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冰災和地震,從崇禎八年小年前後開始,一羣羣攜家帶口的難民,從四面八方涌向大明帝國的都城順天。
這些人大都操著關中口音,也有不少像是直隸、山東、河南一帶的,他們披著襤褸的棉祅,腰間勒根草繩,用扁擔挑著冷得瑟瑟發抖的孩子,和又黑又破的被子,或是沿街乞討,或是四處尋找施粥的地方,艱難而又卑微的想要活下去。
起先順天城的老百姓還覺著這些人挺可憐,任由其在店鋪屋下,衚衕裡頭住下,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難民人數竟然呈爆炸性增長,過完年沒幾天,竟然涌進來十幾萬之多,而且還有繼續猛增的趨勢,各種治安事件自然也跟著同步增長。”“
焦頭爛額的順天府尹一看,心說這樣下去不行啊,便上奏皇帝,請求驅逐災民,但崇禎皇帝正在跟老天爺賠罪呢,豈能答應這種事情?可混著住也確實不是辦法,溫首輔便出個主意道:“把災民全部遷到外城去,不許其進入內城。”
皇帝覺著不錯,命順天府照此執行,將所有災民集中到外城安置。大明朝的順天城原先是沒有外城的,順天城九門就是外城門了,但日久天長,人口漸多,京郊也繁華起來了。更確切的說,是南郊,有了很多的住家商鋪,逐漸發展成規模,甚至皇家祭祀的天壇和先農壇也建在此處。
繁華的同時,隱患伴隨而道,順天城再往北就靠近韃靼的國土,遂有官員建在順天城外圍建一道長約八十里的外城,以策安全。因爲各種原因,一直拖到天啓三年纔開工,最先建的便是正陽門外的南郊外城,開工不久,就因資金足,難以爲繼。這倒也不能怨朝廷沒有及早籌措,誰能料到國內匪患不斷,遊牧民族屢屢叩邊,仗打個沒停,打的國力損耗殆盡了呢?
崇禎皇帝上臺後,派溫首輔去想法。有道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何況溫首輔還算不上巧婦,這不是明擺著難爲人麼?左思右想之下終於憋出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只築南線城牆,其他三面待日後有錢時再說。
孰料建成沒有半年,一場驚天動地的大地震,便這段城牆震壞了十餘里,城門也倒了幾處,其損毀程度,比內城那一百五十多年地老城牆嚴重多了。
但作爲進出順天城主要通道的朝陽門卻毫髮無傷。
現在江楚寒就站在這座近十丈高的灰磚綠瓦剪邊頂,重檐歇山三滴水的樓閣式城門樓外,望著兩邊龜裂明顯地簇新城牆,心裡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
倒是雲不二氣得不行,跑到城下撿起一塊斷落的城磚,拿過來用力一掰,竟然一斷兩截,義憤填膺道:“這是城磚嗎?這比咱們吃的槓子頭火燒都不如!草-他-嗎-的溫體仁,還有他不敢貪的錢嗎?”
江楚寒看那城牆下巡邏的兵丁,已經探頭探腦瞧過來,不由笑道:“這話也就是你們錦衣衛的人敢說。”一聽說是錦衣衛,那些兵丁避之不及,有多遠閃多遠。
雲不二也自覺有些失言,他雖然不怕溫首輔,卻也不想給吳僉事惹麻煩,丟掉那兩截城磚,拍拍手道:“在外面怎麼隨便都行,回到京裡可得注意點。”這話彷彿說給自己,其實也是提醒江楚寒。
江楚寒當然聽得懂,頷首道:“是啊,不能自找麻煩。我跟家人說說,讓他們不要和咱們一起進京了。”
“也不用這麼急,”雲不二訕訕道:“等進了前門再說吧。”
“不用了,”江楚寒笑道:“就現在吧。”便轉身往後面一輛馬車邊走去。一路奔波顛簸,原先的馬車早散架了,這輛還是在天津纔買的。
他輕敲下車門,林賽賽便從裡面打開,北風一下子灌進去,江楚寒也不要凳子,趕緊抓著車壁上去。
往裡面一看,只見眉兒擁著厚厚的被子,正在沉沉睡覺。
江楚寒登時放緩了手腳,壓低聲音道:“好點了麼?”卻是問的林賽賽。
林賽賽小聲道:“吃了藥,剛剛睡著。”在天津時,眉兒受了些風寒,加上一路奔波的疲勞,終是病倒了。
江楚寒走到眉兒身邊坐下,望著那消瘦還帶著病容的面龐,心情十分難過,伸手輕輕爲她攏了攏,黏在額頭的髮絲,便將眉兒驚醒了,待看到他那一臉難過後,強笑道:“沒事兒,我感覺鬆緩多了,已經見好了。”
江楚寒見她病成這樣了,還不忘安慰自己,不由更是辛酸,緊緊握著眉兒的小手,心疼道:“若知道千里之行如此艱難,當初說什麼也不會讓你跟來。”
眉兒將小臉靠他的手邊,小聲道:“都怪我,真沒用。”
江楚寒搖搖頭,長出一口濁道:“這話應該我說纔是。”
分別在即,又不想讓他糾結,眉兒強打起精神,起身笑道:“咱們這是幹什麼呢?不就是個小寒癥麼,就算不吃藥,兩天也就捱過去了。”
江楚寒又把她擱回去,緊緊裹上被,小聲道:“等進了順天城,去正陽門內找一家最好的客房,在那乖乖等我。”
“你……這就要走了麼?”眉兒再也笑不出來了:“你殺掉了洪承疇,皇帝不會拿你是問吧?”
“你且放心。”江楚寒笑道:“洪承疇是反賊,人證物證俱在,我此次也只是回京述職,不會有太大的影響,夫君我不僅無過,反而有功,你就放心了的吧。”說著呵呵笑道:“說不定過了三五七天的,咱們又見著了呢。”
眉兒緊咬著下脣道:“但願吧!”
江楚寒又看向林賽賽道:“讓邱楓去請順天城最有名的大夫,買最好的藥,不要管價錢,務求萬無一失。”他對這個年代的醫療水平著實不放心,生怕那些庸醫把聾子治成啞巴。
林賽賽乖巧的點點頭道:“我知道了,你就放心吧。”
“那麼,我走了。”江楚寒深深看自己的妻子一眼,將自己滿腹的擔憂和不捨,化作了深深一的吻。
不顧林賽賽在側,眉兒熱烈的迴應著他,兩人忘我而熱烈的吻著,只想就此天長地久。
悵然若失望著進城而去的車隊,江楚寒摸一摸懷裡的香囊,那是眉兒一直貼身帶的,據說是由真正的高僧開過光的,但現在江楚寒要去進京述職,便顧不了那麼多了,塞給了他,生怕出了什麼意外。
古人對皇帝天生有一種強烈的敬畏心,江楚寒也理解,故而什麼也沒有多說。佳人之情,豈能還清?
雲不二湊過來道:“江兄弟,說實在的,兄弟我真是羨慕你呀,出城有士農工商相送,上路有佳人烈士相伴,我要是能活到這份上,即刻死了也值。”
江楚寒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二爺,他們已經走遠了,咱們也走吧。”
“中,咱們走。”雲不二一揮手,四個人便將江楚寒護在中間。或者說是夾在中間,從天啓門進了城。
通過那深厚的城門洞,眼前的一切把江楚寒給驚呆了,只見大道兩邊、城牆根搭起了一片片、一窩窩的破庵子、茅草棚,竟然一眼望不到邊,幾乎把外城的建築都給淹沒了。
放眼望去,滿目瘡痍,一張張麻木而骯髒的面孔映入眼前,仿若到了世上最大的難民營中。老天還專門和這些難民作對,從三月十三開始,紛紛揚揚,下了三天的大雪,直下得道上積雪三尺,滴水成冰……那些巡城的兵丁,正把幾十、上百的連凍帶餓、倒在雪地裡的難民屍體,擱到大車上,要送去城外化人場燒了。
這是我大明朝的首都麼?這不是非洲的貧民窟麼?江楚寒一陣陣的眩暈,在他的印象中,江南就算是這些年再窮,也沒有出現過這般駭人的景象,然而,他卻在這帝都順天城裡見到了。
就在他沉浸在深深震撼之時,便聽到身後一陣鳴鑼放炮,雞飛狗跳,顯然是有什麼大人物進京了。
江楚寒他們不欲惹事,便跟著人流讓到道邊,眼看著兩隊官兵之後,是一眼望不到頭的車隊,清一水的大騾子,拉著一模一樣的板車,車上的東西用油布蓋著,捆紮的嚴嚴實實,讓道邊看熱鬧的議論紛紛。
“這是哪的車隊,這麼長?”江楚寒小聲問道,雲不二瞇眼道:“工部的,還插著宮裡的旗,聽說皇宮也被震塌了一角,可能這是送去修宮殿的吧。”
邊上一個看熱鬧的冷笑道:“這位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吧?陛下說了,只修皇宮,那需用多少材料,哪用得著這麼多大車拉?”說著一指那些大車道:“這裡面超過一半,都是江南督餉局的官員攜來的東西。”
“趙之龍?”江楚寒頓時驚叫出了一聲,雲不二臉上卻不動聲色,淡淡地問道:“你怎麼知道?你掀開看過嗎?”
“我雖然沒看過。”那人冷笑道:“可我看見過他們卸船呢,好傢伙,整整八條大船,裝了二百多車。看當時卸船的小心勁兒,那裡面肯定都是金貴玩意。”
“有這麼神麼?”雲不二舔了舔嘴脣,看向江楚寒問道,江楚寒點點頭道:“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