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jié)
當九月的微風輕輕吹過東吳園,空氣中開始有了絲絲涼意時,周文正獨自躺在東吳大學鐘樓前的草地上,兩眼望著天發(fā)呆。
周文正發(fā)著呆,劉遠就出現(xiàn)在了他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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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文是蘇州首富蘇州商會會長大絲綢商周繼先的獨子。
周老太爺四十得子,本爲大喜,但夫人卻不幸因難產(chǎn)而亡。夫妻情深的周老太爺此後一直獨身。衆(zhòng)人本以爲他對周文這獨苗一定倍加寵愛,卻不料周老太爺自小對周文就管束極嚴,而且說來也奇怪,周老太爺雖然爲人極爲正統(tǒng),卻從小就讓周文在私塾之外接受了西式教育。這在民國初年來說,簡直太令人難以置信了!
讓私塾老師和周老太爺特地請來教授周文西學的留美學生大爲吃驚的是,周文不但四書五經(jīng)倒背如流,廣泛涉獵經(jīng)史子集,對西學的領(lǐng)悟更是讓人歎爲觀止,連續(xù)換了好幾位老師都不能滿足他的需要。最後教授英文時只好直接請了個美國人。美國人教了兩年以後深感再教下去憑自己的本事簡直就是誤人子弟,所以極力向周老太爺建議讓周文去美國留學,並保證以周文的資質(zhì)肯定能進入耶魯大學!
對於美國人的建議,周老太爺本來倒很是意動,但16歲的周文並未如周老太爺所願出國留學,而是自作主張考入了蘇州本地的東吳大學法學院,年齡和成績均創(chuàng)造了當年東吳大學入學的記錄!
東吳大學法學院的學制比較特殊,必須先在蘇州東吳大學的本部文學院學習三年,再轉(zhuǎn)入上海的東吳大學法學院繼續(xù)學習法律三年,但畢業(yè)後可以獲得文學和法學雙學士學位。
也許是對從小嚴厲管教的一種補償,周老太爺對周文自己的選擇並未做過多幹涉。
劉遠的父親劉康也是絲綢商,不過劉家的絲綢生意比起周家就差遠了。
俗話說,同行是冤家,周老太爺雖然從來沒有把劉康當成競爭對手,但劉康卻真切地感受到了壓力。內(nèi)心的強烈排斥感使得劉康極不情願和周家來往,不過劉家二少爺劉遠卻碰巧和周家少爺周文同一年考入東吳大學,而且同在文學院,所以,近兩年兩家在面子上也就經(jīng)常來往了。不過劉遠讀的本就是文學院,而不像周文那樣是文學院的“客人”。
由於女生較多,文學院的男生對其他學院男生懷有天然的敵意,就連同在文學院上課的法學院學生也不例外。所以作爲將來法學院一員的周文剛進文學院時並沒有幾個朋友。不過讓文學院男生極爲鬱悶的是,這個客串文學院學生的法學院學生文學功底居然比幾乎所有的正宗文學院學生都要好!當然,劉遠就是那幾乎以外的人了。
劉遠年齡僅比周文大兩個月,入學成績更是僅次於周文,要不是因爲周文,東吳大學的校史上好歹也該有他一筆!劉遠入學後不久就進入了東吳大學文學院學生綜合能力最佳體現(xiàn)的舞臺——東吳劇社,而且沒過多久就在社長換屆選舉中以壓倒優(yōu)勢擊敗前任社長成爲東吳劇社歷史上第一個新生社長!作爲文學院的當然代表,劉遠自然肩負著捍衛(wèi)文學院尊嚴的重任,而劉遠本人也有稱稱周文斤兩的打算。經(jīng)過幾次或明或暗純文學上的較量後,兩人雖然不分伯仲,但劉遠卻開始對周文刮目相看了。因爲周文不但文史不比劉遠差,理學更是專攻文學的劉遠所無法企及的。知道周文從小就接受了西式教育後,劉遠對周文的國文功底驚訝之後就只剩下佩服了!
周文雖然眼界高,對這樣一個人物倒也很是欣賞,所以這樣的兩個人自然是惺惺相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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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遠看著地上的周文搖頭嘆道:“早知道你肯定躲在這裡!你什麼時候能換個地方發(fā)呆?”
周文看了劉遠一眼,卻沒有說話,還是繼續(xù)看天。
劉遠蹲下身,看著周文,微笑著也是不說話。
過了好一會,周文嘴角終於動了動,說:“快放!”
劉遠故作吃驚,說:“你怎知我要大放厥詞?”
周文笑笑說:“我從來都沒有認爲你是要大放厥詞——因爲我認爲你是要放屁!”
劉遠爲之氣結(jié),不過轉(zhuǎn)念一想,說道:“不過你可以試著猜猜我今天找你有什麼事,這次你要是能猜到,我就徹底服了你了!”
周文瞥了眼劉遠,悠悠地說:“早就聽說你們東吳劇社最近在招新人……”
劉遠立刻打斷他的話說:“是我們東吳劇社!別忘了你也是劇社的特約編劇!”
周文說:“好好好,我們東吳劇社。恐怕你這次找我就是特地爲告訴我你們新招了一個極優(yōu)秀的女生吧?”
劉遠愣住了,瞪大眼說:“咦?你怎麼知道?”
周文一笑,說:“你自己想想好了,你們……我們東吳劇社前兩次招新人有哪一次你沒有在我面前吹過?”
劉遠抓了抓頭,說:“看你說的,真有這種事?”
周文看著天邊,說:“你自己說呢?”
劉遠想了想,笑了,說:“好像還真是的!不過這次不一樣,她真是個極優(yōu)秀極優(yōu)秀的女生……不多說了,今天就讓你見見她,怎樣?”
周文搖搖頭不再理他,繼續(xù)發(fā)呆。
劉遠說:“你不信啊?今天禮拜四,又沒有課,不如跟我們劇社幾個人一起遊虎丘去?”
周文的回答很簡單:“不去。”
劉遠嘿嘿冷笑數(shù)聲說:“真不去?”
周文嘆了口氣,說:“一看你這表情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想出賣我了!”
劉遠撫掌,大笑著說:“周大才子果然識趣!今天你如果真敢不跟我們出去,我立刻就去告訴密斯曹你今天沒課,以後你也別再想有東吳劇社的人來幫你!”
周文苦笑:“交友不慎!我去就是了!”
劉遠大笑:“是最難消受美人恩!還不快走?”
周文長嘆口氣,極不情願地挪動身體站了起來跟著劉遠向校門口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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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吳大學的課程除了中國文學史是用中文教授以外,其他的課程都是用的英文教材,所以需要對學生的英文進行特別加強。
密斯曹就是周文他們的英文老師,名叫曹瑩,二十來歲,倒也算得上是美女,據(jù)說還曾留學英倫。這女人是否留學英國周文不知道,但卻清楚地知道她說得一口蹩腳英文——除非英國人都是這麼說英文的——卻又偏喜歡賣弄,不但要求學生不能叫她中文名,只能叫她“Miss Cao”——當然,學生們音譯的密斯曹還是可以接受的——平時說話還不時夾著英文,還強調(diào)是因爲自己在國外住得太久了,不習慣說中文。
有一次周文實在忍不住了,於是在課上對她說:“Miss Cao,you really speak wonderful English!(密斯曹,你英文說得太好了!)”見到文學院公認的才子周文認同自己的英文密斯曹當然欣喜萬分,於是誘導(dǎo)道:“那你倒說說我的英文哪裡wonderful了?”
周文於是用中文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們本來都不知道密斯曹是哪裡人,但聽密斯曹說過英文之後我們就知道了密斯曹肯定是常州人!”
全班大笑,密斯曹的臉也立刻變成了人類進化之前的那種動物某個部位的顏色。
不過令人吃驚的是從那以後密斯曹不但沒有爲難周文反而天天打著交流英文的旗號找周文。
沒辦法,整個東吳大學都知道周文入學時英文考的是滿分!
剛開始周文還隨口應(yīng)付幾句,可後來發(fā)現(xiàn)密斯曹看她的眼神已經(jīng)開始泛出綠光才知道不對。
幸好以周文的英文水平可以免修英文,所以在第二個學期周文立刻改修德文,不再上密斯曹的英文課了,這纔不至於跟密斯曹經(jīng)常見面,但就是這樣密斯曹還是隔三岔五地找他。
還好有劉遠的東吳劇社暗中幫忙,經(jīng)常有人在密斯曹找到他的同時有“要緊事”找他。
東吳劇社學生的演技簡直爐火純青,密斯曹雖然疑惑於他們找周文的時機之巧,但實在看不出破綻也就只好經(jīng)常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了。對此,周文還是非常承劉遠的情的,所以幫東吳劇社寫了不少劇本,所以也就稀裡糊塗地成了東吳劇社的特約編劇。
衝著周文和劉遠的雙重面子,近兩年東吳劇社每次招新人都是美女如雲(yún),自然引得東吳園內(nèi)鬚眉學子競折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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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校門口,果然遠遠看見幾個東吳劇社的熟人還有一個陌生的女孩在那等著,邊上還有一輛馬車,估計是劉遠僱好的。
周文低聲對劉遠說:“那個我沒見過的女生就是你說的新人嗎?”
劉遠誇張地說:“周大才子果然好眼力!她叫蕭雅,南京人——絕對的才女啊!”
周文嘆道:“看來你對她還真是不錯,連我們這個小圈子都讓她進了!”
劉遠笑著說:“看看,以貌取人了不是?她絕對有資格的!”
周文笑笑,說:“希望你沒有說錯!”
待他們走近,衆(zhòng)人已迎了上來。
周文已經(jīng)可以看清那個陌生女孩了。她大約十六七歲年紀,穿著普通的學生服,長相在美女如雲(yún)的東吳劇社算不上出衆(zhòng),但一雙明亮的大眼睛卻使得周文格外注意,因爲他從中發(fā)現(xiàn)了睿智的眼神!
蕭雅居然主動走向周文,停在他面前說:“如果沒猜錯,這位就是周文學長吧?我叫蕭雅,學長可以叫我小雅!”
劉遠誇張地說:“小雅可是我們東吳劇社的未來!”
看見周文瞧著自己時似笑非笑的表情劉遠趕緊又說:“當然,我們的周大才子也是劇社的中堅!”
蕭雅微笑著說:“社長笑話小雅了。倒是周學長的劇本小雅都看過,文采斐然,感人至深!”
周文也笑笑,說:“見笑了。聽說你是南京人?”
蕭雅,這是一個典型的女子名字。而且,不可否認,這女孩的確很討人喜歡。但周文也有點奇怪,既然蕭雅是南京人爲什麼不去讀南京的金陵女子大學,卻跑到蘇州來讀東吳大學?要知道,東吳大學是私立大學,即使說不上貴族學校但真要讀的話家中也是很要有點錢的。而且東吳大學在民國一十八年即授予了女生學士學位,對女學生入學的要求可是比專門的女子大學要高!
蕭雅似乎看出了周文的疑惑,說:“小雅身爲女子,故知男女平等之難得。既要談男女平等,自然該男女同學,而且小雅也被東吳大學的精神所吸引。據(jù)小雅所知,東吳大學於光緒二十七年由美國基督教監(jiān)理會創(chuàng)建,民國一十六年始即由華人楊永清先生任校長,開教會大學由華人擔任校長之先河!民國一十八年即授予女生學士學位,亦開民國教育之先!還有,我們東吳的校訓(xùn)是‘Unto a Full-grown Man!’正合古人教育之旨,‘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新民,在止於至善’!”
周文心中一動,說道:“你不認爲我們東吳校訓(xùn)中只用‘Man’是對女子的不敬嗎?”
蕭雅含笑說:“學長是要考小雅嗎?”
周文微笑著說:“說來聽聽?”
蕭雅也微笑著說:“英文裡‘Man’並不是專指男人,也可泛指人類。如美國的《獨立宣言》裡就有:‘a(chǎn)ll men are created equal’這句話,對這句話我們的理解是‘人人生而平等’而不是‘男人生而平等’!何況,我們東吳的中文校訓(xùn)是‘養(yǎng)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並未指出男女有別啊?”
周文雖然臉上不露聲色,心中卻是非常吃驚。這些話語若是出自劉遠之口,他是一點也不會覺得意外的,但對一個生活在男尊女卑數(shù)千年且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國家,又是剛?cè)氪髮W的女子來說,就很不簡單了!而且,她居然聽說過《獨立宣言》!知識也算得廣博了。
劉遠看了周文一眼,揚了揚眉,周文知道他要說的是:“我沒說錯吧?這女子多有內(nèi)涵?”
周文笑笑說:“看來是我多慮了。”
蕭雅一笑,調(diào)皮地說:“學長沒有多慮,看來學長對男女平等肯定很支持!改天我們的女權(quán)講演學長可一定要賞臉參加啊!”
周文苦笑,嗯嗯連聲,深爲自己的多言而後悔。
劉遠咳嗽一聲,強忍住笑說:“今天我們可是說好要去虎丘的,看你們倆說得興高采烈的,要不我們先走,你們兩個就在這兒繼續(xù)深入探討如何?”
蕭雅含笑看著周文,似乎等著周文拿主意。
周文只好又苦笑,揮揮手說:“東坡先生有云,‘到蘇州而不遊虎丘乃是憾事’,不能讓客人失望的,走吧。”
蕭雅笑著說:“學長這可錯了,小雅既進東吳園,即是東吳人,‘客人’之語,從何說起?”
周文一時語塞。
衆(zhòng)人不禁莞爾,心中轉(zhuǎn)的都是同一個念頭:“總算有人能制住你了!”
劉遠雖然心中暗樂,但也立刻解圍道:“那就衆(zhòng)主人同遊虎丘吧!”
衆(zhòng)人相視一笑,依次上了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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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來,但見青草依依,流水淙淙,偶有鳥鳴,不覺令人心曠神怡。
一路行去,已近虎丘山門,遙見“海涌潮輝”四字。因天氣宜人,遊人如織。
劉遠於是向蕭雅解說虎丘的來歷:“虎丘原名海涌山,遠古時這兒是一片汪洋,當時的海涌山就是個島。吳王闔閭死後,葬於此山,隨葬寶劍三千於墓中。世傳下葬三日之後,有一白虎蹲於海涌山上,疑爲吳王霸氣凝聚而成。從那以後,便有了虎丘的稱謂。”
蕭雅微微頷首對劉遠的解說表示感激。
下了馬車,衆(zhòng)人進了山門,在劉遠的引領(lǐng)之下,一路經(jīng)過海涌橋、斷樑殿、憨憨泉、試劍石,又經(jīng)泉亭、冷香閣、致爽閣入雲(yún)巖寺。
在路上,劉遠不停地講解著,但講解的對象卻只是蕭雅一個人,看得衆(zhòng)人幾乎都開始鄙視他了!
※※※
眼前就是虎丘最高建築,甚至可以說是蘇州最高建築,高達14丈的雲(yún)巖寺塔。
有個僧人正在塔下打掃,不時有遊客從他身邊走過,留下一地的瓜子殼,僧人卻默不作聲繼續(xù)打掃,似乎對這一切早已習慣。
塔下居然不乏做買賣的人,賣著各種小吃和小玩意,搞得整個環(huán)境不倫不類的。
蕭雅突然對周文說道:“學長,雲(yún)巖寺塔塔身略有傾斜,據(jù)說有人稱其爲‘中國第一斜塔’,比諸意國之Pisa斜塔亦不遑多讓。你怎麼看?”
周文搖搖頭說:“建築涉及力學、數(shù)學、工程、地質(zhì)構(gòu)造等諸多方面,一座尚未竣工即開始傾斜的塔本身就是一個失敗的建築設(shè)計!Pisa斜塔之所以出名不是因其傾斜,而是因其積澱的歷史文化內(nèi)涵,還有傳聞中Galileo所做的‘Objects of different weights will fall at the same speed’(不同重量的物體以相同速度下落)試驗。如果僅僅因爲塔身傾斜就自比Pisa斜塔,那無異於東施效顰,只是徒增笑料罷了!”
蕭雅想起某些記者對雲(yún)巖寺塔所謂“中國第一斜塔”的吹捧,對照著周文所說的話不由會心一笑。
第二節(jié)
衆(zhòng)人隨著其他遊客沿著雲(yún)巖寺塔的臺階拾級而上,登上了塔頂。
俯視遠方,大半個蘇州一覽無餘,小橋、流水、阡陌交通,間有人家,正像一幅水墨畫。
登高遠望,衆(zhòng)人只覺心情也跟著開朗,於是開始談笑風生。
只有周文,獨自倚著一處欄桿,心情仍是鬱郁。
見周文又是獨自發(fā)呆,劉遠悄悄走到他身後,低吟道:“‘爭知我,倚闌干處,正恁凝愁!’”
周文回頭,對劉遠笑笑,說:“錯,是‘把吳鉤看了,闌干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劉遠也笑笑,說:“最近我看你怎麼老發(fā)呆?看你年紀輕輕,即使有稼軒先生的抱負,也應(yīng)該不會有稼軒先生的遭遇吧?莫不是‘爲賦新詞強說愁’?”
周文嘆了口氣:“最近想得比較多罷了。”
劉遠奇道:“想什麼東西需要你這個東吳第一大才子費這麼多神?”
周文正色說:“你有沒有看最近報紙上那些關(guān)於東北的內(nèi)容?”
劉遠語氣也凝重起來:“你是指‘萬寶山事件’和日本軍官中村震太郎失蹤案?”
周文點了點頭,說:“看來你倒也不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你怎麼看這兩件事?”
劉遠冷笑道:“還不是日本人想要從東三省得到更多的利益!”
周文說:“那你認爲什麼是更多的利益?多到何種程度?”
劉遠說:“無非是東三省的礦山鐵路罷了。”
周文嘆道:“只怕遠遠不止這些!”
劉遠愕然道:“你不會是說日本人要的是整個東三省吧?”
周文望向遠方,眼中彷彿罩了一層霧:“整個東三省?只怕是整個東三省還填不滿日本人的欲壑!”
劉遠吃驚地說:“東三省的面積可是日本國土面積的三倍啊!日本人憑什麼吞得下?”
周文平靜地說:“你聽說過《田中奏摺》嗎?‘如欲征服中國,必先征服滿蒙;如欲征服世界,必先征服中國。’日本人的野心大著呢!征服世界纔是他們的最終目標!”
劉遠張大了嘴巴說不出話,良久才說:“這恐怕就有點聳人聽聞了吧?東三省有張學良將軍的三十萬東北軍!外蒙現(xiàn)在實際就在蘇俄的控制下,日本在東三省的兵力不過數(shù)萬,他有膽量同時碰東北軍和蘇俄?”
周文搖了搖頭,說:“日本人倒不至於笨到一開始就去碰蘇俄,但東北軍就難說了。依你看,東北軍之武器裝備及戰(zhàn)力比諸日本關(guān)東軍如何?中國軍事實力及工業(yè)基礎(chǔ)比諸日本如何?中國國內(nèi)局勢穩(wěn)定程度比諸日本又如何?”
劉遠想了一會兒後嘆道:“皆不如!但我還是剛纔的話,東北軍三十萬,日本關(guān)東軍才數(shù)萬,他真敢打?”
周文嘆道:“要是在兩年前,同樣的這個對比我也許會同意你的看法,但你記得中東路事件嗎?當時不是從上到下都宣稱要收回中東鐵路的路權(quán)嗎?可是結(jié)果呢?結(jié)果是跟蘇俄打了五個月,最終簽署了份《中蘇伯力會議議定書》,恢復(fù)蘇俄在1929年7月10日以前在中東鐵路的一切權(quán)益!說是說蘇軍撤出中國東北,但黑瞎子島現(xiàn)在不還是在蘇俄手中?究其原因,就是跟蘇俄打吃了大敗仗!只不過大家都不說而已!國民政府得了面子,蘇俄得了實惠!”
劉遠陷入深思。
周文又說:“如今的日本軍隊,戰(zhàn)力並不輸於兩年前的蘇俄軍,你憑什麼認爲他們會怕東北軍?還有,別忘了一年前的中原大戰(zhàn)時東北軍可是有十餘萬人入關(guān)參戰(zhàn)的!東北軍入關(guān)後,河北、察哈爾倒是相對安全了,但東北邊防呢?東北軍有幾個十幾萬?如今東北的邊防空虛有心人都看得出來!憑什麼日本人就看不出來?”
劉遠臉上已冒出了汗,但仍堅持說:“那不是還有國聯(lián)嗎?日本真要亂來的話我們的英美友邦又豈會坐視日本的侵略行徑?”
周文憤然道:“歐美列強眼下正被國內(nèi)經(jīng)濟危機搞得焦頭爛額,你以爲他們還有心情來管遠東的事情?況且,國家的生死安危假諸他國,那才叫天大的笑話!日本目前的種種作爲其實就是想要通過戰(zhàn)爭轉(zhuǎn)嫁國內(nèi)的經(jīng)濟危機。中日之間必有一戰(zhàn),而且這一戰(zhàn)必定爲期不遠!”
劉遠訝然道:“那你爲何不向國民政府進言?”
周文嘆道:“人微言輕!何況現(xiàn)在的國民政府正忙著剿共,哪裡還有心情抵禦外侮?”
劉遠立刻連連擺手,低聲說:“唉!你這人,這種話也能亂說?不怕被無恥小人告密把你作‘通匪’論抓了?”
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低沉的聲音:“晚了,已經(jīng)有小人聽見了!還不快逃!”
兩人大驚回頭,卻看見蕭雅正站在他們面前笑吟吟地看著他們!
原來是她!
兩人都鬆了口氣。
劉遠拍著胸口說:“小雅,你這樣會嚇死人的!算了,讓你和你周學長談好了。”
說完逃也似的離開了。
蕭雅嘟著嘴說:“誰讓你們談?wù)搰掖笫逻€瞞著我?難道我真是‘小人不足與謀’?”
看著蕭雅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周文哭笑不得,說:“我們只怕你不愛聽,所以才……”
蕭雅正色說:“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難道這匹夫就只是指你們男人嗎?男人可以報國,女子就該守在家中靜待國破家亡?如果國家真到了危亡的地步,我們這些女子又豈能倖免?要知道,古今中外,‘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實在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說完,突然發(fā)覺自己最後一句話有語病,那句話最初指的可是一個家庭,所以臉上立刻有了紅暈。
周文卻不知道蕭雅心中所想,只是看著蕭雅,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親近的感覺。
現(xiàn)在連他自己都不否認對這女孩已經(jīng)有了好感。
這樣有思想,有學識,有見地的新女性,正是他一直期待的。
兩人就這樣互相看著,卻都沒有說話。
不知什麼時候,劉遠又跑了回來,看到他們的樣子便笑著說:“果然是‘相看兩不厭’啊!”
周文突然盯著劉遠說:“減二!”
劉遠臉上笑容立刻消失,代之以一片愁容。劉遠就這麼苦著臉說:“阿文,我不過是跑去給你們買了水蜜桃特意送過來,不至於這麼狠吧?”
周文撇撇嘴說:“說的好聽,就你這資本家的少爺,還能自己跑下塔去買桃嗎?”
劉遠訕笑著說:“周大哥說得極是,是小弟不對!小弟的確沒有自己下塔,是多給了點錢叫賣桃的送上來的。”
暗自卻嘀咕道:“我是資本家的少爺沒錯,難道你不是啊?再說你家比我家還不知要資本家多少倍呢!”
周文看著劉遠,就是不說話。
劉遠突然反應(yīng)過來,一拍腦袋,說:“我立刻消失!”
果然放下桃就立刻走了。
蕭雅饒有趣味地看著劉遠走開,轉(zhuǎn)身對周文說:“學長,爲什麼你說‘減二’社長就這麼緊張?”
周文笑了,說:“我答應(yīng)過他每年給東吳劇社寫五個劇本,但我保留減少數(shù)目的權(quán)利。”
蕭雅微笑著說:“社長也是我們東吳有名的才子,爲什麼他這麼怕你?”
周文淡淡一笑,說:“因爲他怕我什麼時候突然想當東吳劇社的社長那他就沒地方可待了!”
蕭雅失笑道:“社長也會這麼迷官?”
周文笑道:“隨口一說,當不得真的!”
蕭雅說:“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學長的,就不知學長願不願意回答?”
周文說:“那就要看你問的是什麼問題了,總不會問到我小時候的丟人事吧?”
蕭雅說:“哦?學長小時候難道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嗎?比如……”
說著臉上就露出促狹的表情。
周文開始撓頭了。
見到周文的神情,蕭雅立刻吃吃笑道:“我也是隨口一說,當不得真的!”
周文心中暗歎,這報應(yīng)來得也太快了吧?
蕭雅止住笑,說:“我其實是想問學長,憑你的文學功底,爲什麼當初要考法學院而不是直接讀文學院?”
周文說:“我如果說是因爲懶不想到外地念書所以選了本地的東吳大學,而法學院又是東吳大學最好的選擇,所以自然就考了法學院,你信不信?”
蕭雅笑道:“學長如果真這麼說,小雅當然不敢不信,不過想來學長也不會這麼胸無大志吧?”
周文笑笑,仔細想想後,說道:“你認爲一個真正理想的社會應(yīng)該是怎樣的?”
蕭雅想了想,說:“就小雅所知,想來還無法給學長一個很滿意的答案,不過小雅一直嚮往的就是一個平等、自由、民主的社會。”
周文嘆了口氣,說:“你的想法是不錯的,但你覺得在一個農(nóng)民佔絕大多數(shù)且還有很多人食不裹腹衣不蔽體的國家,這些現(xiàn)實嗎?”
蕭雅皺眉說:“學長你這麼說是看不起農(nóng)民嗎?”
周文嘆道:“我怎麼會看不起農(nóng)民呢?我是爲中國農(nóng)民所受的苦而難過!‘千古興亡多少事,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這百姓指的是什麼人?不就是農(nóng)民嗎?歷朝歷代,農(nóng)民都是弱勢者,偏偏又是最大的一個政治羣體,誰要想改朝換代都必須依靠他們!但改朝換代的帝王們有哪一個不是在利用完農(nóng)民達到自己的政治目的後就拋棄了農(nóng)民?區(qū)別只是盤剝程度的輕重而已!弱勢者還是弱勢者!而農(nóng)民固有的弱勢又消弱了他們的後代在包括入學、入仕等諸多方面改變自身弱勢的努力,於是,長此以往,弱者更弱,終至於萬劫不復(fù)!當然,除了農(nóng)民,我們目前的社會還有很多弱勢者,包括城市裡的破產(chǎn)者、工廠的工人、手工業(yè)者……”
蕭雅說:“那學長認爲怎樣才能改變這個現(xiàn)狀?”
周文決然說:“法律!”
蕭雅反問說:“法律?”
周文點頭說:“是的!世人總是貪心的,往往爲了一己之蠅頭小利而不惜犧牲他人。只有法律才能最大限度地考慮到最大範圍的平等!也只有法律才能保障公民的自由和民主!”
蕭雅說:“但學長有沒有想過,法律總是由少數(shù)人制定的?而這些少數(shù)人當然會首先保證自己的利益!那麼,大衆(zhòng)的利益又有誰來保證?”
周文點點頭,說:“不錯!最初的帝王制度下的法律,的確主要是爲了保證統(tǒng)治集團獲得最大的利益。但是,經(jīng)過了民主革命之後,作爲衆(zhòng)多既得利益者互相鬥爭和妥協(xié)之後的產(chǎn)物,法律也就初步具備了對上位者的種種限制,從而體現(xiàn)爲對大衆(zhòng)的利益兼顧,當大衆(zhòng)因此對法律產(chǎn)生信心而養(yǎng)成了法治的觀念,而且同時具有了有效的執(zhí)法機構(gòu),那麼,大衆(zhòng)自然就會追求法律更大程度的完善,從而給大衆(zhòng)帶來更多的利益!這就好比《大清律例》雖然號稱繼承了秦漢以來千餘年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之精華,集中國古代法律之大成,‘律例所載,嚴密周詳’,但是歸根結(jié)底卻還是跳不出‘人治’的窠臼。古有‘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還有什麼狗屁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即朕之天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雖然有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卻根本不會有‘皇帝犯法,與庶民同罪’!況且,就算是‘同罪’,卻是根本‘不同罰’,如何能夠體現(xiàn)法律的公平精神?相較之下,《中華民國憲法》雖仍有諸多不足,但已明確指出‘中華民國基於三民主義,爲民有、民治、民享之民主共和國’,‘中華民國之主權(quán)屬於國民全體’,‘中華民國各民族一律平等’等等,已現(xiàn)法治之雛形,相較於《大清律例》,已是雲(yún)泥之別!”
蕭雅微微頷首。
周文繼續(xù)說道:“再比如德意志的鐵血宰相卑斯麥,世人知道他以鐵血手腕統(tǒng)一德國的人不少,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卑斯麥政府於1883年通過了《工人疾病保險法》,1884年頒佈了《事故保險法》,1889年又頒佈施行了《傷殘與養(yǎng)老保險法》,從而一舉確立了德國以社會保險爲主的社會保障體系?當然,你可以說他這麼做是爲了鞏固自身統(tǒng)治的需要,但是,不管怎麼說,普通民衆(zhòng)畢竟從中得到了實實在在的利益!”
蕭雅眨眨眼說:“我聽說學長在第一學年就改學德文,如果沒有猜錯,這就是學長學習德文的原因吧?”
周文點點頭,說:“你猜得沒錯。我的確非常敬佩德意志這個民族,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親自去德國看看!”
蕭雅想了想,說:“學長說了這麼多,我還想斗膽再問一句,你認爲你所說的在現(xiàn)在的中國行得通嗎?”
周文嘆道:“沒錯!在經(jīng)歷了太長時間的帝王統(tǒng)治,人治思想充斥的中國,離一個真正的法治國家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所說的還很難實現(xiàn)!但正因爲當前的民衆(zhòng)普遍缺乏法治的觀念,我才希望自己能在有生之年將法治的思想廣爲傳播!如果人人都有了根深蒂固的法制觀念,那上位者對制度法律的影響就可以降低到最低限度!到那時,‘平等、自由、民主’就不再遙遙無期了。‘知其不可而爲之’並不是說明知不可行還去做,而是通過自己這麼做來帶動別人,這樣終究有一天自己爲之奮鬥的目標會實現(xiàn),雖然自己不一定能親眼看到這個結(jié)果!”
蕭雅悠然神往,喃喃地說:“雖千萬人,吾往矣!”
周文看著蕭雅,正和蕭雅看他的眼神相遇,兩人就這樣互相看著,感覺著彼此的心跳和呼吸,感覺著整個世界這一刻的寧靜。
不過劉遠殺豬般的聲音卻極其煞風景地打破了這片寧靜,他說的是:“我們該回去了,天色晚了!”
這一刻,周文簡直連吃了劉遠的心都有!
不過看看天色的確已不早,遊人也漸漸稀少,的確應(yīng)該回去了,於是兩人跟著衆(zhòng)人下了雲(yún)巖寺塔。
回去時,在馬車上週文和蕭雅都沒有多說話,劉遠也出奇地沒有多話,不過他卻時不時看看周文,又看看蕭雅,還帶著一臉的壞笑,惹得周文差點就要讓他飽嘗一頓老拳,只是爲免唐突佳人才勉強放棄讓劉遠鼻子開花這誘人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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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東吳園,衆(zhòng)人互相道別後自然散去。
道別時,蕭雅看著周文,似乎有很多話要對周文說,不過終究還是沒說出來,只是微笑著說了句:“學長再見。”
周文也似乎有很多話要對蕭雅說,但最終也是沒說出來,只是淡淡一笑,說道:“再見。”
蕭雅轉(zhuǎn)身,漸漸走遠,直到轉(zhuǎn)過牆角再也不見。
蕭雅的人雖早已不見,周文卻仍然站在分開的地方,心中滿是蕭雅的身影,他知道,從此以後,自己是再也忘記不了蕭雅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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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天,是民國二十年八月初六,公曆1931年9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