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嬌失蹤不見,黃文正又堅信妹妹還活著,日后一定會找回來,韋漢柏想了想,便一面使人暗中留意從京城至江南的水陸路段,看是否有孤苦零落的小女孩,一面由那啞巴女孩頂替黃文嬌名份,將外孫、外孫女改名為韋華陶、韋秀云,并請來江南名醫為秀云精心診治啞病。
相處一年半載,乖巧細致的韋秀云在婆子、仆婦們的調教下懂規矩知進退,逐漸有了大戶人家小姐的模樣兒,小女孩本身又生得秀麗,伶俐討喜,溫婉柔順,漸漸取得了外公和哥哥的認同,默許她作了自家人。
而秀云開始說話的當兒,黃文正卻又找到了親妹妹,歡歡喜喜帶回韋家,韋漢柏也很高興,不介意多養一個外孫女,便留著韋秀云,另為小喬取名韋越云。
文嬌雖為林氏所出,實則從小養在嫡母身邊,深受嫡母疼愛,韋氏生前給父親寫家書,其中提及二兒一女,語氣心態都是一視同仁,更因對文嬌的教養,感念父母當年養育自己的苦心,因而韋漢柏把文嬌視為親生外孫女,立意要把外孫女教導成為她母親那樣的淑女閨秀,延請名師教習禮儀,讀書習字,琴棋書畫、女紅插花茶藝無不涉及,黃文嬌雖然體會到外公的苦心,卻也苦不堪言,這些東西學著太無聊,有的她根本早就會了,沒什么用處,她心里裝的想的可是實質性的、最有用的東西——那些白花花的銀子??!
這個心思當然不能讓韋漢柏知道,作為世代清白詩禮之家家主,韋漢柏已經有一個令他蒙羞的紈绔不肖子,怎能容忍家里再養出個滿腦子銅錢叮當響的小商女?他為小喬訂立的目標是成為矜持高雅的書香門庭閨秀,將來嫁入清貴名流高門大戶,也算是他對長女的一個交待。朝中時局變動,先皇駕崩,晉王登基,黃繼盛在京中升官了。那又如何?他不屑讓孩子們與黃家有任何關聯,索性當自家遠房堂族侄孫養著,不靠黃家,憑著自己致仕朝官、桃李遍布吳中的身份地位,不信不能成為孩子們日后入仕為官、覓得良婿的倚仗。
韋漢柏一生只娶一妻,生有二女一子,長女即是黃繼盛正妻,二女嫁在本郡。一子韋令淵,承香火之人,卻是最讓老頭子頭痛失望,從小不愛讀書不求上進,專愛賭馬斗雞,逛青樓捧戲子。韋漢柏訓教不聽,為他娶了妻,將家產一分為二,父子分開單過,互不過問。
韋令淵娶妻單過,沒有了老父親的管束責斥,更覺自由爽快,與妻子馬氏生下兩子兩女,又納了三四個小妾。收了幾個通房,生下五六個庶子庶女,正悠哉快活間忽然發現家里缺銀子了,正室馬氏天天追著他吵鬧,妾室們又是撒嬌又是哭求跟他要銀子買脂粉添新衣買孩子們的小物件,加上外邊包著的粉頭戲子因沒銀子供養,改投他人懷抱……韋大爺開始還能典當田產房產支撐,漸漸不支,被妻子馬氏一挑唆。夫妻二人便天天上門來找韋漢柏大吵大鬧。說他偏心糊涂,自家子孫不養。卻供著別人家孩子。
韋漢柏不加理會,再來索性將夫妻倆賭在門外,韋令淵便在門外喊:若非要養別人家孩子也可以,再把這家產分一半來!韋漢柏氣得直打哆嗦,打開門把兒子兒媳放進門,怒視著他們道:這院子里的孩子明明姓韋,是我韋家遠房堂族侄孫,哪里來的別人家孩子?
韋令淵指著黃文正說:這不是姐夫家的孩子么?繁華京都不住,跑到鄉下來,想做什么?搶我韋家資財,辦不到!
那時小喬已經做了一年多韋越云,她看見外公蒼白著臉,顫顫巍巍指住韋令淵說道:“如果你想死,想受黃家牽累,盡管出去喊叫,說這三個孩子是朝官黃繼盛的子女,而不是我們韋家的子孫!”
韋令淵傻傻地道:“難道這還有假?”
韋漢柏呵呵冷笑:“半點不假!只是咱們天朝剛剛又換了天子,這次登臨帝位的是原先一直鎮守西北邊的楚王殿下!新皇親政,一掃帝闕怨晦之氣,清理朝廷叛賊逆黨,兵部首當其沖,被斬首示眾者無數,黃繼盛為兵部左侍郎,被抄家革職,所有家產充公,全家老幼發配北疆最北邊充作邊民拓荒……他的一雙兒女早在三年前就落水溺亡,你如今想要與他攀親么?大可以去告訴鄰居們,韋家養著三個黃姓娃娃!”
“這、這、這是真的?”
韋令淵大驚失色,一張紅潤的胖臉也變白了:“父親,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自小您這么教孩兒的,為何您還敢私藏犯官子女?這么冒險的事您也做下,若是讓官府查到,不是帶累我們一大家子?”
“不但你一大家子,江南整個韋氏家族,都要吃罰!輕重不一而論,你是想將家產沒官呢,還是去做幾年苦役?”
“孩、孩兒哪樣都不想!”
“那就給我老老實實做人,關嚴你們的嘴巴,謹防禍從口出!這是祖上有德,早給了警示,不然我怎會在他們剛來之時便將他們改了韋姓?養了二年那邊才出事,你以為人家沒追查過來?所幸我在吳中官場還有點關系,學生眾多,這里幫說一句那里掩擋兩下,差事在明面上走,實際沒真正落到點,全看了我這張老臉!你們只要不胡言亂語,安靜度日,孩子們我自會送去別處避段時日,過了這陣風,也就沒事了!”
“是,孩兒聽父親的,再、再也不不鬧了?!?
韋令淵看了看馬氏的臉色,又補上一句:“可是爹,能不能把鎮東那片田……”
“那是祭田,統總六百畝,鎮西還有五百畝,現在不能給你。你放心,這三個孩子我只將他們養大成人便送出門,所有我名下產業他們不能動,等我百年之后,盡數歸你!”
韋令淵、馬氏得了向來一言九鼎的韋漢柏這句話,雖然暫時拿不到什么好處,心里到底舒服了些,灰溜溜回去,自此不再提及三個孩子怎么回事,到底事關自己身家性命富貴,還會累及孩子,老頭子已經把事情做下,賴也賴不掉,只好一家子同心瞞著了。
黃文正和妹妹文嬌無意中聽到京中家里人的消息,卻是驚悚異常,韋漢柏也不再隱瞞,將近期朝政變故,京里發生的事都告訴了兄妹倆。
違逆先帝意旨,陰謀篡位的晉王登基不滿三年終被趕下皇位,而新近登上皇位的楚王才是持先帝詔書以儲君身份繼承大統的真命天子,天子君臨天下,安社稷改國號,重啟遵循先帝禮制,廢除晉王擬下的所有新制度,那些為晉王寵信過的朝官統統被清除,原兵部尚書蒙正遠與晉王是姻親,當年幫助晉王爭位,打壓楚王親信,帶兵圍抄楚王府,焚燒砸毀王府,當時的皇后派人過來護著,楚王妃及姬妾子女們才幸免于難,縱如此,過后還是有姬妾和三位王子王女受驚嚇過度,發急癥相繼死去,楚王早已將之恨入骨髓,連帶著兵部的大小官員一并恨上了,蒙正遠全家滿門抄斬,九族連座遭流放之罪,兵部右侍郎及不少官員被斬首,家產充公,子孫流放,妻女沒入官坊,黃繼盛作為兵部左侍郎,沒被斬首還能和全家一起被流放,已經算不錯了。
“你父曾為前帝近侍,應與當今天子有些交情,否則斷不能得此結果!”
韋漢柏是這么想的,便對黃文正如是說,黃文嬌嘆息:
“皇家真是亂啊,生的兒子多了,個個想當皇帝,爭來打去,累及多少無辜!”
韋漢柏忙訓斥:“越云切不可信口胡言!男子尚不能妄議政事,何況女子?切記不可造次!”
文嬌乖巧地端了杯熱茶遞到外公面前,垂眸道:“孫女知錯了!孫女記在心里,下次再也不敢妄言!”
韋漢柏滿意地點頭,接過茶抿了一口道:“幸好你只養在內宅,不見外人……你們年紀小,許多事情是不懂得——皇帝豈是容易當的?皇家其實也不亂,規矩還更加嚴厲繁瑣,皇子們所要遵循的禮制不是你們能懂的。朝廷此次動亂只是因為先帝所立太子早逝,未能及時立新皇儲,而先帝晚年體弱,卻有晉、楚二王最為出色,晉王文能治國,楚王英武,威鎮西北邊,這一文一武都深得先帝喜愛,舉棋不定,結果拖到病入膏肓,引得這一場龍爭虎斗……楚王是位血性君王,豈容得晉王將他命脈拿在手中作為掣肘,必定要誓死奪回,報仇雪恨!”
黃文正不解:“楚王的命脈?”
韋漢柏嘆口氣:“楚王原在西北邊戎邊,京中楚王府內住著王妃姬妾兒女,那不就是他的命脈?晉王抄了楚王府,便是執他妻兒為人質迫他稱臣伏罪,卻沒想到楚王用兵神速,殺進京城只用了小半天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