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帝俊處的第二日, 他眨著眼睛,說我沒有一個玩伴,想來悶得慌, 便要帶我去見一個人。
帝俊說這話時暗夜的眼睛撲閃撲閃的, 連帶著我的小心肝也忽明忽暗。他是主我是客, 論理自當客隨主便。是以我也就放下本就裝模作樣捧著的茶盅, 拍拍屁股隨了帝俊出得門去。
一路上我默默隨在帝俊后頭, 不住的打量周圍的景致。
帝俊身為妖王,那住處自比天宮不同,妖里妖氣的。就連那常見的廊子, 也格外折得多些,那七曲八拐, 蜿蜒回轉的幽暗回廊, 直看得我的腸子也拗啊拗的, 忒攪得慌。
我便這樣跟著帝俊拐進條一個忒偏的廊子,又向東行了半日, 走過兩條抄手游廊,繞過一間偏房,這才見著一座小小抱廈后頭又有一條回廊,隔著一個大池子,后面又有一個院子, 隱約見得池子那邊一些草木也無, 當真干凈得很。
我不由心下暗嘆帝俊這妖王可真不是白當, 這小院如此干凈, 連一根雜草也無, 必得日日有人趴在地上見草就拔方能如此。
“到了。”帝俊帶我走進那小院,站定在一間小房子前, 抬手示意我進去。
我抬眼看了看那一排緊閉的紫梨花木門,又看了看帝俊,走上前去輕輕一推,那門吱呀了一聲,緩緩開了不大條縫,剛好夠我伸頭進去,看見窗臺上坐著的那人。
初時帝俊說要與我找個玩伴,我自然以為他會給我找個女孩。然而待得我的眼睛適應了屋里的昏暗后,卻發現那高高的窗沿上抱膝斜坐著的人,決計是個少年。
許是聽見我推門,那少年回頭看來,一雙幽深的紫眸隨著光線的變化由淺到深,由明到暗。那臉孔還在將開未開的時候,帶了幾分少女般的精細;烏黑柔軟的發隨意的披散在一襲青衣之上,一偏頭,緊實的衣領稍稍一松,露出里頭罩著月白的衫子,還有衫子下面細細一抹鎖骨。
雖然他從頭到腳打扮得是嚴嚴實實,無比清爽;可是明眼人都能瞧出,這廝是個妖孽。
最令我吐血的是,明明看來與我年齡相差不大,我還是個包子,這廝已經長得骨骼纖細,手指纖長,不用說以后,現在已有荼毒眾生的資本了。
……一個男童生成這般,當時年僅三千的稚嫩女童我,第一個被荼毒了。
我還未收拾干凈碎成片片的幼小心靈,被喚作夕暉的男孩忽然從窗沿上躍下,幾步走過來,伸手便在我腮上一擰。
“啊!”他手勁甚大,我只來得及慘號半聲,臉已被扯變形。
我反手想要扯開他的手,指尖所觸,一片冰涼。
他扯了一會兒便松開手,改為圍著我前后打轉,不時的伸手這里敲敲,那里捏捏,面露喜色,最后更抱著我的頭咬了兩口。
我捂著頭呆愣愣看他像發現了什么稀罕物一般興高采烈的沖帝俊一揚首:“這個,你竟真找到了?!”
帝俊抬起袖子擦擦額角的汗水,自制力很強的用低沉的聲音冷靜的說:“夕暉,你的反應過激了些罷?”
“我開心嘛!”夕暉大刺刺的笑道,一抬頭射進窗內的陽光在他幽暗的紫眸劃過一道溫柔的弧線;他轉身右手扯了我的手,左手便伸出去,重重的拍在帝俊寬大的黑袍上,四處亂摸,一邊摸一邊傻瓜一樣笑嘻嘻的喃喃自語:“摸到了,摸到了。真的,哈哈!”
“你……”我的手腕被他死死抓住,在他手下的皮膚已被勒成紅色,一陣一陣刺痛隨著手腕擴散開來。想我幾時受過這種待遇?當下死命一掙,他手一滑,我便趁機收回手臂。果然腕上紅紅一圈,像套了個鐲子。
也就是這一會的時間,夕暉紫眸一閃,周身忽然卷起一道風,抓在帝俊袍子上的手忽然模糊了一下。
“夕暉!”帝俊猛退一步,皺眉喝道。夕暉一個激靈,像被雷打了一般飛速抽回手,兇巴巴的朝我吼道:“你沒事撒什么手啊?”
“咦?”我揉揉眼睛,剛剛他的手同帝俊的袍子那里確是變模糊了;我疑惑的看向帝俊,帝俊干咳兩聲,有些尷尬的解釋道:“這孩子……不能碰任何東西,否則這些東西便會被他吃掉……”
“咦?”我頭次聽見有人吃東西是用手的,這可比饕餮稀罕多了!當下我便忘了手腕上火辣辣的痛,主動拉起他的手上上下下揉來揉去,指望在他手上找到一張嘴。
夕暉氣結的后退兩步,顫顫巍巍指著我的鼻子,猛然轉頭對帝俊叫:“你什么都未說?”
帝俊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淡然道:“她還是個孩子,沒有必要知道這些,白白增加負擔。”
夕暉怔怔盯了帝俊半日,神色古怪的挑挑眉頭,咧嘴一笑道:“你倒是對她寶貝得緊嘛!”
“她是應龍之女。”帝俊蹙起眉頭,淡淡應道:“應龍是吾友。”
“話雖如此,她也是伏羲之女啊!”夕暉不屑的撇嘴,轉頭勾起眼睛對我一笑:“你怕不怕我?”
我在他手上找了一圈也沒見著牙齒,不由有些沮喪;聞言便只敷衍一句:“我為何要怕你?”
夕暉吧噠了一下兩排整齊的白牙,惡意的笑著說:“我會吃了你哦!”
“用手?”我疑惑的盯著他纖長白皙,看起來柔軟,實則也挺柔軟的手指,隨后也學著他的樣子露出兩顆虎牙一吐舌頭:“我可不怕你。”
夕暉一愣,隨即呵呵的笑起來,又伸出手在我頭上一陣亂揉:“伏羲那么討厭,她女兒倒挺可愛的。嗯,以后你就同我一起,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我很想說現下敢欺負我的也只有你,不過他還犯了一個更大的錯誤。
我拍掉他的手嚴肅的說:“我是應龍之女,與伏羲可不熟。”
夕暉的紫眸又閃了閃,這次還是帝俊倚在門口不咸不淡的開口:“她并不知這其中的事情。”
聞言夕暉本就緊巴巴的眉頭又擰緊了些,拈著下巴不滿道:“啥都不說,應龍在想什么?”
帝俊抿緊嘴唇,暗夜之言閃動著難言的光:“應龍還未將此事告知伏羲,人世便已誕出,你想以伏羲的性格,他會讓這孩子安穩的活下來么?”
“所以我說那廝是瘋子。”夕暉嘀咕著同帝俊進行我完全不懂的對話:“明明有更簡潔的方法嗣后,伏羲偏要去搞什么人世……現在還弄成了這樣。”
帝俊皺起眉頭,不置一詞。夕暉嘀嘀咕咕說了兩句,回身扯起我的手滿臉欣喜的搖晃著:“話雖如此,但能實實在在的摸著東西,倒也不是壞事!”
我想起應龍曾教導我女孩兒應該矜持,再看他老這樣抓著我的手晃來晃去,相當之不矜持;便有些不樂意。可是我甩開他的手,他又抓上來;我再甩,他不屈不撓的抓……
“嗯嗯,多討喜的小孩”夕暉幽暗的紫眸亮亮的,一邊死皮賴臉的扯著我的手不松,一邊大刺刺的說:“我甚喜歡!”
多年以后我在龍王的登基宴遇見他,他在大庭廣眾之下死皮賴臉的攬著我的肩膀;我一次次拍掉他的手,他一次次又纏上來。
熟門熟路,好似這只手從未放開過。
后來我出去時,夕暉也顛顛的牽著我的手跑了出來,帝俊微微一睨,他頗無辜道:“我牽著她的手不松便是,你急個甚!給我一些時間,我很快便能適應過來。”
帝俊似乎考慮了一瞬,又看看他,也便無可無不可的讓他出來了。
一路上他頂著那張荼毒生靈的臉左顧右盼,很快惹來四周戲耍的山精水怪奇異的注視。夕暉回眸一笑,后面撲通撲通倒一片。
“我忽然覺著,伏羲封印你也不算甚錯。”帝俊面頰抽搐的看著一地東倒西歪的山精水怪,冷不丁冒出這么一句。
夕暉似心情好極,拖著我邁開大步跟在帝俊后面,聽聞此話,只是呵呵一笑。
……便是從那時起,我同夕暉的命運,從此糾纏不清。
三日后他無需借由我來觸摸其他事物,五日后便可自由的跑來跑去,不必擔心玩著玩著就把什么東西給吞了。不過不知是保險起見,還是他天生與我過不去,雖然全妖族都知道自己有個極其妖媚的主子,日日好奇的傾慕的踩破門檻掉下去,疊成一堆被后頭沖上來的當墊腳石,夕暉卻總喜歡扯著我不放。我倆美其名曰玩伴,實則我是他的玩伴,他玩,我伴著。
他似乎只有在捏我的臉,或是扯我的頭發,或是諸如此類讓我痛得慘叫不已的時候,心情才最好。
這個禍害!我揉著臉憤憤的想。
我以山鬼的身份留在帝俊這邊,山鬼一族族長有個女兒,喚做藍姬;我倆將將相識一日下來,便被發現手拉著手躺在艾草堆里睡得熟熟的。
那日找到我們的本是藍姬之母,名喚綠珠的;我們正睡得熟時,夕暉卻忽然出現,擺擺手示意綠珠不要做聲。然后一彎身,將我背在背上帶了回去,這廝自打出了那別院后便長得飛快,我剛剛不用像團子那樣在地上滾來滾去,他便已長成了同我后來在龍族宴會見到時差不多的樣子,日日穿著一身青白的袍子到處瞎轉,荼毒山精水怪無數,自己變躲在暗處偷笑。
后來許是水土不服,也許是別的什么原因,我覺著他在天宮以灝景身份示眾時,肩上似乎總是壓著擔子,沉甸甸,晃悠悠,好似隨時都準備將他壓垮。
那日他背我回來,半路上我迷迷糊糊醒來一次,發現自己在夕暉背上,頭一歪眼一閉繼續呼呼大睡。
后來到房里他將我放下,我在夢中還踢了他一腳;次日他齜牙咧嘴的把我的臉掐得一個五顏六色絢爛無比。
夕暉喜歡同我一起,而這對于那時的我而言,并非什么好事。
因為應龍已經很久沒有來看過我,他就像從此世消失了一樣,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滿四千歲,終于從一個團子長成了一條竿子后,便日日抽空溜出去找他;而夕暉要老跟著我,自然不大方便。他非常反對我去找應龍,每每我出去之前若被他逮到,基本上計劃就黃了。末了還要被他勀得七葷八素,他整人的方法不多,無非就是拉頭發,捏臉頰……等等幼稚得滿了一千的妖族便不屑做的事情;可是我被他捏了一千年的臉,心底深深的留下了陰影;臉上也深深的留下陰影。
被他扯多了,我的臉像酵好了的面團,可以扯出七八寸長;上上下下,各種角度都來得。
好在我同有幫手,每每都能和藍姬絞盡腦汁想盡辦法騙過他溜出結界。
可是溜出去不是我的目的,找到應龍才是我的目的。
從那日應龍送我到帝俊處時算起,時間已過了整一千年。我終日在人世游蕩遍尋應龍不得,心里著實煩悶;再說人世現下發展得甚為迅速,不但有衣物,還有八卦;只是終究還是比不上天界到處都有閑書,好些八卦只能從別人嘴里輾轉聽得。
說來這聽八卦與看閑書,原本都是為了消遣;可是這人世有點不好,那些人壽命特短,往往我今日聽了這一段,再過幾日瞞得夕暉跑出去,便只見得那人的遺體了。是以我聽得的八卦總是東拼西湊的,無甚趣味。
只有幾次,我聽得應龍似乎在人界混得頗開,又是征戰蚩尤,又是降雨驅除旱魃的,甚是忙碌。我還聽說應龍在與蚩尤一戰時,法力消耗忒大了些,那雙羽翅終究是抬不起了,再也回不得天界。
據說那蚩尤原本只是一個蠻夷,本在一隅偷安,并無甚作為;是以初戰之時誰都不將他放在眼里;結果待得他越戰越勇,漸漸地有踏平中原之勢了,這才意識到這蠻夷不同一般,慌慌張張的請應龍出來。據有些以往見過蚩尤的人說,那蚩尤甚是奇怪,原本只是一個小部族的首領,長得也不甚出奇;誰知道那日戰場上一見,卻是個長著一頭火紅頭發的俊朗男子。不是瞎說,那男子在氣勢上,竟不輸應龍。
不僅不輸,那蚩尤的威嚴凌厲,好似還勝過應龍三分。也難怪應龍散盡一身修為才能勉強擊潰。
聽得這些消息時,我覺著嘴里特苦。那哪是什么蚩尤,那根本便是伏羲。
究竟我是應龍的女兒,他的性子我最清楚。他愛的是弄一壺小酒,與一二好友于樹下邊聊邊飲;又或是擺一桌棋局,誰來了都能動兩顆子兒,輸了的人便罰佳釀一壺,待得晚上吹吹風,賞賞花。小時候我便最愛看應龍立身于飛花片片,拈花而笑。
應龍這么個閑散性子,到了人世卻要東征西戰,動了殺戮,到底把一身修為散得干干凈凈,最終連翅也揮不動了。
怎不叫人唏噓。
只是有一點我不大明白,我不明白伏羲為何要扮作蚩尤與應龍相斗。莫非他終究還是對應龍也生了疑心……
若果真如此,只怕這天界,我是更回不去了。
我就這般零零碎碎的聽著應龍的消息,哪怕僅只于此我也滿足。我便像偷東西的小賊,悄悄摸摸的,從這個這里偷一點消息,又從那個那里偷一點,都是些零碎兒,可是我卻很是上癮。
至少我知道,應龍還活著。只要活著,便有再見的一日。
只要能和應龍團聚,是不是身處天界又有何妨!
我一直如是想,直到那日,我同藍姬又偷偷摸摸騙了夕暉出來,剛剛跑到結界邊緣,正好聽見兩個撿車前子的人類女子,邊采東西邊閑聊。
“……知道嗎?應龍回歸虛無了!”
“是修為散盡了罷!本以為神族會更強壯一點……以后我們可怎么辦?”
“禹有神靈庇護,沒關系的!他很推崇應龍,還追封他為‘天父’呢……應龍在虛無中也會保佑我們的!”
“是嗎……”談話旋而轉向了別的方面。
然而就在那一刻,我的世界碎了,以后再也沒有完整過。
就同那些消失了的虺、螭、蛟;再也沒有回來。
那時我才將將滿了四千歲,正是熱血沸騰的年紀,聽了兩個人類女子的對話我便控制不住沖動了,一忽兒沖出結界,現身于那兩個人類女子面前。
那兩個人類女子其實也是小姑娘,估計沒見過青天白日里忽然間竄出來個金眼尖耳,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妖怪的,頓時便丟下籃子,站在原地喊得一個凄愴;好似我把他們吃了一般。
她倆一叫,我才尷尬的想起自己這副嘴臉,族人平日拍馬屁拍慣了不覺得,在人類面前,我可是怪物的。回頭藍姬正用一種哀莫大于心死的眼光看著我,我訕訕的擦干眼淚,在兩人依然凄愴的叫喊聲中準備撤,回去再好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我剛轉過半個身子,頭還未來得及轉過去,眼前忽然出現一團藍紫色的煙霧;接著只見一身銀甲,然后才是個面孔的精悍男子出現在我面前,正好攔在我和人類女子的中間。
“欽锫大人!”那兩名女子一見,馬上又驚天動地的叫起來,只是那叫法明顯同見著我時感情不同,欣喜大于驚訝;更別提驚嚇了。
她們的區別對待讓我有些傷感,好歹以前也有人說過我艷絕天下來著,如今這對比,忒傷人了。
那個武將無視人類女子仰慕崇拜的眼神,高傲的將視線落在我頭頂上。
目光卡殼,驚訝,隨后變成濃濃的尷尬。
“咳……”他單手握拳抵在嘴邊,向后退了兩步,尷尬的說:“應,應龍?你……”隨即忽然伸出一指指著我,面色激動合不攏嘴,跳起腳叫道:“我就說你肯定是女子!”
他不提應龍還好,一提應龍,一種麻麻的感覺從腳底細細的就纏上來,纏滿全身,緊緊的束縛住自己;縛住心臟,疼痛得難以呼吸。
話雖如此,我卻仍在電光火石之間,想起欽锫這名字,我確乎是聽過的。他就是那個當年誤把應龍當成女子而大加調戲的神將!
欽锫仔細看看,忽然捏著下巴狐疑道:“你不是應龍啊,你是……呃,紅蓮?”
身份被人認出來,我攤開手,面無表情道:“對啊,我是紅蓮,怎么,要調戲我么?”
欽锫抽搐面皮抖了三抖,原地站了半日,忽然一捶掌心咧開嘴笑道:“今日陽光明媚,鳥語花香,本是出游的好天氣,未曾想到會在此地遇到二位姑娘,真是奇緣!奇緣!”
……我很想同他說他身后兩個人類女子下巴砸在地上,想是脫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