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八師兄出場過于清雅過于溫和過于正面, 以致于我在很長時間內對他的看法都有失偏頗。
例如,我以為即使是對頭,伸手也不打笑臉人;小八這么愛笑, 又有下任天君這么金光閃閃的頭銜, 還排上了大發八這么個吉利數;在仙塾肯定是混的風生水起自由自在興風作浪耀武揚威奢侈腐敗的;說不定還是名義上的小弟實質上的大哥呢。
若果真如此, 我早已打定主意, 即便是被這塊金光閃閃的踏腳石砸死, 我也要同他保持距離。為何?名人氣場過強;人界有俗話說“伴君如伴虎”,若如此算來,伴天君不啻于伴白虎。我這么一個純良如草地的小山神, 一天到晚跟在白老虎的后面,耳根草不被虎爪刨干凈才怪!
其實說到底, 老烏龜說的那些光輝燦爛的未來本就不是我想要的。天官的榮耀, 大神的權勢, 這些都離我忒遠;我有一間可遮風避雨的茅屋,屋中常備清茶一杯紫蘇若干, 屋前有芳草萋萋,清溪一條;還有一座四季變幻的鐘山,冬日白雪皚皚,春天草長鶯飛,夏日清涼安逸, 秋日漫山的野果柴草, 還有數不盡的草窠供我四處游蕩。
閑得煩了, 便跑到山腳下的村莊, 偶爾碰上了市集, 混跡人群,好不熱鬧。
這樣閑云野鶴的日子過久了, 我怕受不住天宮森繁的規矩。
……小八灝景在前邊沉默的走,我在后邊沉默的跟。穿過幾桿翠竹,又繞過一片空地,穿過幾條回廊。小八在前頭走得神清氣爽神采飛揚神態俊朗,我在后邊一邊跟一邊左顧右盼,獐頭鼠目。
后來的后來某夜我和他也是這樣一前一后走在龍宮的花園里,灝景君姿態翩然玉樹臨風,我身上披件男子衣服,腿上掛片淪喪的布條。人常以為隨著時間的推移會脫去青澀脫去無知慢慢成熟慢慢進步,可是依我當了這不知多少年神仙的經驗來看,除開皺紋會越來越多,人的進步實在是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大。時間它匆匆流過一年又一年,永不再回頭,只有人才站在同一個圈子,一圈復一圈的走。
好多事情你以為已經放下了,其實不然;好多坑你以為再也不會掉進去了,其實難說;好多人你以為再也不會有糾葛了,其實兜兜轉轉,最后你會發現,其實一生中你真正相與的,一直都是那么幾個。
你以為你有整個世界,而其實你擁有的,不過是一座鐘山而已。
人如此,神亦如此。
人與神的區別,不過在于同樣一個圈子,人只要走上短短幾十遭,神則要永生永世,不停的走。
就像紅蓮和夕暉,青夜同小八,甚至千萬年后本夫人同灝景,轉來轉去,還是他在前面走,我在后頭跟。我永遠都只能追著他的背影;就像伏羲永遠只能巴巴的看帝俊掐完自己以后神清氣爽的扭頭離去。
“到了。”小八師兄忽然停住腳步,我神游天外,差點一頭撞在他背上。
“唔?”我從他背后伸個頭出去看,恰逢那一排青磚白墻的屋子中的某間里也探出個人頭來,灝景便淡淡的說:“這位是六師兄諸然,師兄,這是師父剛收的弟子青夜。”
我狗腿的沖上前去同看起來很是正人君子的六師兄行禮客套,都沒想過師父未曾提及,小八是何以知道我的名字的。
六師兄中等個頭,中等身材,中正的相貌,看了我一眼,也客氣道:“都是師兄弟,青夜師弟無須多禮!”說著甚熱情的同我搭起話來,漸漸的便家長里短無所不包;眉飛色舞口若懸河滔滔不絕,聽得我是五體投地。
不過后來我才知道,其實最能八卦的還不是六師兄,而是七師兄;六師兄只是純粹的能言善道,卻不大愛管無關之人的閑事;七師兄乃是瀛洲海仙,見多識廣;而且海鮮充足,每每八卦之時,時不時就能從不知何處掏出一把干海鮮下酒。
我同六師兄說了半日,漸漸的覺著有些不大對頭。
小八一直在身邊跟棵樹一樣杵著,六師兄卻從頭到尾沒搭理過他,好像身邊站的真是棵樹。一直等得我跟六師兄約好了過幾日放課后一起接風洗塵互相道擾以后,灝景才指著不遠處一間屋子說:“這是你的屋子。”
期間他就一直默默的站在一邊,也不招呼也不走;六師兄從他身邊過的時候斜睨一眼,他報之以一臉倨傲。
我的心中打著小鼓,莫非這便是傳說中的幫派之爭?我初來乍到,不會就這么被卷入了吧?原來也不是一三五七是一塊,二四六八一家親;看這小八師兄和六師兄如此不合,其他師兄里面誰又是誰派的……只希望別太復雜就好……太復雜我可敲不定!
過了幾日我才放心,事情果然一點都不復雜;因為這所謂兩派,實在是派系分明,干脆利落。
這兩派是:灝景對眾師兄所有人。
呃,話題扯遠,先轉回來。我看看那小小一間屋子,卡在一排一模一樣的屋子中間,又沒點特色;甚不起眼,容易混淆。我有些苦悶的撓頭道:“這一排屋子長得如此相像,又不標號,萬一哪天月黑風高摸錯門了,豈不尷尬?”
灝景雙手籠在不甚寬的袖筒里,聞言伸長脖子湊過來說:“不會!你那屋子右邊還未住人,摸錯了也沒關系。”
“可是左邊還有人啊!”
灝景扯扯嘴角,伸出手指點著左邊那間問:“你說那間?”
“對呀!”
灝景咧開嘴,弧度拉得更大,瞇起眼睛笑道:“那間是我住的。”
“……”我白他一眼:“所以,這么開心作甚?”
“我等著你哪天摸錯們……”小八師兄露出一口鋒利的白牙邪惡的笑起來:“包你不必擔心人言可畏!”
我忽然渾身寒了一下,怎么小八師兄……跟我最初的感覺不大一樣呢?
果然是邪神邪慣了,即便是呆在天界這么個正氣騰騰的地方,還是邪氣凜然,正氣不侵。
我在小八師兄邪氣與天真并存,高潔與誘惑交融的笑容中軟塌塌的推開自己的門飄進去,脫力的靠在門上。
我現在是男的啊!
怪道六師兄用那樣異樣的眼神看他……
莫非下任天君是個斷袖?!
小八師兄原本清雅脫俗的形象在我眼中轟然倒塌。
我住在斷袖的隔壁啊隔壁!
萬一哪天我真的衰神罩頂摸錯了門,給他發現我是個偽男子該如何是好?
呃,莫非要我順道把他斷了的地方續起來?
啊……我在想什么……
開塾頭幾日事情不大多,只是成日見得原本一扇扇緊閉的門砰砰乓乓開開合合,一群群打扮各異眉清目秀的仙童捧著衣物墨寶箱籠出出進進,彼此招呼好不熱鬧;只有小八的門前跟我一樣冷落,不,還是我的更冷落,因為我這幾日得了空便縮在他屋子里頭,基本不怎么回去。
誰叫老烏龜小氣吧啦的,送我來附學,竟然就只給了我身上這套衣服,連個鋪蓋卷都沒打。仙塾里頭廂房是現成的,可是沒有被褥,莫非叫我現種玉棉自己去彈?還是摸到織女她家門口去偷她的云啊……雖說神仙凍不死餓不死,可是誰愿意成日挨凍受餓的?于是上次那驚悚的對話過去沒過幾個時辰,我晚上送了老烏龜回來,便很適宜的摸錯了門,摸進小八他房里去了。
其實原本我一推門看見那桌上整整齊齊的筆墨紙硯,搭著厚錦搭靠的紫檀木椅;再看那床上是松松軟軟一看就舒服的被褥,我便知道自己進錯門了,剛想扭頭離開這個深深的刺激了我的地方,小八師兄鬼魅一樣的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頭冒出頭來,看清楚是我,便嘿嘿一笑道:“怎么,聞到鋪蓋的味道,睡不著了?”
我理理衣襟子寒著臉問:“你如何知道被褥之事的?”念頭一轉,我指著他哈哈笑起來:“原來你也摸錯門了,虧你白天還吹牛呢!哈哈哈哈!”
小八的臉抽了一下,雙手攏在袖子里,便用下巴指著個靠椅說:“進來坐,我在找被褥,等會你帶回去。”
呃!我不自覺的也將手攏進袖子里頭,聞言心里跳了一下。
雖說被一個小八師兄這樣英俊瀟灑又多金的男子掛念關照是好事……可是……我左右瞧瞧自己:我現在是男子啊!
啊……我的心涼了下去,莫非小八師兄真是斷袖……
斷袖是一種自由,可是對于我這樣不斷的女子,眼睜睜看見眼前的美男竟是斷袖,心中難免惆悵。
一想到這人還是未來的天君,若他上任之后眾神一效仿都去當斷袖,我不得哭死。
……說來,老烏龜和師父他老人家就很危險!今日看他倆稱兄道弟那個熱乎勁,添茶時那個小心勁兒……唔……真是越想越有問題啊!
“想什么呢一臉傻樣!”小八忽然從敞開的柜子那邊扭過頭站起來,一手攬著一床黑緞底上面刻著金銀絲云霧花紋的褥子,一手拍打兩下,唔了一聲,往我懷里一放:“先解決被褥問題吧,凍不死比較重要。”
“……”我抱著被褥吸溜一下鼻水,內心掙扎一會做呆愣狀問:“小……呃,師兄,你為何對我這么好?”
話說我雖然裝得感激涕零泣涕漣漣,可眼光還是雪亮的心里還是亮堂的。
我看見小八師兄抖了一下,然后不動聲色的跟我拉開了距離才淡淡的說:“你是師弟,自然要照顧的。”說著,竟然伸出手,和藹可親的拍了拍我的頭?
我一手抱著受驚過度的頭,目瞪口呆的看著他繼續純潔的微笑:“再說我跟蕭墨夜是舊識,你是他帶來的,我當然要注意,省的照顧不周,他拿烏龜殼砸我。”
當時我委屈的憋著嘴心說切,他才不會砸你吶!
那時我忘記了小八從小就愛說反話,其實他第二天就偷偷溜出去拿板凳砸了老烏龜一頓,因為他沒給我帶被子。
我象征性的笑了笑,心里始終還是對他這似斷非斷難以捉摸的態度有點保留,又不好拿了東西就馬上走,只好僵哈哈的立在門口笑說:“多謝師兄!”
他眉宇間閃過一絲惆悵,我跟自己說我啥也沒看見。
連夜而歸或是先遣家童的師兄們不少了,可是硬是沒一個人往這邊看。他們自熱鬧他們的,小八這房門口冷得堪比廣寒宮。
這情形持續到接風宴,我跟著六師兄賊頭賊腦的摸進號稱最會享受的三師兄房里,環顧四周一二三四五六七,獨獨沒有小八。席間觥籌交錯言笑晏晏,因為是沒有女子的聚會,話題三句轉不出女子;唯一一個女子我,對同性的奧秘不感興趣,便輪番挖師兄們的八卦,師兄們頓時覺得我這個師弟好學上進而且能鉆營,真是靠譜又有前途!遂都和顏悅色的將他家的阿貓阿狗悉數講與我聽,時不時還拍拍我的肩頭很是和藹可親的說兩句師弟你這么懂事,將來肯定一帆風順,生活美滿云云。
我一邊點頭一邊吃著七師兄的海鮮一邊喝五師兄的酒,兩耳還不放過任何八卦;時不時再順著嘴往下說說;到底是讀書郎,幾杯酒下肚便天下大同,視所有人為弟兄。
于是酒過三巡,大師兄打著嗝樹根指頭在我眼前晃著說:“是以師弟……弟你要離那灝景遠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