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塵緣深淺,無法強求……”木神將悠悠一嘆,“你說得對,人生旦夕禍福,只待把握眼前的幸福便是,兩千多年來,我一直無法放下棠嬌,我已成神,棠嬌亦爲仙,惡人早成黃土,我又有何放不下?更不該讓你無辜受累。十九年來,我的心神一直徘徊在這個絕望的雨夜……”
梨洛心痛得無法開口,甚至覺得呼吸困難,心念:“你既已爲神,必是出了那夜的冤劫,今天就再做一次吧。我對你的痛苦感同身受,我理解你的絕望,可破除這一切的關鍵依舊在你而不在我,你有辦法告訴她真相,當斷不斷,只能讓冤孽源源不絕……”
“兩千多年前的那個雨夜,我也聽過同樣的話……”梨洛聽見木神將在喃喃低語。
魂魄無淚,若魂魄也能流淚,棠嬌的繡架必已溼了。繡架旁的棠嬌再不是阿樹妙筆丹青下顧盼生輝的美人,她癡癡地看著架上未繡完的海棠,癡癡地看著海棠上幾點榕樹的落葉,眼淚無意識地流淌著。
“告訴她吧,結束這一切。”阿樹回身看時,見說話的是個綠袍銀鬚的老人,阿樹看著老人,老人也看他,不禁問:“老人家,您看得見我?”綠袍老人輕捋銀鬚,點點頭。阿樹道:“我已死了,您怎麼看得見我?難道您是神仙?”綠袍老人道:“我是榕樹之神,強盜殺了你,燒成了灰埋在榕樹下,我都知道。”阿樹苦笑,道:“我們人說‘舉頭三尺有神明’,神既看見惡人爲惡還無動於衷嗎?”榕神道:“這世間的善惡自有定數,或者說,人的智力已不亞於神明,貪婪慾念讓惡人遠離神明,世間許多惡事,神明亦無可奈何。”
多麼殘酷的回答,阿樹不語,依舊癡癡地看著癡癡的棠嬌,榕神又道:“人間疾苦,早殤者免去許多病禍,焉知非福?”阿樹悽然一笑,道:“與君同舟,風雨無悔。”榕神道:“人這一生,或戀愛侶,或戀錢糧,然破不了執念,終究一樣。堪破金銀財帛易,堪破情孽糾纏難!金銀與愛侶,實是一樣,都是執念。”阿樹幽幽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榕神輕捋銀鬚,道:“當斷不斷,冤孽不斷。”“當斷不斷,冤孽不斷。”阿樹喃喃念著這兩句話,反覆思量,終於想:“棠嬌如此年輕,若不告訴她實情,癡心的她必將日日以淚洗面,苦苦等待。”阿樹雖不忍棠嬌因確知他的死而絕望,更不忍棠嬌在痛苦的等待中虛耗青春,於是請求榕神施法將真情告訴棠嬌,只不要讓她知道他死後被千刀萬剮、烈火焚身。
當晚,榕神將那夜情形託夢與棠嬌,不過夢中只說惡漢將阿樹全屍埋在榕樹下,榕神爲讓棠嬌相信,以樹枝變做阿樹的屍身,事先埋於樹下。次日,棠嬌醒來,憶夢中情景,依舊不信,還是癡癡地坐在榕樹下叫著阿樹的名字。榕神無奈,只得託夢阿樹父母,阿樹父母於榕樹下掘出阿樹“屍身”,棠嬌俯屍痛哭,萬念俱灰。棠嬌因在夢中得知強盜乃是看了她的畫像才起了歹念,竟將阿樹之死歸罪於自己,在夜深
人靜時一條白綾自縊於榕樹下。
棠嬌的魂魄飄飄蕩蕩,一聲聲喚著“阿樹”“阿樹”……阿樹的魂魄叫著棠嬌的名字,想要過去,卻見棠嬌的魂魄被一黑一白兩個飄飄蕩蕩的影子帶走了,阿樹去追,棠嬌和一黑一白兩個魂魄很快就看不見了,天地間迴盪著阿樹無助的呼號——怨恨,震撼,憤怒!這難道就是斷了冤孽?!
“無常勾魂,一碗孟婆湯斷了相思淚。”“無常勾魂,一碗孟婆湯斷了相思淚。”……梨洛心裡反反覆覆念著這句話,她不能讓木神將的絕望壓過她的意念,因爲當局者執念太深,木神將還會像徘徊在那個雨夜一樣放不開棠嬌的死。木神將感覺到梨洛的意念,他的心裡亦反反覆覆重複著這句話。
怨恨,震撼,憤怒……沉沉的絕望終於包圍了梨洛冰冷的心,世界黑壓壓地沉了下去,彷彿昭示著千年的封印。梨洛終於吐出一口氣,微笑,算了罷,就這樣沉下去吧,這暗重得像永恆,沉入這暗裡,或許就入了永恆……
永恆的暗裡竟出現了一輪刺目的月亮,是的,刺目的月亮,月光本柔,無論多亮也不應該刺目,或許是梨洛陷在黑暗裡太久了,月的柔光她也要覺得刺目了。刺目的月,亮亮的冰盤,梨洛隱隱見銀亮的月輪上出現了一點黑星,黑星越來越大,直向梨洛撲來,梨洛只覺清風拂面,身體好一陣清爽,她看見了一對大大的黑翼,那黑翼從梨洛眼前掠過,便漸漸地小了,遠了,最後消失在空中的皓月裡,然後,那皓月也不見了,梨洛的身子飄飄悠悠地往下墜……
待梨洛清醒時,見自己和靈貓都安然無恙地躺在地上,纏繞的藤蔓已經不見了,但幻境裡還是那古木森森、無天無日的模樣,梨洛不覺舒了一口氣,想方纔那千刀萬剮、烈火焚身、撕心裂肺的噩夢實在是太可怕了,不,這不是夢,木神將……梨洛念及此處,竟慌亂地搖醒靈貓想要逃跑,心想,什麼天宮的木神將,根本就是妖孽,那東西讓梨洛承受千刀萬剮、烈火焚身之苦,還讓她情孽糾纏險些無法脫身,不是妖孽是什麼?!
靈貓醒來,見自己和梨洛都安然無恙,隨便問了幾句便同梨洛坐在破掃帚上想要逃出幻境,可他們依舊轉來轉去轉不出去。梨洛好餓,突然從掃帚上跳下來,靈貓因梨洛這一跳,失去重心,一頭從掃帚上栽了下去,靈貓不禁怪起梨洛來,梨洛也沒好氣地責備靈貓把她帶到這種鬼地方。說著,梨洛摘下一顆樹上的蘋果,咬了一口,靈貓阻止不及,那毒蛇一般的藤蔓又來了——梨洛正自驚愕,靈貓叫道:“快上掃帚逃跑啊!幻境裡的一切都是不能吃的!”梨洛趕緊將蘋果吐出,匆匆跨上掃帚倉皇而去。
身後的藤蔓是毒蛇,是猛獸,是洪水!影子般地跟著梨洛和靈貓,眼見那毒蛇的舌頭一般的藤蔓好幾次要纏上掃帚的尾巴,真是險象環生,梨洛一次次嚇得心驚肉跳,卻突然將掃帚頭一扭,靈貓尖叫一聲,險些掉下去,見梨洛竟迎著藤蔓去了,正要驚呼,梨洛卻領
著蛇信一般的藤蔓轉了個圈兒,便向上飛去,那藤蔓就被打了個結,自相纏繞的藤蔓似憤怒一般劇烈地掙扎搖晃,卻脫不開自己打的結,梨洛心中一喜,故意領著藤蔓七拐八彎,上下翻騰。
梨洛和靈貓的處境雖然暫時輕鬆了一點,可很快就招架不住了,那藤蔓彷彿是一條千頭蛇,顧得了一個頭就顧不得另一個,逃得了一個頭卻逃不了另一個,梨洛忽覺腳底一空,脖子一涼,似乎繞上一條毒蛇,梨洛心一沉,一陣絕望涌起,那瞬間梨洛想到了很多東西……她閉上了眼睛……
梨洛再睜眼時,她看到了白白的天花板,沒錯,是白白的天花板!梨洛一個鯉魚打挺,興奮地直起身子,看看四周,是她粉紅色的牀簾,梨洛猛地掀開窗簾,地上擺著四雙拖鞋,這是她熟悉的宿舍!謝天謝地,這是個夢——梨洛閉上眼睛交叉雙手不斷地念叨著感謝神,還好這是個夢,好荒唐的夢,太好了,沒事就好。從太真的噩夢中醒來的人往往像脫了大災一般興奮,梨洛感謝完了,就興沖沖地下牀穿上拖鞋,可一擡頭,梨洛不禁又尖叫起來。
“你醒了?”那讓梨洛尖叫的傢伙冷冷地說了一句,梨洛驚恐萬狀地看著那傢伙,一個翠衫青簪的古裝美男,沒錯,這實在是個美男子,而且美得不得了,只是他眉宇間如凝冰霜,五官雖剛毅端正卻過分冷峻。若是一個正常的女孩子,見了這樣一個帥哥,哪怕是妖孽也要高興的,但經過昨晚的事,梨洛再受不了一點刺激了,忍不住要叫起來,梨洛有三個理由應該叫起來:一是一大早起來自己宿舍站著個大男人,二是這大男人穿著古裝,三是這穿著古裝的大男人帥得嚇人。
梨洛看看自己,見自己穿著睡衣,趕緊找了件外套套上,那古裝美男絲毫沒有離去的意思,只是冷冷地站在那裡,梨洛看看舍友的牀,掛著牀簾看不見裡面有沒有人,只是牀邊都放著拖鞋,古裝美男道:“我施法讓她們睡著了,不會打擾我們。”
“施法?打擾我們?”梨洛腦筋一下子轉不過彎來,“難道我還在做夢,夢見個帥哥巫師?”梨洛狐疑地將古裝美男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看了又看,那美男雖冷若冰霜,但讓一個漂亮女孩這般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看了又看,不禁也有些窘迫,微微咳嗽一聲,移了半步。梨洛指著古裝美男道:“你,樓下藝術學院的,COSPLAY?”“什麼累?”古裝美男還沒反應過來,梨洛就把他推出門去,嘴裡叫著:“你以爲長得帥就了不起啊?你以爲長得帥就可以穿得奇形怪狀地跑到女生宿舍裡啊?再不走我報警了!”
梨洛將那古裝美男推出門去以後,重重地把門關上,靠在門上直喘粗氣,等梨洛冷靜下來,趕緊去搖舍友的牀,見全無動靜,便爬到牀上去,沒錯,牀上睡的是她的舍友,可她們睡得像死豬一樣,要不是那明顯的呼吸,梨洛真要以爲她們死了——怎麼叫也叫不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妖男!梨洛忿忿地下牀,決定去找那妖男理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