祿終這樣顯然是很失禮的,吳回趕緊喝道:“祿終不可無禮!奉仙君代表崇伯鯀大人而來,你當事事尊敬!”然后又嘆了口氣道,“至于少甲辰之死,其責在他自身,實怪不得奉仙君。如今奔流村一族盡皆亡命,此事就不要再提了,族中無論是誰,皆不得因此為難奉仙君。”
祿終卻仍怒目而視道:“幼弟之事且放過不提。奉仙君既是崇伯鯀大人的使者,我倒想好好問一問。你既然帶著崇伯鯀的信物而來,此前卻為何身在九黎大軍營中?你既然一直身在戰(zhàn)場,且有地仙修為,又為何眼睜睜的看重辰部大軍潰敗?這難道也是伯鯀的意思嘛!”
祿終最后一句話是直呼“伯鯀”,連“崇”這個尊稱都去掉了。虎娃突然有些反應過來,為何祿終會表現(xiàn)得對自己如此不滿。更多的原因恐是沖著崇伯鯀去的,怪就怪吳回一直把他介紹成代表崇伯鯀而來的使者。
虎娃眼看著祿終的幼弟少甲辰被奴民所殺,非但沒有阻止,事后反而幫助那些人成功逃走,祿終對他印象不好也很正常。但此事已被吳回壓下,祿終還不至于在這種場合這樣失禮。
重辰部此番戰(zhàn)敗,損失了至少十支軍陣,上千精銳青壯陣亡,這是祿終難以接受的。若是換一個角度去看,少甲辰的死,恐怕沒有多少人會感到悲傷,甚至更多的只會私下里偷著高興。但千余名勇士的陣亡,則是對重辰部沉重的打擊。
崇伯既是鯀顓頊帝后世派系公認的領袖,他派來的使者當然就要幫助重辰部,絕不能傾向于外敵。可虎娃在戰(zhàn)場就是眼睜睜地看著重辰部潰敗,等大戰(zhàn)結束之后才突然出手帶走了吳回。
祿終方才已做試探,雖難以斷定虎娃的神通法力究竟如何,但至少也有地仙修為。假如在戰(zhàn)場上站在重辰部陣營一方,哪怕只是在蠱黎鐘發(fā)出舍命攻擊時,他能協(xié)助吳回及時出手阻擋、令敵軍不得撕開戰(zhàn)陣缺口,決戰(zhàn)的結果可能就不一樣了。
所以祿終想質問,崇伯鯀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派來的人,就眼看著重辰部大軍戰(zhàn)敗嗎,一點忙都不打算幫?
吳回內心中的確很尊敬崇伯鯀,但他表現(xiàn)出的態(tài)度卻更加夸張,多少也是刻意做給天下各部看的。但祿終的脾氣不一樣,他既懶得搞這種表面功夫,內心中也不是像父親那樣對崇伯鯀深懷敬意,甚至還有幾分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