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確切地說是人魚,坐于海島淺灘的礁石上,石邊有豎琴,人魚烏發(fā)垂腰,著海藍(lán)抹胸,頭戴烏黑珍珠串,正是海女。木君見了海女,不覺心中一喜,想當(dāng)年天宮五行神將,其余四神將皆古板嚴(yán)肅,唯獨這海女天真活潑、不諳世事,雖狀況不斷,卻也笑料百出,給無趣的天宮生活添了不少樂趣。不過海女有件事卻令木君傷神不已——就是海女非常迷戀木君,這也不是什么大問題,問題是海女絲毫不加掩飾自己對木君的喜愛,全無一點凡間少女的青澀。這倒也罷了,木君素以冷若冰霜著稱,他若不理會海女便也沒事了,問題是偏偏攪和進(jìn)來一個風(fēng)郎,風(fēng)郎非常喜歡海女,喜歡得肆無忌憚,因此常給木君找麻煩,風(fēng)郎真的很麻煩,誰奈何得了風(fēng)呢?
木君正欲叫海女,那海女娥眉微蹙,秋波盈盈,竟似有萬千愁怨,木君心頭一緊,想:“難道是這十九年的封印讓海女轉(zhuǎn)了心性?還是海女現(xiàn)在依舊被封印想讓我去救他?”木君猶疑之際,海女皓腕輕抬,柔荑輕撫豎琴,指尖流出的樂聲如九天月華瀉地,如清秋飛霜遍野,空靈清冷——人魚櫻口微破,唱起歌來,這歌聲竟比琴聲還妙,殷殷切切,如泣如訴——木君凝神細(xì)聽,那歌里的癡心執(zhí)念,竟讓木君心旌搖蕩,悲不自勝,他想起了棠嬌,他那兩千多年沒見的愛妻,雖然他成了神,棠嬌亦成仙,可是糊涂的天帝竟讓他們天地遠(yuǎn)隔,他是天宮的神將,棠嬌不過是地上的散仙……情孽難解……木君輕飄飄地走到一棵樹旁,倚著樹干坐下,慢慢地眨著眼睛,微笑,多美的故事,多好的歌啊……木君閉上眼睛,低低地重復(fù)著人魚的歌:
若問天界鐘靈秀,聲如百靈妙音子。
仙女欲與爭高下,競歌東海清平島。
妙音仙子歌喉展,飛雁倦飛魚忘游。
誰料天籟泄深海,驚起邪魔禍臨頭。
邪魔對海施惡咒,誰沾此水皆成魚。
從此阻斷回天路,不盡汪洋無歸處,
有一牧者曰神羊,負(fù)仙渡水逃魔爪。
可憐神羊半化魚,感天動地鬼神驚。
妙音不忍摩羯苦,自沉驚濤了此生。
摩羯倉皇救仙子,仙子已作美人魚。
身若飄萍無依靠,魚仙天海永相隔。
滄海桑田光陰箭,唯見滔滔浪不絕。
夜夜思慕君知否,何日再唱昔年歌?
夜夜思慕君知否,何日再唱昔年歌?
卻說梨洛與靈貓循著歌聲走去,在熏熏陶陶心神恍惚之際,忽有人叫了梨洛一聲,那一聲有如醍醐灌頂,梨洛渾身一震,登時清醒,那邪門的歌聲也斷了,梨洛看那叫她的人,不禁笑了,是楚碧涵,楚碧涵道:“你也來這看畫展?”梨洛茫然地四下看看,見四周都是油畫,只好點點頭說是。
楚碧涵看著梨洛,見她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幾度欲言又止,梨洛看看楚碧涵,道:“你剛才有沒有聽到歌聲?非常好聽,現(xiàn)在沒有了?!背毯J(rèn)真地聽了聽,道:“沒有,很好聽嗎?是什么歌?”梨洛閉上眼睛,細(xì)細(xì)回想那歌詞的內(nèi)容,道:“好像唱的是摩羯
座的傳說,又不太一樣?!背毯溃骸澳︳蔀榫刃膼鄣南勺舆M(jìn)入受詛咒的湖泊成了半人半羊的摩羯?”梨洛笑道:“是啊,你們男生也研究星座?”楚碧涵亦一笑,道:“沒有啊,我不知道這些東西的,是這上面寫的,你看這幅畫——”
梨洛細(xì)看那畫,畫的注釋是摩羯座的傳說,畫上卻只有豎琴仙子,奇怪的是豎琴仙子竟是人魚,尤其令人不解的是豎琴仙子坐在海中的礁石上撫琴,頭頂有飛鷹盤旋。梨洛越看越疑惑,又去想那歌詞,卻有幾句怎么也記不起來,凝神回想,那歌聲又似依稀在耳畔飄蕩,梨洛看看楚碧涵,想確定是不是真的有歌聲,楚碧涵說他也聽到了,真的很好聽,二人循聲而出。
歌聲似有還無、飄忽不定,梨洛和楚碧涵找了許久也不知道歌聲究竟從哪里來,失望地回到辦畫展的別墅。二人站定時,那若有若無的歌聲竟清晰起來,歌詞也完完全全聽得清了,梨洛和楚碧涵四下里走了又走看了又看,最終確定那歌聲就是從那幅叫“摩羯座”的畫里傳出來的,以為是畫后面放了音響設(shè)備什么的,也沒太多懷疑。但待梨洛走近細(xì)看那畫,險些叫出聲來,那人魚坐的礁石不知何時已變成了一座小島,人魚在淺灘的礁石上彈豎琴,島上有一棵樹,樹下有一個人,那人竟是木君!難道這是鏡妖搞的鬼?梨洛不敢再想下去,若連木君都被迷住,她又能做什么?這歌聲如此令人迷醉,她根本無法自拔,難道這人魚就像希臘神話里那個專門以歌聲害人的妖精?……梨洛神思慌亂,想找靈貓商量對策,靈貓卻不知到哪里去了,趕緊拉起楚碧涵的手叫他快走,楚碧涵不知道梨洛為何突然如此慌亂,突然一眼瞥見畫上的木君,奇道:“這樹下的人好像木老師?!闭f著伸手去摸,不料楚碧涵這一摸之下那畫竟張開一個黑洞洞的大口,一下子就把楚碧涵和梨洛都給吸了進(jìn)去。
待梨洛和楚碧涵重新站定時,卻見自己和一群人坐在一條船上,波光微漾,碧海流金,惠風(fēng)和暢,通體舒泰。忽聞遠(yuǎn)方島上傳來陣陣歌聲,哀怨凄惻,卻妙不可言,梨洛心知又是那種妖異的歌聲,立即抱元守一,護(hù)住心神,同時拉著楚碧涵的手提醒他,他們是入了“畫境”,這歌聲必有蹊蹺。楚碧涵雖不解怪力亂神,卻也清清楚楚記得木老師在畫中,自己和梨洛一同被吸入畫里,心下也警醒起來,緊緊拉住梨洛的手。他二人平日雖互有好感,卻不敢多作表示,初次牽手難免心神蕩漾,這一分神正好沖散那歌聲的誘惑。
卻說船上其他人,聽那歌聲聽得飄飄蕩蕩,早就難以自持,船也不由自主地往島上漂去。船在小島旁停下,眾人見淺灘的礁石上有一人魚,哀婉凄艷,礁旁立一豎琴,人魚依舊悲歌不絕,但見島的東方緩緩涌起一股細(xì)流,細(xì)流越來越大,越來越急,最后竟成了大漩渦,船失去控制被卷入漩渦,梨洛和楚碧涵趕緊扶住欄桿,剛勉強站定,又猛見急流涌向一個黑不見底的“血洞”,梨洛心中一凜,難道又是那大海怪!
梨洛急拔下發(fā)夾,施咒將發(fā)夾變大充作飛行用的掃帚,急急拉上楚碧涵飛出海怪之口,二人順風(fēng)飛走,海怪窮追不舍,霎時風(fēng)雷
大作,暗無天日。木君只教梨洛如何借物飛行,如何將東西變大變小,以及隱身、穿墻等幾個簡單的法術(shù),并沒教她如何戰(zhàn)斗和使用武器(教了也學(xué)不會),因此梨洛此時除了逃跑,竟想不出別的辦法來。二人逃得狼狽不堪,情急之下,梨洛想起上次被鯊魚追殺時的奇遇,于是再度大叫一聲:“風(fēng)啊——救救我——”或許上次是湊巧,這次叫了三遍卻全無反應(yīng)。
眼見怪物越逼越近,身后的楚碧涵緊緊抱住梨洛,在她耳邊說了一句“我想一個人跑會快很多”,便松開手墜入海中,梨洛竟也隨即躍入海中,二人在驚濤駭浪中起伏了一會便不見了。梨洛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只不知是在幻境還是真實的世界,急起身去找楚碧涵,好在楚碧涵就趴在不遠(yuǎn)的沙灘上。楚碧涵醒后,二人相對凝視了一會,忽而兩人同時破顏一笑,楚碧涵將梨洛攬入懷中,看著遠(yuǎn)天——白月低垂,若點銀浪;濤如沉墨,游龍走鳳——此情此景,像夢魘一般逼仄,卻又如此地美麗。
“我恨相愛而能相守的人?!崩媛搴统毯犚娚砗髠鱽磉@樣一個聲音,可他們沒有回頭,相愛而能相守,本是世上最美好的事,誰若恨這最美好的事,無論是人是妖,是神是仙,都不值得回頭一看。
人魚見二人對她如此不屑,揚聲道:“若你們無法回答我的問題,就永遠(yuǎn)別想離開這里!”梨洛與楚碧涵對視一眼,楚碧涵輕輕吻了一下梨洛的額頭,遠(yuǎn)天白月低垂,近岸濤如沉墨。人魚彈起豎琴,唱起歌來:
我本昔年妙音子,歌甲天宮諸神妒。
東海競歌驚邪魔,可憐此身半化魚。
日升月落任滄田,汪洋飄萍?xì)w無計。
空恨當(dāng)年瑤池會,黃昏放歌傍礁石。
輕聲漫卷繞彩霞,竟引飛鷹低徘徊。
問鷹為何久流連?猛禽長嘯久哀回。
從此日日作新歌,鷹逐浪花魚戀云。
知否?知否?從此日日作新歌,鷹逐浪花魚戀云!
知否?知否?從此日日作新歌,鷹逐浪花魚戀云!
空恨云浪路茫茫,魚鷹相戀難相守。
知否?知否?空恨云浪路茫茫,魚鷹相戀難相守!
知否?知否?空恨云浪路茫茫,魚鷹相戀難相守!
飛鷹空嘆魚嗚咽,天海合時此恨休!
知否?知否?天海合時此恨休!天海合時此恨休!
終一日,鷹上青云不復(fù)來。
誰念我?望斷流云翻舊曲。
思斷華琴九千弦,淚灑碧濤八萬里!
待幾時?君舍長空我舍海,從此相隨不分離。
待幾時?君舍長空我舍海,從此相隨不分離?
待幾時?君舍長空我舍海,從此相隨不分離!
待幾時?待幾時?待幾時?……
梨洛拉著楚碧涵的手,微微一笑,道:“這原是泰戈爾詩中魚與飛鳥的故事,仿佛傳說復(fù)活了?!泵钜羧唆~聞言,急道:“什么泰戈爾?我記不清在這里幾萬年了,不知道外面的事,那你說,那詩里魚與飛鳥怎么樣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