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九月二十一日,晴。
一大早來到學校,周文就發覺氣氛不對。
迎面遇見幾個熟悉的人,都是面有愁色,見面後打個招呼就匆匆離開。
好不容易見到劉遠,劉遠立刻滿臉激動的朝他衝了過來。
衝到周文面前,劉遠一把抓住他的手大聲說道:“你猜對了!你真的猜對了!”
劉遠的聲音真的很大,以至於經過的同學都停了下來,注視著他們。
周文滿頭霧水,無辜地說:“我猜對什麼了?”
劉遠突然意識到了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所以立刻拉著周文就走。
周文也不知道劉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任由劉遠把他拉到一個僻靜角落。
劉遠停了下來,四處看了看,周文的感覺就跟做賊似的。
劉遠回頭就看見周文略帶怒意的徵詢目光,看那意思,如果劉遠沒有很好的解釋的話,一頓老拳是免不了的。
劉遠立刻低聲說道:“還記得前幾天我們在虎丘雲巖寺塔上談論的事情嗎?日本人動手了!”
周文愣了一下,說:“你說什麼?”
劉遠嘆了口氣說:“日本人果然在東北動手了!九月十八日夜,南滿鐵路柳條湖段被炸,隨後,日本關東軍以中國軍隊破壞南滿鐵路,襲擊守備隊爲由向北大營我東北軍駐軍發起攻擊。隨後又向瀋陽城攻擊。19日凌晨,關東軍向瀋陽城增兵;同時日軍還向營口、鳳凰城、安東、長春、寬城子、二道溝、南嶺發起進攻。駐守北大營的東北軍未進行有組織的抵抗,幾近潰不成軍撤往撫順、清原。19日清晨,日軍攻佔北大營,傷亡微乎其微!至19日下午,日軍相繼攻佔寬城子、本溪、蓋平、鞍山、營口、田莊臺、開原、昌圖、四平街、瀋陽、安東、公主嶺、撫順、海城、遼陽、鐵嶺、鳳凰城。駐守長春地區的我東北邊防軍遭攻擊後,自發奮起抗擊,戰至20日,一部被繳械,一部撤往榆樹等地,長春陷落!”
周文驚得目瞪口呆,良久,纔回過神來,沉聲說:“你怎麼知道的?”
劉遠說:“我的一個朋友在報館,這幾天不斷接到東北同行的急電,希望他們能刊發這些消息,但被報館總編卡住了,說是沒有得到國民政府的許可。他們還說,就算這些事情都是真的,也可能只是意外。”
周文一拳錘在邊上的樹上,說:“笑話!這麼明顯的陰謀都看不出來?日本人早就準備好了!南滿鐵路肯定是日本人炸的!要不他們怎麼可能這麼快對這麼多地方同時發起進攻?”
劉遠趕緊說道:“你小聲點,這事我只告訴了劇社的幾個人,別人都不知道呢!”
周文說:“你究竟告訴過幾個人?我見到的同學都神神秘秘的。我就不信他們會不知道?”
劉遠大怒,說:“這羣渾蛋!告訴他們消息沒有證實前不要跟別人亂說的!”
周文嘆道:“這也未嘗不是一件壞事,國人總該有權利知道自己的國土正在淪喪,自己的同胞正在被奴役!”
劉遠低聲說:“就怕到時追究泄漏消息的責任查到我頭上!如果因爲這種本應正大光明的事情卻被抓去坐牢那到時我就真叫死不瞑目了!”
周文說:“你放心,如果你真因爲這個被抓進去,那你好歹還是個愛國志士!人民肯定會緬懷你的!”
劉遠怒道:“這種事情你也能拿來開玩笑!都國難當頭了!”
周文嘆道:“我會不知道嗎?你放心吧,事情過去了好幾天,蘇州的報紙不報導,上海租界的報紙肯定會報導的!到時你大不了說是從上海報紙上看到的就是了。”
劉遠面色一緊,說:“你可不能再告訴別人了!”
周文苦笑:“這叫什麼事?自己的國土被人霸佔國民都不能知道?”
劉遠神色黯然,拍了拍周文的肩膀,嘆著氣走了。
周文看著劉遠漸漸遠去的背影,心中悵然若失。不過很快,周文就想起了剛進校門時見到的那些神色古怪的同學,心中突然有了主意。
於是這一天,東吳大學開始出現一種奇怪的現象——幾乎每一個同學見面都是互望一眼,然後嘆一口氣。而往往一堆人聚在一起談論什麼,有其他人經過的時候大家就會立刻停止交談,不過經過的人也會理解地點點頭,然後大家就都是嘆氣。
就這樣,“九·一八”事變的消息在一天之內傳遍了東吳大學,東吳大學雖然表面平靜,但卻是暗潮洶涌。
※※※
當上海報紙關於“九·一八”事變的報導傳到蘇州時,蘇州的報紙終於開始解禁,於是,蘇州的幾乎每一個普通百姓都知道了民國二十年九月十八日在中國的東北發生的事情。
東吳大學的學生終於可以公開談論“九·一八”事變了。
雖然作爲教會學校又是私立大學,學生也有很多來自富裕家庭,但畢竟書讀得多,東吳大學學生們的愛國心還是非常強烈的。隨著報紙傳來的越來越多的有關東北的消息,看著報紙上東北的一座座城鎮淪陷,原本似乎虛無飄渺的愛國主義突然無比強烈起來。學生們的熱血沸騰了!東吳大學裡已經開始有了公開的集會,雖然校方一再勸說學生莫談國事,但他們的勸說對激動的學生終究還是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就在這樣的情況下,1931年的中秋節來臨了。
9月26日,作爲中國傳統的三大節日之一,又是團圓節,中秋節原本應該是喜氣洋洋的,但是,幾乎每一個人都可以感覺到這個中秋節的壓抑,整個蘇州城都沒有人大肆慶祝,雖然團圓還是一樣的,而且在這個多事之秋更加顯得彌足珍貴。
這一天一大早,劉遠就帶著禮物來到了周家。
劉遠先向周老太爺問了安,然後送上節日禮物,不外是一些精緻糕點。
見到劉遠,周老太爺難得沒有板著臉,他對這個年輕一輩中不屬於紈絝子弟羣體的劉家二少爺素有好感。
周老太爺當然知道劉遠來肯定不僅是爲了向自己請安送禮的,所以在禮貌地詢問過劉遠父母的健康狀況後,很快就示意劉遠可以去找周文了。
劉遠來周家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熟悉地進了後院,來到了周文的書房。
周文正在看書,看見劉遠進來努努嘴示意他自己照顧自己。
劉遠不客氣地自己倒了茶水坐在一邊的椅子上,等了半天,看周文還沒有說話的意思便站了起來,朝周文走過去。
來到周文面前,劉遠突然從懷中拿出一個小冊子,偷偷塞給周文。
見劉遠神神秘秘的,周文不禁有些奇怪,從書中擡起了頭。劉遠示意他先看小冊子,周文於是拿起了小冊子。只見冊子封面寫著“中國共產黨爲日本帝國主義強暴佔領東三省事件宣言”,不由心中一跳,擡頭看著劉遠,劉遠鄭重地點了點頭,周文纔有些緊張地輕輕翻開小冊子,開始默讀裡面的內容:
“中國工農兵勞苦羣衆們:
萬寶山與朝鮮之血跡未乾,日本帝國主義又公開進兵中國,強暴佔領瀋陽安東營口,更大規模的屠殺中國民衆了!
各國帝國主義,尤其是日本帝國主義是壓迫中國,屠殺中國民衆的萬惡強盜,半年以來從萬寶山朝鮮一直殺到青島,現在又殺到瀋陽安東營口,中國勞苦民衆被犧牲已經累萬盈千,過去五卅,濟南慘案等更擢髮難數,現在他更公開更強暴的佔領中國土地,其顯明的目的顯然是掠奪中國,壓迫中國工農革命,使中國完全變成它的殖民地,同時更積極更直接的實行進攻蘇聯,企圖消滅全世界第一個無產階級的祖國,世界革命的大本營,及實行第二次世界大戰,特別是太平洋帝國主義戰爭,實行更大規模的屠殺政策以瓜分中國。
帝國主義強盜看得很明白:蘇聯無產階級專政日益強固,社會主義建設得到空前的勝利,五年計劃立刻就要完成,這對於帝國主義非常不利,而且含著極大的危險。各國帝國主義都拼命計劃想消滅蘇聯,以圖挽救他們垂死的命運,什麼全歐聯盟,什麼胡佛計劃,其根本都不出此。現在日本帝國主義實行佔領中國東三省,不過帝國主義進攻蘇聯計劃之更進一步的實現。全中國工農勞苦民衆必須在擁護蘇聯的根本任務之下,一致動員武裝起來,給日本強盜與一切帝國主義以嚴重的回答。
同時帝國主義強盜也非常明白:現在世界革命積極發展,中國工農革命日益高漲,工農紅軍與蘇維埃區域又英勇的衝破了帝國主義國民黨軍閥第三次的“圍剿”,土地革命與反帝國主義的浪潮,尤其在萬案韓案之後,已經大大洶涌起來。這一革命浪潮的高漲,必然要根本推翻外國帝國主義及中國豪紳地主資本家國民黨的反動統治,建立工農兵蘇維埃政權。外國帝國主義看著中國國民黨軍閥已經不能消滅革命,看著他在中國的走狗軍閥國民黨等已經不能隨心所欲的替它保護並擴張對華掠奪的利益,因此便直接佔領滿洲中國領土。滿洲事變便是最明顯的表現。中國各派國民黨及各派軍閥根本都是帝國主義的走狗,張學良及整個國民黨在中國民衆被日本強盜大大屠殺的時候,高唱無抵抗主義,與和平鎮靜的忍耐外交,充分的表現了他們無恥的屈服,出賣民族利益的面目。全中國工農兵士勞苦民衆,必須堅決一致在爭取工農革命勝利自求解放的利益之下,實行反帝國主義反國民黨的鬥爭。只有廣大羣衆的革命鐵拳,才能制止帝國主義的暴行,驅逐帝國主義滾出中國!
最後,現在正是各國帝國主義內部互相矛盾衝突,經濟恐慌與政治危機更劇烈發展的時候,它們這種衝突和危機必然引導它們到第二次公開的廝殺,尤其是太平洋日美衝突的風雲甚囂塵上,中國便是它們這衝突火併不能放過的戰場。它們一方面指使各自的軍閥實行火併,另一方面有機可乘便直接出兵中國,以擴張它們在華的統治利益。這種事件不一而足,過去英日屢次進兵中國,最近美國帝國主義也正高唱用十萬大軍進佔中國。這次日本強佔東三省,顯然是捷足先登,準備大規模的屠殺以犧牲中國。自然帝國主義與蘇聯的矛盾是最根本的矛盾,所以反蘇聯的戰爭是主要的危險,但是各國帝國主義自己互相沖突的戰爭也日益緊迫。全中國工農兵士勞苦民衆必須在反對第二次世界大戰,推翻帝國主義統治,爭取中國民族解放的利益之下實行堅決的鬥爭,一致反對日本強暴佔領東三省,實行變帝國主義壓迫中國的戰爭,爲擁護蘇維埃中國反帝國主義反國民黨的革命戰爭,以解放中國。
全中國工農兵士勞苦民衆們!
正當受著軍閥戰爭與空前擴大的水災的蹂躪犧牲痛苦不堪的時候,日本帝國主義又公開進兵中國,強佔中國領土,屠殺中國民衆了!任何一派的國民黨與軍閥都只能壓迫紅軍與蘇維埃,實行軍閥戰爭,加工製造災荒,及投降帝國主義,出賣民族利益。過去濟南慘案及萬寶山慘案及一切慘案都被國民黨政府無條件投降出賣了!我們還要夢想國民黨政府去抵抗帝國主義進兵嗎?!國民黨軍閥的統治根本就是帝國主義壓迫屠殺中國民衆的保鏢,我們應該一致動員起來,打倒國民黨,打破一切和平改良的欺騙。只有羣衆鬥爭的力量,只有工農蘇維埃運動的勝利,才能解放中國。
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強佔東三省!
立刻撤退佔領東三省的海陸空軍!
自動取消一切不平等條約!
打倒一切帝國主義!
驅逐帝國主義在華的一切海陸空軍滾出中國!
沒收帝國主義在華一切財產!
反對帝國主義進攻蘇聯,武裝擁護蘇聯!
反對帝國主義國民黨進攻蘇區與紅軍,擁護蘇區與紅軍!
反對世界第二次大戰!
打倒各派國民黨,打倒一切軍閥!
變帝國主義國民黨反對中國革命的戰爭爲反帝國主義反國民黨的革命戰爭!
中國工農兵蘇維埃鬥爭勝利萬歲!
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
一九三一年九月二十日”
看完小冊子,周文陷入了沉思。
雖然他對於共產黨並沒有很多的瞭解,但多少也有所耳聞,知道他們跟底層民衆走得很近。由於從小接受西式教育,周文對於獨裁統治從內心裡就感到牴觸,對各種不同政見也很容易包容,所以他內心對共產黨還是很同情的,不過他沒有想到的是,劉遠居然能弄到共產黨的宣傳材料!
看小冊子上說的,共產黨倒是旗幟鮮明地提出了抗日主張,這一點很讓他敬佩和認同,雖然對於硬把抗日同擁護蘇聯聯繫起來他是很反感的。反觀國民政府,至今沒有對東北局勢作出公開的表態,在他看來,國民政府的這種曖昧態度給了日本人一個很不好的信號,簡直就是縱容!
周文低聲說:“你怎麼會有這東西?”
劉遠神秘地說:“一個朋友給的。”
周文說:“朋友?不會又是報館的朋友吧?”
劉遠搖搖手說:“說不得,說不得!”
周文嘆道:“你要不想說就算了,不過你放心,我絕不會去告密的!”
劉遠面色一緊,說:“你以爲我會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嗎?如果我不信任你,根本就不會把這給你看!但這東西的來源的確不能說!我答應過別人的!”
周文點點頭說:“好吧,受人之託,忠人之事,本該如此。裡面的內容你肯定早看過了。你怎麼看?”
劉遠說:“國民政府管人家叫‘共匪’,但你倒是憑良心說,人家這所謂的‘共匪’說得有沒有道理?”
周文皺了皺眉,說:“抗日我是同意的,但扯上一個擁護蘇聯就顯得不倫不類了。以蘇俄軍力的強大,實在用不著我們自作多情去‘武裝擁護’他!何況日本人狼子野心,亡我中華之心早已有之,甲午國恥至今已有三十餘年,怎麼可能會扯上那個才成立十餘年的蘇聯?”
劉遠說:“人家蘇聯也是共產黨嘛!再說先總理在世時不也提出過‘聯俄、聯共、扶助工農’三大政策嗎?”
周文冷哼一聲說:“近代歷史上沙俄霸佔我國土還少嗎?難道蘇聯又歸還了這些國土?國家的利益,永遠重於意識形態!”
劉遠嘆道:“好了,我們不談蘇聯了。其實我今天來主要就是想託你替我保管這東西,你知道的,我有那麼一個大哥家裡可是什麼東西都藏不了的!”
說完神色黯淡下來。
劉遠的大哥是一個典型的敗家子,吃喝嫖賭抽,無所不會。除賭以外,無一不精!雖然父親劉康對他的錢管得嚴,但他卻總能想辦法從家裡偷東西出去變賣,到了後來劉康實在管不了也就乾脆不管他了,一心培養劉遠。劉遠說得沒錯,如果他真在自己屋裡藏東西,肯定會引起他大哥的注意,別讓他那不學無術的大哥以爲是什麼值錢東西偷拿出去變賣就壞了!
所以周文立刻點點頭說:“我明白。放在我這裡你就放心好了。”
說完,掀起了席子,把小冊子藏在席子下,再蓋上,又整好牀單,表面一點都看不出來。
劉遠感激地對周文點了點頭,說:“我還有事,先回去了,明天學校見。”
周文說:“你要是有東北的新消息一定要告訴我,蘇州報紙總是說的不清不楚的!”
劉遠說:“放心吧!肯定不瞞你。”
說完便出了門,反正熟,也就不用送了。
第二節
中秋節過後,似乎受節日氣氛的影響,學生們對東北局勢的關注暫時冷卻了下來。
這天下午課後,周文回到家中。
走進周老太爺書房時,周老太爺正在看書。
“父親,我回來了!”雖然從小就接受了西式教育,但周文還是保持著早晚向父親請安的習慣。
“坐!”周老太爺面無表情地指著邊上的椅子。
周老太爺平常雖然對周文嚴厲,但這個兒子既然這麼優秀,總歸還是疼愛的,所以像今天這種表情周文也少見到,坐下時心中不免有些惴惴。
待周文坐下後,周老太爺拿起了一個小冊子。
周文一眼瞥見那小冊子的封面,頓時大驚失色!原來周老太爺手中的小冊子正是劉遠給他的那份共產黨的宣傳冊子!桌沿還有一張政府告示垂下,告示上的字雖然是倒的,但上面寫著的“若有通匪,與匪同論”八個大字還是赫然在目!
周老太爺將傳單放在桌上,出了一會兒神後才緩緩說道:“今天是你母親去世十八週年忌辰,我本想在你書房等你的,吳媽整理你的牀鋪時,看到了這個東西。幸好吳媽不識字,又從小寵愛你,還以爲你用功讀書以至於把書放在牀上,卻不知道你用功都用到這上面去了!也幸好當時沒有旁人在!”
周文低聲說:“父親,您……”
周老太爺沉聲說:“這東西從哪來的?”
周文低聲但卻堅決地說:“對不起,父親,我不能說!”
周老太爺冷哼了一聲說:“你倒是很講義氣。”
周文朗聲說:“父親從小教導我‘人無信不立’,既然受人之託嚴守秘密,就不能失信於人!”
周老太爺默然,似乎正在後悔生了這麼一個忤逆子。
周文突然鼓足勇氣說:“父親,您可能已經看過裡面的內容了,對這件事您怎麼看?”
周老太爺愣了愣,似乎沒想到周文居然還敢問他這種問題,就這樣看著周文,直看得周文心中忐忑。
良久,周老太爺突然嘆了口氣,緩緩說道:“外敵環伺,內亂紛擾。匪?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唉!”
周文吃驚地看著周老太爺,一向以來在他心目中都是頑固透頂的父親居然說出這樣明顯同情共產黨的話是他萬萬沒有想到的!
父子倆都沒有再出聲,良久,周老太爺拿出火柴劃著將小冊子點燃。看著小冊子燒盡,周老太爺又喃喃道:“‘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真的都燒了,難道還能將人心裡的想法一起燒掉不成?”說完,嘆了口氣,起身,往後堂踱去,走時,向周文揮了揮手,說道:“你回房去吧,以後要小心些!”
周文心中迷惑,也不知父親這話的意思是說以後小心不能再碰這種東西了還是說以後拿了這種東西一定要小心藏好?
周文看著化爲灰燼的小冊子,在心裡嘆了口氣,現在又多了個煩惱,不知該怎樣跟劉遠解釋這件事?
※※※
第二天課後,周文把劉遠拉到偏僻地方,吞吞吐吐地把小冊子被父親發現並燒燬的事告訴了他。
劉遠剛開始聽到周文說小冊子被周老太爺發現時大驚失色,可後來聽到周文轉述當時周老太爺的神色和話語就冷靜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劉遠突然笑了,說:“看來你家老爺子並不像我們想像中頑固嘛!大是大非的事情老爺子還是很明白的!至於那東西,反正內容我們都知道了,燒了就燒了吧,倒不用擔心被發現了!”
雖然劉遠這麼說,但周文心中還是感到內疚,臉上不覺露出歉然的表情。
劉遠拍拍他肩膀說:“真的沒事!你當我是那麼小氣的人嗎?”
周文說:“那個給你東西的人不會怪你嗎?”
劉遠說:“放心吧,那本來就是給我的,只是我家裡不方便放才託你保管的。”
周文這才放心。
這次發生的事倒也不見得是壞事,至少知道了自己父親對抗日還是支持的。
劉遠突然低聲說道:“我還有最新消息要告訴你。”
周文說:“什麼消息?”
劉遠說:“前天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王正廷被打了!”
周文吃驚地說:“啊?怎麼會這樣?被誰打的?”
劉遠說:“是被學生打的!”
周文更驚訝了,說:“學生打的?學生爲什麼要打他?”
劉遠說:“9月26日,上海26所大學的52名代表組成晉京請願團,到南京向國民政府提出5項要求:‘(1)請國民政府集中兵力,驅逐日兵出境;(2)請政府懲辦不力外交官;(3)令張學良迅速出兵;(4)請政府發給各大學學生槍械,使全國學生武裝起來,以爲政府後盾;(5)請政府實行革命外交,不簽訂喪權辱國條約。’但請願未果。28日,上海和南京數百名學生赴外交部責問,國民政府外交部長王正廷不敢露面。學生們便衝入外交部,當面責問王正廷,王支吾其詞,學生們便痛打了王正廷一頓,並搗毀了辦公室的器具。”
周文皺了皺眉頭說:“學生們這可是錯怪這位外交部長了。王恐怕只是做了替罪羊。外交政策是國民政府制定的,他只是個執行者,如果國民政府真要對日強硬,借他一百個膽他也不敢軟!”
劉遠說:“有道理!所以這位外交部長當天就憤而辭職了!還有呢!之後,上海學生又同南京金陵、中央兩大學學生共5000餘人,冒雨再次赴國民政府請願,繼續提出政府出兵抵禦日軍侵略等要求。”
周文搖了搖頭,說:“這次恐怕還是未果!”
劉遠嘆道:“你猜對了!國民政府這回派了于右任先生出來勸說。對於先生,學生們還是敬重的,不過說什麼也不肯走。最後我們的國民政府主席,軍事委員會蔣委員長不得不出來,講了一大堆話,大意是叫學生們回校安心上課,用心讀書,增加知識,以增加抵敵之力。還說什麼‘如果浮躁氣太甚,不過加增國恥而已’。想想看,國土都被別人佔了,這國恥還不夠大嗎?”
周文說:“後來呢?”
劉遠說:“後來?後來學生不滿意,蔣委員長就走了!29日,學生再度赴國民政府請願。下午,蔣委員長再次出見學生,說什麼‘政府此刻正積極進行謀應付日方之事’,要大家‘必要絕對信仰政府’,‘政府同人,爲諸位不斷的請願,不無分去若干時間與精神,以致影響於一切政治與外交之籌劃,而敵人反得有擾我懈我之餘地,且恐轉貽反革命派以利用之機會’,最後,在學生的壓力下,蔣委員長才說‘如願從軍效國,即可編入義勇軍,受軍事訓練,現已在孝陵衛籌備可容五千人之營房;如願回校求學,即於今晚離京,仍由原車運送’於是南京的學生回校,外地的學生上了車。”
周文陷入了沉思,良久,突然擡起了頭,說:“你說離我們這麼近的上海、南京的同學們都行動起來了,我們蘇州怎麼還這麼平靜呢?”
劉遠苦笑:“這個恐怕你不會不知道吧?你想想整個蘇州也就我們東吳大學一所大學,學生呢還多是像你我這樣的資本家或是財主的子弟,鬧得起來嗎?”
周文正色道:“這你就錯了!資本家、財主子弟怎麼了?我想,只要是個真正的中國人,愛國心都是一樣的!”
劉遠說:“那你的意思是……?”
周文說:“如果國民政府再無明確之抗戰表態,我想我們蘇州的學生也該行動起來了!”
劉遠說:“好!就讓我們這兩個資本家的少爺來組織吧!”
兩人互擊一掌,相視而笑。
※※※
9月30日,在中國的努力下,國際聯盟於連續會議之後,作出日本撤兵的決議。日本政府也在國聯承諾撤兵。
10月1日,國內報紙報導了國聯的決議結果,民衆歡欣鼓舞,有了國聯的支持,日本人總該怕了吧?
然而,沒過多久,大家就發覺不對了,從東北傳來的消息表明,日本人根本就對國聯的這個決議置之不理,仍然繼續在遼吉的軍事行動,東北的城鎮還是一個接一個的被日本軍隊佔領。
但是,老百姓還是在耐心地等待,等待著國民政府進一步的解釋。
※※※
隨著大批東北流亡學生的到來,東吳大學的學生們對東北局勢的瞭解總算有了第一手的資料。學生們終於知道了很多原本不被當局公開的事情,當知道東北軍面對日軍進攻幾乎都是不加抵抗,甚至還有很多部隊集體投降當了漢奸時,除了震驚,更多的就是憤怒了!
不過讓東吳大學學生鬱悶的是,東北流亡學生的最終目的地並不是蘇州,畢竟蘇州這個舞臺無論比起上海還是南京來說都小太多了,留下一批人繼續向大衆講述著發生在東北的事情後,大批的東北流亡學生都去了上海,在那裡,他們將向這個國際大都市的民衆講述自己的親身經歷。
東吳大學學生的自尊心受到了極大傷害,他們決定以實際行動來證明自己雖然是教會學校又是私立大學的學生,但愛國心卻一點也不比上海這種大都市的學生要差,也不會不如南京那些公立大學的草根階級學生!
一次大規模的抗日遊行在劉遠和周文的組織下開始醞釀,時間直指中華民國的20週年國慶日!
這時,蕭雅表現出了優異的組織才能。作爲一個弱女子,她擔起了所有人員組織和協調的工作,在她的感召下,很多原本搖擺的東吳學子也堅定了立場,決定支持遊行。爲了做好即將到來的雙十節遊行的準備,學生們暫時停止了校內集會,全身心投入到遊行的組織、標語傳單製作、路線設計,前期宣傳準備以及與工商界的聯絡上去了。
10月8日,日軍飛機轟炸了錦州。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東吳大學,更加劇了東吳大學學生對日本的痛恨,但爲了10日的遊行,學生們的激憤心情並沒有表露出來。
一時的平靜讓校方大大鬆了口氣。畢竟在這種政府沒有明確表態的時候,作爲教會學校,過多談論政治肯定不是一件好事。
1931年的10月10日,是中華民國20週年國慶日,所以學校在10日前後放了幾天假,學生們卻幾乎都沒有離開學校。對此,校方並沒有放在心上,因爲經過這幾天的平靜校方都以爲學生們這是在準備國慶日的慶祝活動,畢竟二十週年國慶日算起來也是個大日子了。看著忙碌而又平靜的學生們,校方甚至還感到很欣慰,不管怎麼說,學生能夠遠離政治漩渦總歸是校方的福音。
※※※
在表面的平靜下,雙十節終於來臨了。
當一夜醒來發現東吳園內貼滿了寫有“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嚴懲不抵抗軍人”、“還我河山”等等語句的標語時,校方想要做出反應已經來不及了。東吳大學的學生們早已帶著標語傳單,打著寫有“東吳大學學生抗日請願團”的巨大橫幅參加國慶日遊行去了。
遊行的隊伍很快和市民和工商界的隊伍匯合,學生們四散開向遊行的人羣發放著傳單和標語小旗,很快,在工會的幫助下,遊行隊伍中的大多數人都拿到了傳單或標語小旗。雖然很多普通民衆並不識字,但經過學生們的耐心講解,大家很快就明白了這上面寫的東西都是對東北抗日的聲援和對日本人的控訴,雖然字還是不認識,但對於小日本的醜惡嘴臉卻已有了瞭解,所以當學生們帶頭高呼口號時,民衆們也跟著喊,聲勢很快就起來了。
在學生和工人的帶領下,遊行隊伍臨時改變了遊行路線,直奔市府。
當遊行隊伍來到市府門前時,匆匆趕到的警察已經擋在了他們面前。
看到打頭的寫有“東吳大學學生抗日請願團”的標語橫幅,警察們都傻眼了,原本打算拿出警棍亂毆的警察只好把警棍又放了回去,無奈地排成人牆攔阻學生。
這些警察大多都是本地人,而東吳大學學生中出身蘇州名門的大有人在,在上頭沒有明確指示之前誰也不敢冒著丟飯碗甚至此後都不能在蘇州混飯吃的危險和這些學生們發生衝突。
但警察也不敢放學生衝進去,這裡畢竟是市府,真要出了什麼事那可是會掉腦袋的!
所以,在蘇州市府門前就上演了一幕和平的“對抗”。學生們身體單薄衝不過警察的攔阻線,警察不敢動粗,也轟不走學生,這讓平日裡警笛亂吹警棍亂揮的警察感到很是吃力。
和公立大學不同,東吳大學沒有學生會,所以作爲東吳劇社的社長和文學院學生的當然領導,劉遠自然充當了遊行的組織者和領導者。這時他和周文就作爲學生代表站了出來。
兩人擠到隊伍前方後,劉遠對一個警督大聲說道:“跟你們上頭說,我們要見市長!遞上我們的請願書!”
警督看著衣著光鮮一臉正氣的兩人,心中打了個突。看他們的穿著,聽他們的口氣,警督倒也不敢小覷,誰知道這是哪家的公子哥兒?
警督諾諾連聲轉身就往市府大院走,走到門口正好碰上了剛趕到市府還氣喘吁吁的警察局長。
廢話,警察局的經費還要市府撥呢!而且這位市長大人不但據說以前在國父身邊待過,還和現在的國民政府蔣委員長私交甚篤,要是市長出了什麼事,他這警察局長不要說烏紗不保,估計連腦袋都安穩不了,他敢不來嗎?
警督立刻向警察局長彙報。
當聽到假如不是自己及時趕到,這個蠢貨警督就真的要請市長出來給學生訓話時,警察局長立刻破口大罵:“他媽的你個沒腦子的傢伙!(由於自己的體型出衆,警察局長從不用‘豬’這個詞罵人!)他們說要見市長你就敢請市長出來了?你敢說這羣人裡沒有藏著共黨分子?你敢打包票市長出來他們不會乘機鬧出什麼事情?出了事你負責?你他媽有幾個腦袋?”
警督回身偷偷看了眼隊伍前面的學生,雖然不相信東吳大學那些養尊處優的少爺小姐們會是共產黨,但既然局長提到了腦袋的事情,那他自然是不敢大意的。得罪公子哥兒是小事,腦袋嘛,雖然現在還好好地扛在自己肩膀上,但真要像局長說的那樣市長如果出了事,恐怕自己這腦袋就得換個地方放放了。
警察局長看見警督居然敢不認真聽訓,就是一腳踢過去。
警督未加提防,突然腳踝上吃了這一腳,痛入骨髓,卻是既不敢怒,更不敢言。
警察局長看見警督這時的態度這才滿意地笑了。
※※※
學生們和警察繼續對峙著。
警察局長看著自己手下的警察,不由開始自我陶醉了,漸漸的,在想像中自己都快要變成挽狂瀾於既倒的民國中流砥柱了!
正志得意滿時,警察局長突然看見國民黨蘇州市黨部書記、蘇州市市長陳敬仁居然出現在市府大門口,趕緊迎了上去。
警察局長還未近陳敬仁的身就訕笑著說:“市長大人您怎麼出來了?快進去吧,這裡危險,人羣裡恐怕還暗藏著共黨分子!不過您不用擔心,有我們警察局的人在這裡,諒他們也不敢造次!”
也不顧自己的話前後矛盾。
陳敬仁衝警察局長點點頭,沒有說話。對警察局長這樣的人,陳敬仁內心是極其不齒的。
走到學生面前,陳敬仁停了下來,羣情激憤的學生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陳敬仁爲官素有清譽,這點學生們還是知道的,既然他已經出現,不妨聽聽他要說什麼。
陳敬仁看著眼前的學生不由感慨萬分。他心中何嘗不是對東北局勢痛心疾首,只是作爲國民政府委任的蘇州市市長,他自然不能學這些學生了。
陳敬仁定了定神,大聲說道:“同學們,蘇州的各界父老兄弟們。大家有什麼事情可以好好說,爲什麼要搞非法集會呢?”
周文上前正色道:“陳市長,什麼叫非法集會?今天的雙十遊行可是政府批準的!難道我們學生和市民工商界人士愛國還錯了嗎?”
陳敬仁心中苦笑,雙十國慶遊行當然是經過批準的,目前因著國聯的決議各地的局勢已經趨於平穩,正值20週年國慶,原本想讓大家高興高興,體現出國慶應有的喜慶,從而淡化因東北局勢而造成的緊張氣氛。卻沒有想到學生們會利用這次機會把國慶遊行變成了抗日遊行!
陳敬仁看著眼前的年輕人,目光中露出了欣賞的神色。自己何嘗沒有年輕過?想當年自己也是個熱血青年,也是個敢作敢爲的人,也曾立志爲革命獻身!後來更是追隨國父左右,身聆教誨。回想當時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
劉遠看著正出神的陳敬仁,心中雖然有點奇怪,但還是上前說道:“陳市長,我們這次來,不是爲了鬧事,而是要遞上我們蘇州學生的請願書,望市長轉遞南京中央政府,希望國民政府以國家爲重,速速出兵,收復東北失地,還我河山!”
說完,遞上了請願書。
陳敬仁突然從回憶中驚醒,聽到劉遠的話,點了點頭,接過了請願書,說:“大家和平遊行,這很好,千萬不要被別有用心的人給利用了!你們的請願書我一定轉交南京中央政府,大家就先回去吧。大家要相信黨國,相信國民政府!”
說完,對警察局長招了招手。
警察局長立刻小跑了過來,滿臉諂媚地說:“市長,您有什麼吩咐,儘管說。”
陳敬仁說:“把你的人都撤回去吧。”
警察局長一聽就傻了,怕陳敬仁說的是反話,趕緊低聲提醒他說:“市長,您是說……讓我們走?那要是這羣不法分子威脅您的安全怎麼辦?”
陳敬仁皺眉說:“什麼不法分子,沒看到都是學生和市民嗎?你把警察都帶回去,大家和和氣氣的,讓他們繼續國慶遊行。”
警察局長終於明白陳敬仁是真要讓他走,想了半天,只好命令警察收隊。
警察一走,遊行的學生們就開始鼓掌。
看見陳敬仁如此坦蕩,衆人都相信這次遊行的目的已經達到,於是順勢繼續國慶遊行。
這次雙十遊行似乎真有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第三節
這天,劉遠照例在老地方和周文碰面。
見面後,周文卻看到劉遠的臉上難得出現了最近少有的喜色,忍不住問道:“看你今天很高興嘛!怎麼回事?”
劉遠憋了半天,突然冒出一句:“好消息!”
周文心中一動,說:“難道國民政府出兵了?”
劉遠說:“那倒不是,這回是東北軍終於抵抗了!”
周文瞪大眼說:“真的?快說說是怎麼回事!”
劉遠激動地說:“民國20年11月4日,日軍出動大批部隊,向嫩江橋發起進攻。由馬占山將軍率領的中國守軍奮起還擊,擊退日軍多次進攻!日軍死傷慘重!”
周文“啊”的一聲,腦中一片空白,霎時,只覺渾身沉浸在喜悅當中!眼淚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在東北軍堅持不抵抗,節節後退,大片國土淪陷之時,終於有了一個東北軍將領率部抵抗,而且取得了勝利!這樣的消息在今時今日是多麼振奮人心啊!
周文立刻抓住劉遠的手說:“我們要把這好消息告訴所有同學!”
劉遠目中也有了淚光,說:“東北軍終於開始抗日了,我們也要爲他們做點什麼!”
周文說:“對!一定要做!我們就爲東北軍的抗日募捐吧!”
劉遠說:“好!我們說幹就幹!”
隨著抗日將領馬占山的名字迅速傳遍全國。全國各界都行動了起來,積極開展援馬抗日活動。各地大中小學生組織宣傳隊和募捐隊,支援前線。
此時,在蘇州,東吳大學學生的出身終於開始顯示出優勢。僅僅兩天,東吳大學學生所募捐款就已超過12萬!遠超上海學生的成績(3天7萬)。當然了,捐款中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東吳大學學生的父母所捐。周老太爺一出手就捐出了5萬元!
※※※
11月9日,國民黨中央政治會議特種外交委員會電請張學良轉令黑龍江省主席馬占山堅守防地,盡力自衛。
蔣介石也分別於11月12日、19日連電馬占山,認爲馬占山的自衛行爲“甚屬正當”、“爲國爭光,威聲遠播,中外欽仰”,並表示催張學良派兵援助。
由於日本不斷增兵,馬占山部隊終因彈盡援絕,被迫於19日退出黑龍江。
東北的局勢日益惡化。
11月30日,日本兵鋒直指東北通關內之門戶錦州。
在目前這樣的局勢下,學生們再也無心學習,現在,就算再沒有洞察力的人也能感受到國家的危機!
※※※
這天,劉遠找到周文,仍然來到老地方商量。
觀察過周圍沒有人後,周文問道:“有什麼最新消息嗎?”
劉遠憤然說:“國民政府屠殺學生了!”
周文大驚說:“什麼?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劉遠說:“這事發生在12月5日,但由於消息被封鎖,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周文說:“你快跟我說說。”
劉遠嘆了口氣,開始說道:“日軍大舉進攻錦州、擾亂天津時,國民政府竟然向國聯建議,把錦州劃爲中立區,由列強共管。北平的學生知道後,表示強烈反對,接連組成南下示威團,赴南京向國民政府示威。12月5日,南下示威團遭到國民政府軍警鎮壓,當場有30多人被打傷,180餘人被逮捕。”
周文“啊”地一聲,說:“竟有這種事?”
劉遠嘆了口氣,說:“還不止這些呢!北平學生代表爲此向上海學生求援。12月9日上午,上海大、中學聯抗日會在南市小西門少年宣講團會所召開各校學生代表會,聽取南下示威團代表許秀岑和江學乾報告‘一二·五’事件真相,並商討組織聲援。散會時,守候在門外的一羣武裝特務想要綁架他們,學生們奮力搶救,只救出了江學乾,許秀岑被挾持而去。兇手王福生未及逃走,被學生當場捕獲。9日下午,5000多學生團團包圍了市府大樓。上海市長張羣在市府廣場接見同學。學生代表袁軼羣代表大學聯抗日會,向張羣陳述事件的經過以及同學們的要求。指出綁架事件是市黨部、公安局有組織有計劃的預謀,要求立即釋放被捕同學,懲辦公安局長陳希曾和國民黨市黨部常委陶百川等。張羣怕事態繼續擴大,被迫作出撤職查辦陳希曾,通緝陶百川和立即釋放許秀岑的決定。許秀岑獲釋後,各校學生代表又召開緊急會議,一致通過成立民衆臨時預審法庭,對兇手王福生進行公開審判。12月10日晚,民衆臨時法庭在市政府會客室開庭。王福生承認是國民黨員,受上級謝貴生指使毆打許秀岑,按照預謀將受傷的學生送往公安局。民衆法庭據此作出通緝行兇指使人陳希曾和陶百川兩犯的決定。上海大學聯抗日會發表《告全國同胞書》,呼籲‘全國同胞,洞燭其奸,共起聲討。’在輿論的譴責下,張羣向國民政府引咎辭職!”
周文舒了一口氣,說:“這麼說,是我們學生贏了?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
劉遠說:“這場鬥爭的確是我們學生贏了,但是,東北的局勢卻還是在不斷惡化,國民政府還是沒有出兵抗日,所以,上海、北平和南京的學生決定聯合全國的學生,在各地舉行總示威,督促國民政府出兵抗日!”
周文說:“好啊!大家都團結起來!看國民政府還敢不敢敷衍我們!”
劉遠說:“對!只要大家團結起來,我們肯定能取得勝利!”
周文說:“那總示威的時間有沒有定下來?”
劉遠說:“定下了,是12月17日!”
※※※
積存日久的火山終於爆發了!
12月17日,由上海、南京、北平和其他省、市的學生共計3萬餘人在南京開始了示威遊行。
在蘇州,儘管寒意襲人,但由東吳大學學生組織的蘇州有史以來最大的示威遊行仍然爆發了,由東吳大學700多名學生(直到1930年,東吳大學的學生總人數也只有755人,所以從人數上看,這次遊行東吳大學大多數的學生都參加了)和東北流亡的上百學生組成的遊行隊伍首先從東吳園出發,沿十梓街入市區,最終目的地直指市府。沿途不斷有愛國青年、工人、商人、市民加入。
與此同時,蘇州的全體工人罷工,商人罷市,抵制日貨,清除日貨。
遊行隊伍將要接近市府時,發現路已經被封住了,這回迎接他們的是沙袋堆成的街壘和荷槍實彈的警察,警察身後還停著七八輛囚車,估計是蘇州所有的囚車了。
警察們的臉上再沒有上次“雙十”遊行時的和善,這回上面可是下了死命令的,“嚴懲不貸”!日後遭到東吳大學學生父母的清算固然可怕,但相較之下,眼前不被上頭派個執法不力而自己先遭到“嚴懲”似乎要更加優先一些!
但學生們並沒有發現這次和上次的區別,還是直往前衝。
警察們開槍了,不過還不敢往人堆裡打,而是向天上開的槍,但就是這樣,也把學生們鎮住了。遊行隊伍停了下來。
劉遠看見這情況,立刻大聲說道:“同學們,我們衝過去!他們不敢把我們怎麼樣!”
周文也大聲說道:“同學們,跟我衝啊!”
基於劉遠和周文平日的威信,學生們終於鼓起勇氣繼續往前衝了。
警察們看見漸漸接近的學生,不禁面面相覷,要他們向這羣手無寸鐵的學生開槍他們還真下不了手。領頭的警司腦門上冒出了汗珠。東吳大學的學生裡多有蘇州名流之後,久歷官場的他可是明白,如果他真下令對學生開槍那事後爲平息那些名流的憤怒自己幾乎肯定會被拋出來當替罪羊。
想明白這一點,警司打定了主意,上頭只是說要“嚴懲”鬧事的學生,可並沒有說“嚴懲”到什麼程度,這裡面還是有文章可做的,所以警司立刻命令道:“巡警隊上去抓人,就抓前頭主事的人;騎警隊負責驅散人羣;消防局立刻打開水龍。記住,老子不管你們用什麼方法,總之就是不準開槍!”
警察們聽到警司的命令,心中都有底了,警司的意思就是隻要不把人打死,放心抓人就是了。
那就好辦多了。警察立刻抽出警棍,衝向了學生。
隨著騎警隊的衝擊和消防水龍的打開,遊行隊伍漸漸被衝散。混亂中,劉遠和周文被五六個如狼似虎的警察圍住了,因爲事起突然,劉遠和周文還沒來得及反抗就同時被兩三個警察扭住上了手銬帶到了街壘後面,扔進了囚車裡。
在囚車門關上的瞬間,周文看到了被東吳劇社幾個男學生保護著退入人羣的蕭雅,看見她安全了,周文終於鬆了口氣。
就這樣,當天蘇州被抓的學生有近50人!
※※※
坐在監獄裡的稻草上,耳邊聽著鄰近關押真正犯人的牢房傳來的犯人的哀號,看著眼前雜亂潮溼的環境,聞著牢中的惡臭,學生們幾乎都要吐了。
看著擠在3個牢房裡的四十幾個學生,老獄警嘆道:“好好的鬧什麼遊行啊?這下好了,上頭可是有命令的,‘嚴懲不貸’!”
見學生們不爲所動,老獄警覺得沒有滿足感,便繼續說道:“什麼叫‘嚴懲不貸’你們知道嗎?就是這樣,喀嚓。”
說著惡狠狠地做了一個虛劈動作,見學生們還是沒反應,老獄警憤怒了,爲了證明自己說的有根有據,老獄警冷笑著說:“你們不信?操!南京都殺了好幾百了!瞧你們個個也是人模狗樣的,真要上了法場還不是個個哭爹喊孃的?”
幾個學生聽了他的話,目中終於露出了懼色。
他們幾時受過這樣的苦?何況聽這獄警所說,這回當局似乎是來真的了!想起只有在小說中看到的殺頭場面自己將親身經歷,而且那個需要大叫“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他們就頭皮發麻!他們可不會天真地以爲“腦袋掉了碗大個疤”,雖然現在已經是民國了,死刑也改用文明的絞刑或槍擊,但只要想想自己被囚車推往法場,邊上圍觀者衆的情形就讓人不寒而慄。有人已經大叫一聲“媽呀”撲通倒地。
獄警看著自己的傑作滿意地剔著牙走開了。
劉遠和周文雖然有點瞧不起那個暈倒的同學,但看邊上的同學手忙腳亂的還是立刻走了過去,兩人分別摸了他的脈搏和心跳,發現都還好,相視一眼,點了點頭。看來他只是被嚇暈了。
周文立刻開始掐他的人中。好一會兒,那個學生悠悠醒轉,看見邊上的劉遠立刻哭了,說:“社長,你說他們真的會把我們‘咔嚓’掉嗎?我怕!嗚……”
原來這人是東吳劇社的,看見自己的“兵”這麼不濟事劉遠心中不覺有了怒氣,但還是拍拍他肩膀說:“沒事的,王鵬,他們只是嚇嚇你,他們不敢把我們怎麼樣的!”
王鵬嗚咽著說:“對!他們不敢把我怎麼樣!我爹一定會救我出去的!”
劉遠不禁苦笑——東吳劇社居然出了這樣的怕死鬼!
周文把他拉到一邊,說:“知不知道這次我們有多少同學被抓進來了?除了關在這裡的還有沒有關在其他地方的?”
劉遠苦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咱倆可是同時第一時間被抓的!我又怎麼可能知道有多少人被抓呢?”
說完,突然對周文使了個眼色,接著就笑著說:“文哥,看來真是‘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啊!你說警察怎麼會第一個就來抓我們呢?是不是他們看出了我們身上的領袖氣質?”
周文看著劉遠在那自我陶醉真是又好氣又好笑,這小子倒是夠樂觀。
但很快周文就看到了劉遠的眼色,立刻心中一動,略一思索,接口道:“我看是你長得太招搖,警察看你就不像好人!”
劉遠裝作大吃一驚說:“原來你連我是潘安轉世都看出來了?”
周文失笑說:“那種娘娘腔你也想當?不要噁心我了吧?”
劉遠說:“阿文啊,我可以理解你這種心情!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有我這麼英俊瀟灑、英姿勃勃、英明神武的!”
周文立刻做勢要吐。
劉遠拍著周文的肩膀說:“小文啊,不是早叫你不要亂吃東西嗎?你看看,現在不是要吐了嗎?這要是吐在牢裡,牢頭大叔該多不高興啊!”
短短幾句話,周文就從“文哥”變爲“阿文”,現在更是變成“小文”了!老獄警聽了劉遠最後一句話也是直翻白眼。
聽著兩人有來有去的胡侃,邊上的學生心情漸漸放鬆,大家已經沒有剛進來時的驚惶。漸漸的,大家都聚了過來,開始說笑。邊上牢房的學生也被他們的樂觀所感染,有人甚至已經開始互相探討以稻草做牀墊的好處以及冬天裡監舍涼爽的環境了。
周文和劉遠對視一眼,對同學們的反應感到滿意。
※※※
現實總沒有想像中完美。
當大家都餓得有氣無力時,看著送上的晚飯,還是沒有人肯動動手。
這都是什麼東西啊?如果這些黑乎乎的塊狀物體還能勉強稱之爲饅頭的話,那這桶漂著幾片爛菜葉的刷鍋水樣液體恐怕就跟“菜湯”相距甚遠了!
劉遠和周文面面相覷。兩人突然發現情況比自己想像得要糟糕。
看來這回當局沒有跟他們開玩笑,是真的把他們這些人當囚犯了!
突然,隔壁牢房有個學生站起來走到牢門邊趴著牢門的鐵欄大聲說:“我抗議!你們虐待犯人!”
對面牢房幾個正狼吞虎嚥的囚犯突然停了下來,對視幾眼,突然捧腹大笑,有個囚犯還邊笑邊說:“老大,聽到沒有?他們還在挑飯菜呢!他們怕是還不知道,我們這是死囚牢呢!”
周文一驚,低聲向劉遠說了幾句話,劉遠點點頭。周文便招手讓同學們聚了過來,對大家低聲說:“我們決定絕食,以抗議當局,要求改善伙食,你們同意嗎?”
衆人都點頭,隨後,周文又和邊上牢房的同學取得聯繫,把意思說了,最後大家都同意絕食。於是周文站了起來,走到牢門邊,隔著牢門對那個老獄警大聲說道:“告訴你們監獄長,從現在開始,我們全體學生絕食!一日不改善伙食,我們一日不恢復進食!”
老獄警先是被周文的聲音嚇了一跳,待聽清楚了周文說的話不由笑了,說:“你們餓死最好,省得老子還要天天給你們送吃的!”
說完自顧吃喝,嘴邊還嘟囔著說:“我呸!還絕食!你們這樣的老子見多了!剛進來時誰都覺得自己是個爺,到後來還不個個變成孫子了?”
幾個囚犯諂媚地說:“大爺說得是!”接著就是一大通的奉承話,聽得老獄警心情舒暢,隨手扔了幾個吃剩的雞骨頭給他們,衆囚犯立刻搶做一團,看得老獄警哈哈大笑。
周文皺了皺眉,暗暗心驚。
※※※
連續三天,都是這樣的食物,絕食的同學已經有幾個餓暈過去了,周文和劉遠也是看在眼裡,急在心上。如果再絕食下去,恐怕就真的要出人命了,難道當局真的不怕嗎?
剛想到這裡,老獄警已經罵罵咧咧地送上了食物。
衆人看著送上的食桶,目光中的厭惡之色已經蕩然無存,要不是看周文和劉遠沒有表示,恐怕早就有人衝上去拿那三天以前還深惡痛絕的黑色塊狀物體了。
老獄警打開牢門,“砰”的一聲放下兩個食桶,揭開其中一個桶蓋,氣鼓鼓地說:“吃吧!”
衆人眼前一亮,桶裡哪裡還是黑乎乎的塊狀物,分明是白花花的白麪饅頭!
有人打開另一個桶蓋,竟然是桶豆腐湯,湯裡竟然還有肉絲!
衆人先是愣住了,接著大聲歡呼!
老獄警又給其他兩個關押學生的牢房送去了食桶。很快,那裡也傳來了歡呼聲。
看來伙食在學生們絕食抗議的壓力下還是改善了!
監獄當局屈服了!
衆人立刻開始興高采烈地吃這三天以來最豐盛的一頓飯。
第四節
學生們正吃得津津有味,對面的囚犯看見,都是咂吧咂吧嘴,直流口水,過了一會,突然有個囚犯嘆了口氣,說:“可憐啊,大好的年輕人,就要被砍頭了!”
有幾個學生聽了他的話,突然停了下來,有個學生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那囚犯說:“我們這是死囚牢,平常哪裡有這麼好的吃食?只有在行刑前,纔給一頓飽飯,不讓做餓死鬼罷了!”
學生們聽了這話,漸漸停止了咀嚼食物。
想想這幾天的食物,再看看眼前的食物,學生們似乎突然明白過來了,原來這就是傳說中死刑犯行刑前的‘最後一頓飯’!衆人再也沒有心情吃東西了,有幾個學生已經開始低聲哭泣,漸漸的,三個牢房的學生都被他們感染了,哭泣的聲音越來越大。
周文和劉遠遇上這種情況也是無能爲力。
彷彿是爲了配合學生們的心情,這時突然進來了幾個獄警。老獄警立刻衝著其中一個點頭哈腰地說:“獄長好!什麼風把您老給吹來了?快請坐,快請坐!”
聽說連監獄長都來了,學生們更加明確了自己即將來臨的悲慘命運。
監獄長卻沒有理老獄警,而是徑直走向牢房,大聲說道:“你們這些學生裡面誰叫周文?”
周文愣了一下,但還是站了起來,朗聲說道:“我就是!”
監獄長指著他說:“你,出來!”
劉遠一把拉住他,低聲說:“阿文,你不能去,他們可能要害你,你要和大家在一起!”
其他同學也大聲說著類似的話。
幾個獄警不耐煩了,把牢門打開就衝了進來把周文給帶了出去,不過奇怪的是獄警雖然衝進來拉人,對周文倒是很客氣,並沒有拳打腳踢,而且是拉著他走出牢門,並沒有倒拖著他走。
羣情激憤的學生剛要圍上來就立刻被訓練有素的獄警隔離在牢門後面,只好眼睜睜看著獄警把周文帶走。
經過了幾道牢門後,獄警居然放開了周文,監獄長甚至在前面爲他引路,臉上還帶著諂媚的笑容。
周文不禁有些奇怪,不知道監獄長究竟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監獄長把周文帶到一個房間門口停住了,周文擡頭一看,見門上的牌子上寫的是“獄長室”。
監獄長向他做了個請的手勢,周文推開門,昂首走了進去,奇怪的是監獄長卻沒有跟著進來,而是在身後把門帶上了。
周文一進屋子就明白了。因爲他看見周老太爺就坐在屋裡的沙發上,還有個人在給他倒茶。
原來這一切都是因爲父親,周文心中頓時明白了爲什麼剛纔獄警和監獄長對他的態度這麼和善,看來錢能通神的說法果然不錯!
可是,等給他父親倒茶的那個人回過頭來,周文就徹底地呆住了。
因爲那人不是別人,正是堂堂蘇州市市長陳敬仁!
看見呆住的周文,陳敬仁笑著對周老太爺說:“先生,這就是令郎吧?在雙十節遊行時我們還有一面之緣呢!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隨後又轉向周文說:“請坐。”
在父親面前,周文還是不敢造次的,所以躬身走到周老太爺身邊站著,並沒有坐下。
陳敬仁微笑著對周老太爺說道:“先生,您看,令郎敬仁已經吩咐監獄長放了,您可以帶令郎回家了。錯抓了令郎,敬仁在這裡賠罪了!好在這班混賬還沒對令郎怎麼樣。今日敬仁不是主人,招待不週,改日一定上門謝罪!”
周文心中吃驚不已,但臉上卻沒有表露出來。
他實在無法想像堂堂的國民黨蘇州市黨部書記、蘇州市市長竟然對自己的父親如此恭敬!雖然說錢能通神,可他看陳敬仁的臉上卻是發自內心對自己父親的尊敬,而且聽說陳敬仁也是爲官清廉的。再說就算用錢能買到自己的釋放,那這種發自內心的尊敬就絕對不是單純錢能解釋得了的了!
想到這裡,周文心中更是驚訝,看自己父親怎麼也不像可以讓陳敬仁這麼尊敬的樣子啊?
沒想到接下來周老太爺說的話讓他更吃驚,因爲周老太爺說的是:“敬仁,我想你還沒有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把所有前幾天遊行時被抓的學生都放了!”
陳敬仁面露難色,說:“先生,您這不是爲難我嗎?所謂的抗日大遊行其實就是共產黨在背後攪混水,妖言惑衆,其目的是擾亂視聽。上頭可是有明令的,抓住的一律以通匪論,要‘嚴懲不貸’!當然,令郎是受到矇蔽的有爲青年,自然跟他們是不一樣的,所以,敬仁纔敢斗膽釋放。”
周老太爺淡淡地說:“敬仁,你以爲我老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上面這次是讓你把他們移交給‘中央組織部調查科’吧?所謂的‘中央組織部調查科’是個什麼部門想必你也知道,你想想,你把學生送到那裡他們還能有活路嗎?你現在也是堂堂國民政府市長了。是不是因爲我老了,就把我看得什麼都不是了?”(“中央組織部調查科”就是“中國國民中央執行委員會調查統計局”即“中統”的前身,以黨政機關、文化團體和大中學校爲活動重點。)
陳敬仁連聲說:“不敢,不敢,先生的教誨,敬仁不敢一日或忘,在先生面前,敬仁永遠是後學末進!”
說著說著陳敬仁臉上居然冒出了汗,掏出手絹不停地擦著。
周文大奇,他實在不明白這位市長大人怕他父親什麼?
周老太爺還是淡淡地說道:“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懂得什麼主義?懂得什麼黨派之爭?你說得倒是輕巧,‘一律以通匪論’,你知不知道你這一句話就會害死這幾十個學生?”
說到最後,周老太爺的語聲突然變得激動,人也突然一拍茶幾站了起來,茶幾上的茶具被周老太爺這一拍都震得跳起,“啪”地一聲落在地上,茶壺、茶杯摔得粉碎!
周老太爺指著陳敬仁厲聲說道:“他們都是大學生,是黨國將來的希望,是國之棟樑!你知不知道殺這些人就是在毀黨國的未來?這個責任你擔得起嗎?小日本都打進我們的家裡了,你們自己還個個都畏首畏尾的,還怕學生們站出來抗日!難道你們就沒有當過熱血青年?就沒有一時的頭腦發熱?不管你有什麼道理,我只知道一點,愛國無罪!你摸摸你自己的胸口,你還有良心沒有?只怕都讓狗給吃了!先總理的教導你還記不記得?”
陳敬仁急得拉住周老太爺的衣袖說:“先生……”
語聲中都帶著哭腔了。
周老太爺一把甩開陳敬仁的手怒聲說:“不要叫我先生,早知道你是今天這個樣子當年我就不該瞎了眼教你!”
“愛國無罪!”聽著周老太爺對學生們此次抗日遊行的評語,再看著眼前銀鬚顫動戟指怒罵的周老太爺,周文的雙眼模糊了。這還是那個食古不化的父親嗎?
不過聽陳敬仁不停叫著自己父親“先生”,他倒是有些明白這位市長大人和自己父親以前是什麼關係了。
陳敬仁目中流出淚水,顫聲說:“先生不要生氣,若是因爲學生氣壞了身子,學生百死莫贖!”
周老太爺突然大聲說:“你不是要執法如山嗎?好,我成全你!小文,你回去,回監獄去!我倒要親眼看看他是如何處死你們這羣‘通匪’的學生的!”
周文立刻大聲說:“孩兒遵命!孩兒絕不給父親丟人!”
說完就往門外走,陳敬仁急了,連忙拉住周文,說:“賢弟,且慢。”
這一聲“賢弟”把周文叫得彆扭不已。
陳敬仁回頭看著周老太爺,牙關一咬,終於下定決心,對周老太爺鞠了一躬,說:“學生懵懂,先生今日之教誨,敬仁終身不敢忘!敬仁明日就釋放所有學生,一切責任,敬仁一力承擔!”
周老太爺臉色終於好看了些,對周文揮揮手說:“你回牢裡去吧,我也該走了。哪天監獄放人你就跟同學們一起出來吧。”
周文說:“是!父親走好,孩兒這就回牢裡去。”
說完肅立一邊,目送周老太爺出了房門,漸漸遠去。
周老太爺的身形雖然有些佝僂,但此刻在周文眼中卻是無比高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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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同學們看見周文無恙回來時都是熱烈歡呼,周文也對他們抱以微笑。
既然已經知道陳敬仁明天就要放人,那當然是要吃飽肚子了。不過爲免徒增同學們的憂慮,周文並沒有把剛纔發生的事情對同學們說,只說監獄長把他找去是爲了問遊行的一些事情。同學們見他無恙歸來又大口吃喝,也就不再相信那囚犯之言,敞開大吃了。
惹得那囚犯連聲嘆息。
不過晚上週文還是悄悄把這事告訴了劉遠。
劉遠聽到“中央組織部調查科”時一驚,周文立刻低聲問他這個什麼“中央組織部調查科”究竟是個什麼東西?劉遠嘆了口氣,說了三個字:“錦衣衛!”
周文惕然心驚,突然明白自己這些人這回真是在死亡門檻前轉了一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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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敬仁果然沒有食言,第二天一早,12月17日遊行被抓的學生們就都被釋放了。
關在暗無天日的牢房又擔驚受怕了好幾天,很多學生剛一出監獄的門看見自己的父母就不禁失聲痛哭。幾個自以爲有身份的父母看見自己的寶貝疙瘩幾天不見居然憔悴成這樣都破口大罵監獄,並聲稱一定要追究監獄的責任,但心中卻明白這次的事情不簡單,自己幾天來關係找遍卻連錢都送不進去又怎麼可能真拿那些人怎麼樣?
周文看著這些同學,心中感慨,他們雖然受了一些苦,但他們哪裡知道自己這些人其實是在地獄的門口逛了一圈!要不是周老太爺出面,恐怕這些人就真的要“捐軀赴國難”了!不過看他們現在的表現,周文覺得根本就沒有必要告訴他們真相。
只有劇社平時談論國事比較多的幾個同學還保持著冷靜,這時,他們看另外同學的目光就帶有明顯的鄙視了。
周老太爺並沒有來接他,來接他的,只有平常疼愛他的吳媽,看見周文走出來,吳媽眼淚止不住流下,說:“少爺,瘦了,在裡頭受了很多苦吧?這些殺千刀的!咱們回家去!”
周文卻沒有挪動腳步,而是在迎接的人羣中搜尋著,終於找到了他要找的人。
蕭雅!
幾天不見,蕭雅明顯瘦了。
這時蕭雅也看見了周文,臉上立刻露出驚喜的神色,從人羣中擠了過來。
蕭雅來到近前,正要和周文說話,突然看見了吳媽,立刻將自己原本伸出去要拉住周文手的右手縮回,臉色也變得緋紅。
吳媽也看見了蕭雅,眼睛不由笑得幾乎瞇了起來,連聲說:“少爺,你們說話,你們說話。吳媽還要買菜去,中午就叫蕭小姐一起來家裡吃飯吧。”
說完,立刻轉身走了,不過走出不遠又回頭看了蕭雅一眼,目中盡是笑意。
羞得蕭雅頭低了下來。
周文奇道:“咦?吳媽怎麼會認識你的?”
蕭雅低聲說:“那天遊行隊伍被警察衝散後,我在學校等到很晚都沒有看見你和社長,就知道你們被抓了,所以就連夜趕到你家。”
周文更是驚訝:“我家?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裡?”
蕭雅淺笑道:“你真是傻瓜,路在嘴上,我不會問啊?蘇州周家有誰不知道?”
周文只好擾擾頭,說:“後來呢?”
蕭雅說:“後來,我就找到你家了,見到了你父親。伯父真的很嚴肅!”
說完,蕭雅似乎有點後怕,還拍了拍胸口,以表示周老太爺當時真的很嚴肅。
周文嘴角露出微笑,立刻想起在獄長室自己父親和陳敬仁的對話,心中不由爲自己有這麼一個深明大義的父親而感到自豪!
蕭雅繼續說:“可我說完你被抓後,伯父卻一點也不急,只是說了句:‘男子漢大丈夫就是應該有擔當,自己闖的禍自己了結!’”
聽到這裡,周文突然心中一動,當時父親應該還不知道南京政府密令把他們移交給‘中央組織部調查科’的事情,所以不答應蕭雅的請求只是想讓自己多受點苦,多多歷練罷了。聽父親和陳敬仁在獄長室的對話,後來父親當然是一知道南京的密令後立刻就找到了陳敬仁。周文心中不禁有了一絲疑惑,南京政府處置被捕學生的事當然是機密了,可自己的父親作爲一個商人,又怎麼可能知道這麼機密的事情呢?更奇怪的是,陳敬仁得知父親知道這個秘密後居然也不覺得驚訝!
蕭雅沒有注意到周文的臉色變化,繼續說道:“反而是吳媽——哦,當時我當然還不知道她是吳媽了——吳媽哭著求伯父一定要救你,最後還跪下了,伯父才答應想辦法的。後來伯父倒是感謝了我給他報信,還吩咐用車送我回家,又叫吳媽陪同,我才知道她是吳媽。吳媽在路上可說了很多你小時候的事情……”
蕭雅突然露出促狹的笑容,說:“吳媽說你7歲還尿過牀!是不是真的?”
周文連忙說道:“誰說的,明明是5歲……”
說到這裡,看見蕭雅臉上不懷好意的笑容突然明白上當了。
蕭雅哈哈大笑,說:“哈哈,原來你真的尿牀啊?其實吳媽根本就沒說過你的醜事,她可疼著你呢!在她心目中你從小到大簡直就是完美的!真沒想到!你終究還是被我抓住小辮子了!”
周文嘆道:“你其實也不用抓我小辮子的,我早就向你投降了!”
蕭雅臉一紅,低下了頭。周文這話意思已經說的很明白了。
周文看她不說話,知道自己話說的露骨了點,趕緊說道:“後來呢?”
蕭雅默不作聲,臉卻紅得更厲害了。
原來,吳媽在送她回家的路上,說完周文小時候的故事之後還問了很多她的情況,最後還感嘆說:“要是你和我們家文哥兒一起過,那才叫天造地設的一對!”
周文心中此刻也是久久不能平靜,雖聽蕭雅說的簡單,但卻可以想像,一個女子在夜裡孤身找到一個男子的家,再求那個看來古董無比的陌生長輩救他自己的兒子,是多麼不容易的事情!心中頓時感動莫名。一把抓起了蕭雅的手,嘴裡卻說不出話來。
蕭雅臉立刻紅了,卻任他抓住自己的手。
周文低吟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蕭雅白了他一眼,說:“誰要和你偕老?”
心中卻是甜蜜。
周文心情激盪,吟道:“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這是《詩經·國風·唐風》中《綢繆》一詩裡的句子,說的是夜沉如水,有情侶相伴的喜悅。雖然現在不是夜裡,但表達的意思卻是清楚無誤了。
這意思蕭雅如何不知?良久,才低聲吟道:“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周文大喜。
蕭雅所吟的,正是《詩經·國風·鄭風》中《風雨》一詩中的句子,詩中所言,是一女子在等待她的情郎,未見時,憂心忡忡,最後終於見面,喜之不勝。蕭雅既引此詩,已經明確表明她對自己的愛意了。
周文心中歡喜萬分,簡直就要狂笑,這幾天的牢獄之災,在他眼中也就根本算不上什麼了。
這時,周文突然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說道:“咦,小雅,你在這裡啊?我說怎麼剛剛看見你一轉眼就不見了,原來在這裡和周大才子吟詩作對呢?”
用腳趾頭都能想到這個如此煞風景的傢伙當然是劉遠了。
蕭雅立刻甩開了周文的手,臉兒飛紅。
周文轉身衝劉遠嘿嘿冷笑數聲,劉遠立刻嚇得跳開,連聲說:“抱歉,我有急事,先走一步。回見!”
說完飛也似的跑了,連來接他的父親劉康也丟下了,劉康看看跑遠的劉遠,苦笑著對周文點了點頭,歉然一笑,周文立刻躬身遙遙回了一禮。劉康回身便上了自家的車追劉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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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周文順著吳媽的話頭極力邀請蕭雅到家裡吃午飯,蕭雅卻沒有接受這個邀請。畢竟,一個青年女子貿然上一個青年男子家中吃飯,總歸有一些不妥當。
最終,周文只好作罷,將蕭雅送回了家。只不過兩人並沒有坐上來接他的轎車,而是一路走著。當然了,走路可以多一點相處的時間嘛!
司機老王見到兩人的神態哪裡還會不明白?所以識相地任由他們走在前面,自己開著車在後面遠遠跟著,沒有打擾兩人。
周文知道蕭雅是住在她蘇州的姑媽家。
兩人來到蕭雅姑媽家門口後,蕭雅衝周文揮揮手,羞澀地一笑,就跑進了門。
周文呆在門口,心中倍感委屈——真是的,都到家門口了居然也不請自己進去喝口茶!
周文發呆的時候,老王已經把車開到了他的身邊,又下車給周文開了車門,候在一旁。
周文回過神來,就看見了邊上拼命忍住笑的老王,只覺臉上發燒,飛快地上了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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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周老太爺顯得很平靜,也沒有多說話,只是揮揮手叫周文先去洗澡換衣服。
也是,在牢裡呆了這麼多天,身上早就臭不可聞了,虧得蕭雅還陪自己走了這麼久。
周文心中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難道就是因爲我身上太臭小雅纔不請我進她姑媽家坐?”
但轉念一想似乎又不像,剛出監獄時自己身上也是臭的啊,爲什麼小雅還讓自己握住她的手呢?想到這,不覺想起剛纔在監獄門口與小雅說話的情景,手上似乎還殘留著蕭雅的香氣。可在周文情不自禁拿起手放到鼻邊想聞聞香味時,入鼻的卻是帶著監獄特色的臭味!
周文立刻把手放下,飛奔向浴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