該來的總是要來,不會因為十二娘的擔心而遲來半分。
檄文傳入宮中,皇上看后,怒道:“據此是交構之漸?!闭f這篇文章是互相構陷、攻擊的開端。
沛王進宮為王勃求情,皇上不允,說《檄英王雞文》雖是游戲文,但畢竟是檄文的路數,里面的謾罵之語會激起諸侯王之間的矛盾,這種玩笑開不得,王勃連這點都不懂,留在皇子身邊是非常危險的事。
但念王勃年紀尚幼,且的確是有才的,免去牢獄和皮肉之苦,只下令削去他的修撰官職,驅逐出沛王府。
短短幾天,王家從天堂跌入地獄,前一刻還在受沛王賞賜,現在卻被皇上斥責。
王家二老爺將王勃叫去書房長談,至夜幕落下都沒有出來。二夫人憂心忡忡立在廳堂里等他們父子,任煕娘怎么勸說都不肯回房歇著,王勉、王勵眾人只好同樣立在廳堂里陪著。
十二娘跟十一娘被元娘叫去思齊院吃晚飯,叮囑道:“出了這樣的事,大家心情都不好,你們這兩天在家里要謹言慎行,不要說笑打鬧?!?
兩人頷首記下。
十二娘用筷子撥著碗里的米飯,考慮著檄文是如何傳入宮中的。
據姚元崇所說,王勃的這個文章是在斗雞現場寫下的,且看過之后覺得不妥,當場毀了。而王勃在受到沛王封賞的時候,應二老爺要求,把文章重新寫了一遍給王家眾兄弟看,知道其原文的除了王家之人,也就是當時看斗雞的幾人。
是誰把檄文傳到宮中的?若是皇上皇后神通廣大,自己的眼線打聽到了,十二娘也便罷了,可若是有人故意陷害王勃,十二娘覺得這口氣不能忍!
待到沐休在家時,十二娘去前書房找正被禁足思過的王勃了解情況。
適時王勃正站在書房的窗前練字,單衣薄衫,黑絲長垂,沒有焦躁不安,沒有委屈難耐,只如一潭深水,好似激不起半點波瀾。
十二娘在門前愁眉看著,他沉靜似水的樣子,反倒讓她覺得很擔心。
往前走了幾步,踩到秋天的落葉之上,傳出“咔嚓”的響聲,驚動了王勃。他筆鋒停頓,抬頭看來,見是十二娘,定定的望著她,眼神中透出幾絲難堪,幾絲愧對,最終帶著些許狼狽笑著說:“你來了。”
十二娘有很多問題想問他,甚至想訓斥他,可是他這狼狽的一笑,卻讓她什么也發作不出來,終究問道:“你還好嗎?”
王勃從書房內走出來,與她一起站在走廊下,說:“嗯,我還好。父親讓我趁著這個機會在家潛心讀書,明年春天好參加春闈,后年秋闈,考個正經的功名出來?!?
十二娘心中總算是放心了一些,他沒有被打擊的失魂落魄或是自甘墮落,能夠想著憑真本事考功名,是件好事。待到金榜題名時,用實力回擊一切流言蜚語。
“那就好?!笔镎嫘男Φ?。
王勃側頭看著十二娘,反復幾次,終究開口低聲說道:“讓你為我擔憂了,謝謝你?!?
十二娘千言萬語,最后都化作一句嘆息。
“以后不要這樣意氣用事,凡事多思慮幾分吧。”
十二娘這幾天常想,若他是個上不得臺面的庸才,隨他脾性怎樣,觸及不到權貴,王家這樣的人家可保他庸碌但平安的過一生。偏他是個才華橫溢之人,得了權貴賞識,這樣的性子也只會給他帶來災苦。
或者,若他是個淡泊名利之人,能夠隱居山林專心著書寫詩,說不定可安然一世,且能把才名揚遍天下??上?,他生在名門世家,注定不可能從一開始就甘于平淡。
他的人生,她一清二楚,他的未來,也會如同這次事件一樣,猝不及防的就降臨,不給她半點準備事件嗎?
她的眉頭越皺越緊,王勃在旁看到,心中漸生愧疚之情。想到他的沖動之舉不僅給家人帶來這么多麻煩,還讓周圍的朋友為之操心,王勃越發后悔。
他站到十二娘的面前,抬手撫上十二娘的眉頭,說:“都說了別擔心,眉頭怎么擰這么緊?”
十二娘感到眉心一燙,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見王勃與他站的這么近,下意識往后退開一步。
王勃手指落空,也隨之驚醒過來,他怎的鬼使神差,對十二娘動起手腳了?
尷尬的退后,王勃不自在的左顧右盼。十二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眉心,那里似乎還留有他指尖的熱度,瞥眼看王勃慌神的樣子,十二娘忍不住笑了出來。
她這聲輕笑讓王勃更尷尬了,但也化解開了兩人憂慮的心情。
十二娘促狹道:“你幾時懂事,能不讓人操心就好了!”
王勃大窘,忙說:“你這丫頭,明明比我小,卻一副老成的樣子來教訓我?!?
“丫頭?”十二娘斜眼瞪著他,說:“真不敢相信,這是王大才子說的話!另外,我分明比你懂事,說你一句就禁不住啦?你以前可教訓了我不少次!”
王勃聞言大笑,十二娘忙推他:“別笑這么大聲!二伯父讓你思過,讓他聽到你笑這么大聲,只怕要氣壞了!”
王勃閉了嘴,含笑點點頭,說:“見到你,我心里好受多了?!?
十二娘此時才問:“你知道是誰把你的檄文傳到宮里的嗎?不是說文章直接被燒了嗎?”
王勃臉上的笑淡了幾分,說:“是有人看后謄抄下來,”
十二娘大驚,問道:“誰難道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不成?”
王勃點點頭,卻說:“這事不查也罷,總歸是我自己沒了分寸,寫些混賬話,怎么能賴他人?”
十二娘默然,話這么說雖沒錯,但是不查清楚誰是小人,她心里總放不下心。既然王勃不想說,她問別人就是了……
“好吧,我看你沒事就放心了,我先走了?!笔锱c王勃道別,從小書院出來后,沒有回娉婷小樓,反而出門往禮泉坊去了。
禮泉坊的小院里,姚元崇正在練劍,筆洗在旁拿著毛巾、茶水服侍,聽到有人敲門,筆洗剛轉身要去開門,卻見姚元崇連翻兩個凌空,搶先一步到了小院門口。
門外的十二娘有些發愣,瞧著只著白色布衫,手中提劍的姚元崇問道:“在運動?”
姚元崇說:“許久沒動,練練劍,散發一下胸中的郁悶之氣?!?
十二娘走進小院,瞧著院子里的地上有許多樹枝和葉子,抬頭一看,小院里的大槐樹光禿禿的,連秋天的枯枝都沒剩幾根,這得有多大的郁氣擠在胸中?
“你今天沒待在沛王府,而是在這里,可見是猜到我要來找你,我也不拐彎抹角了,我就想知道,是誰把檄文的事情捅到皇上跟前的?”十二娘開門見山的問道。
姚元崇從筆洗手上拿過汗巾擦臉,把劍丟給筆洗收下去,說:“給皇上的諫書是御史楊沖寫的,楊沖是唐子甫的親舅舅,而唐子甫,自幼就以過目不忘聞名,默寫一篇檄文,對他來說再簡單不過?!?
“你和子安都知道?”
姚元崇點頭。
十二娘沒想到他們兩人對事情的來龍去脈了解的這樣清楚,但看兩人一個不愿追究,一個只能生悶氣,不禁問道:“即是知道是誰陷害子安,你們怎么無動于衷?”
姚元崇坐在院子旁邊的石凳上,雙手撐著膝蓋大聲嘆了一口氣,說:“子安被貶斥出王府時,我就推測到是唐子甫弄的鬼,想去沛王跟前理論,誰知唐子甫自己找上門來,對子安說,他今天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給他妹妹出口氣。一句話把我和子安都怔住了,之后不論我怎么問子安,子安都不說究竟發生了什么事,只讓我不要再追究唐子甫。可是憑著子安的人品,他能做出什么破格的事不成?我看就是唐子甫拿捏住了子安的某個性子,可把我憋的內傷!”
十二娘聽的也是一愣一愣的,回味了半晌才問道:“子安和唐子甫的妹妹?唐芙?”
他們倆能有什么事?有啥事也是子杰王勵才對啊,唐芙怎么就跟王勃扯上了關系?十二娘百思不得其解。
姚元崇同樣不解,偏偏王勃那里一棍子打不出兩句話,這件事情上他只字不提。
十二娘也琢磨道:“我估計咱們去問子安也問不出個子丑寅卯,我想想法子從唐芙那邊打探,總不能白白吃了這樣大的虧!”
姚元崇瞧十二娘眼神中閃過的那絲異彩,失笑道:“看來你是個護短和吃不得虧的人吶?!?
十二娘道:“護短的確有點,但誰說我吃不得虧?吃虧也分很多種情況,有的時候吃虧就是贏,但是吃唐子甫這種小人的虧,我可覺得惡心!”
姚元崇莞爾,道:“成,既然你跟我的意思一樣,那你那邊有了消息就告訴我,若有什么要我幫忙的,只管說,我們不能眼睜睜的看著子安吃這樣的大虧,真讓唐子甫以為我們好欺負了。”
“就是!”兩人氣味相投,謀算起這種事情,格外對味,對視一眼,不禁雙雙笑了起來。
姚元崇又問:“子安還好吧?我本想去看看他,但覺得現在走訪不太合適?!?
十二娘點頭道:“嗯,還好吧,我以為二伯父會狠狠的教訓他,誰知道長談過后,什么也沒罰他,只是讓他潛心讀書,準備科舉?!彼q記得二伯父之前家法打王勵的事情,這次的事情比上次可嚴重多了,王家二老爺怎的好似一點也不生氣?
姚元崇釋然道:“子安錯在被人構陷,少了些為人處事的圓滑,而不是錯在人品,所以應該教育而非責罰,王博士自然知道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