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過得很快,轉眼之間幾個月就這樣過去了。
幕色降臨。
青衫男子走下竹屋的階梯,柔聲喚道:“輕兒,天黑了,當心著涼。”
她的身子很虛弱,卻坐在竹階上出神。
白衣少女還沒回頭,身上便罩下一件男子的大衣,風若塵走到她身邊坐下,笑道:“這夜色很好看嗎?”
“嗯。”少女嗯了一聲,語氣淡淡,“風哥哥,我好像忘記了一些事情,怎么都想不起來。”她只記得南安山的強盜,可是南安山在哪里,她卻不清楚。她也記得被人綁架了,至于綁架她的是什么人、從哪里被綁架她卻也忘記得一干二凈。
“想不起來就不想了吧。”風若塵笑道,遺忘,這本來就是輕落蠱毒的后遺癥之一啊!
“那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青衫男子看著她道。
“當然!”沐輕楚想都沒想沖。而出,“我當然記得自己是誰!”她是世紀天機門第一神偷,沐氏企業的千金小姐
不過,這都是在現代的身份了,至于這具美麗的身體是什么來頭,她卻是一點也不知道。
“那么我呢?輕兒記得我嗎?”風若塵繼續問道。
沐輕楚一愣,可是看他認真的表情,卻又不像是在開玩笑。
“風哥哥,你在說笑嗎?我就算忘記了所有人也不可能忘記你的,還有千弘“”,沐輕楚呵呵笑道,突然垂首,黯然道:“嗯,我似乎真的忘記了很多人。”
“記不住就不要記了,越無足輕重的東西才會忘得越快,只要記得自己是誰就好。“風若塵大手撫上她低下的腦袋,“還要記得風哥哥就好。”
“嗯,無足輕重的人記得他們做什么呢!風哥哥說得對!”沐輕楚抬頭雀躍地笑道,忽地想起了什么,四下看了看:“千尋呢?”
“呵呵,白日里賭氣輸給了輕兒,這會兒想必正在房中睡覺呢!”風若塵笑道,這一人一獸沒有一天不鬧騰的,可是偏偏,他卻還是那么開心口
“哦。”少女的聲音里含笑,卻突然沒有了什么精神,原本請脆的嗓音漸漸有些含含糊糊的不清杰“風哥哥,我累了,想睡了……”
風若塵一驚,急道:“輕兒,不要睡,跟我說說話。”
“嗯。”少女應了一聲,身子卻軟了下去,靠在他的肩頭上立時便睡著了,如一片輕盈雪花飄落無聲。
風若塵輕嘆一聲,眉頭皺緊,長臂伸出,圈住她瘦小的身子,少女頓時便倒進了他的懷中,無知無覺。男子溫熱的指腹撫了撫少女柔嫩的臉頰,輕落蠱毒越來越嚴重了,這不定期的嗜睡是那么危險一一
記不得多少次,她獨自一人出了小屋,可是,天色漸暗卻等不到她回來,只有千尋小獸撲扇著翅膀嗚咽,她卻不知道在什么地方睡著了。每每從草叢間、花海里、小溪邊將她抱回來,總是在心里擔心,這樣下去,可如何是好?神仙谷例是安全,可是也不乏野獸飛禽,倘若傷了她,他該怎么辦?
于是,他便時時留了心眼,一刻也不離開她,如此,該萬無一失了吧?
但是他自己明白,這所有的一切都是治標不治本,他的血也壓制不住她的蠱毒了,他現在能走的路只有一條一一出谷。
出谷,”
風若塵抬頭看了看夜空之上滿滿的閃亮群星,他十年都不曾出神仙谷半步,漸漸地有些忘記外面是什么樣子了。倘若可以,他真想自私地把她留在身邊,終身呆在這與世隔絕的神仙谷,消極避世。外面的世界爾虞我詐,他真的是怕了……娘親的墳冢就在芷蘭園的旁邊,他不會忘記十年前的那一切
倘若出了谷一
他不敢再想。
心里矛盾之極,不出谷,那么她的蠱妾遲早會發作,到時候就這樣安靜沉睡,長眠不起,他如何能置之不理?出了谷,他便可以為她尋找解蠱毒的方法,天下很多人,他不認識也不知曉,可是西蜀的殷子期卻是娘親的怖兄,有他這個“醫圣”在,應該會多幾分把握。
男子忽然笑了,如果只是長途跋涉從南越前往西蜀那么簡單,他也就不用擔心什么了,十年前的交易,他答應了終身不出谷,如今,只要一只腳踏出去,麻煩恐怕就會接連不斷了。到時候會不會連累了她呢?而且,他身上的寒暖蠱和”
風若塵忽地一聲長嘆,一抹凄絕的笑容浮上嘴角,低下頭看向懷中深眠的少女……神仙?輕兒,風哥哥從來都不是神仙,從來都不是。自始至終,只是一個沒有用的廢人罷了,居然連你的傷病都無法治愈,還怎么敢讓你如此信任我?
這神仙谷即使有著無數毒蟲毒草,可是我卻能夠護你周全,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如何能夠放心呢?
“嗚嗚嗚嗚…,六一聲掇嬌也似的嗚咽聲傳入男子的耳中,腿間便蹭過來一只毛茸茸的雪白小獸,這十年山谷寂寞時光里,只有這千尋小獸始終不離不棄,沒有一刻離開他的身邊。
男子伸開另一只大手,將小獸抱了起來,笑道:“小千尋,十年山谷,你是不是也呆得有些累了呢?明日我就帶你出去走走,如何?”
千尋小獸卻像是沒有聽清他的話似的,自顧自地靠在他懷里悶頭大睡起耗
一人一獸,都在他懷里安詳地睡著了,漫天星光灑下來,使得夜色更加的靜謐美好。
青衫男子唇邊含笑,眼中神情十分復雜,不知道是該去歡喜還是擔憂,再也沒有了任何的睡意。
清醒的人果然最累。
※
“風哥哥,你說什么?出谷?!“沐輕楚吃驚地睜大了眼睛,“我早就找過了,這里根本就沒有路可以出去的!!”
風若塵唇邊的笑意微微一頓,原來她找過出口嗎?原來,她也是想要出去的,,是啊,誰會愿意呆在這樣封閉的深谷一輩子呢?如果不是因為十年前的那場變故,他想必也是不愿意呆在這里的。
“是的,我們今天就出谷去。”男子依舊笑容清朗,聲音如山間泉水般清越動聽:“別人都以為神仙谷是連神仙都無法涉足的禁地,毒蟲毒草遍地,可是,既然有這種地方存在,自然也應該有出口的,輕兒,我們走吧。”
“風哥哥,我們為什么要出谷去?”沐輕楚有些不明白了,“你又為什么會住在這里?”她一直都沒有問。
“十年前我住在這里,是為了約定。”青衫男子眉眼含笑,“十年后……,六應該就是為了遇到你吧?隱隱的,有些宿命的味道。
“現在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出谷,輕兒不愿意和我同去?”風若塵笑問道。
“當然不是!”沐輕楚趕緊搖頭,“在這里我誰都不認識,只認識你和干尋,風哥哥去哪里,我自然也是去哪里的口風哥哥你可不能丟下我!我怕
少女低下頭去,攥緊了衣擺。她是真的怕了,這個世界太陌生,陌生到她想要前行一步似乎都困難之極,因此她需要找到一個依靠的肩膀,不想再一個人煢煢而立。
“呵呵,怎么會呢?”青衫男子呵呵笑了,大手一伸將她攬進了懷里,唇貼在少女的耳邊輕輕道:“就算丟了我自己,也不會丟了輕兒的。”
沐輕楚被他擁抱在懷中,臉頰貼著他的胸口,可以清晰地聽見砰砰的心跳聲,不知道是他的,還是自己的,心里頓時升起甜蜜的安全感,仿佛只要有他在,就什么都不用怕了。
“風哥哥,你真好。”心里的滿足帶起行動的不由自主,少女陡然退出他的懷抱,踮起腳尖,輕輕一吻落在了男子的臉頰上,如蝶翼般溫柔,可是男子的身體還是劇烈顫動了一下,慢慢的,那一吻像是暖流般注滿全身,似乎每一個毛孔都在叫囂著幸福、幸福…
少女吻過他之后,這才發現自己似乎做了一件羞人的事情,趕緊提起裙擺,想要在男子反應過來之前逃跑,沒想到纖細的手臂卻被一把握住,頓時一個輕柔的力道將她拖回了他的懷中。
少女漲紅了臉抬起頭,青衫男子如畫的眉眼越靠越近,唇邊綻開一朵絕美的笑容,輕輕道:“輕兒,你真是淘氣。淘氣得我不知道怎么辦才旮…”話還沒說完,溫熱的唇便覆了上來,親吻著她的唇瓣。沐輕楚這才知道,自己惹了大禍了,不論是多么溫柔的男人,總是招惹不得的,這下,她侵杞在先,他豈有放過她的道理?
不過,“”少女臉頰酡紅,笑容深深,纖細的手臂環上男子的脖頸,生澀地回應著他溫柔的親吻。
沒錯,她喜歡他,所以,她也喜歡他的吻。
不論她忘記了什么人、什么事,那些既然是不重要的,又何必去多想?既然她都忘記了,還有誰記得呢?眼前的男人對她多么溫柔啊,他說,他所有的嬌寵都是她一個人的,她可以理所當然地恃寵而驕,有這樣的男朋友,不是所有少女的夢想嗎?因此,她喜歡他,她愿意聽他的話,她愿意呆在他的身邊,她愿意親吻他。
千尋小獸本來飛在半空中四處招蜂引蝶,這下子看到兩人擁抱親吻,眼睛頓時瞪得大大的,無比好奇地欣賞著,及至稍稍明白了一些什么,小獸驚訝地嗚咽了一句,頓時害羞地捂住了眼睛,全然忘記了自己身在半空,身子陡然一重,“嘭”地一聲猝在了草地里。
擁抱的兩人被它一嚇,停住了少兒不宜的動作,沐輕楚這才從男子溫柔的親吻中反應過來,將頭埋進了他的懷中,不肯抬頭。
風若塵眉眼如畫,第一次用有些埋怨的眼神看了看草地上楚楚可憐的小,獸,轉而輕撫著少女如墨的長發,柔聲笑道:“怎么了,輕兒?抬起頭來讓我看看。”
“不要!不要,…“少女更深地往他懷里鉆,“風哥哥,千尋它笑話我,我不要抬頭,酬”呵,她終于知道丟臉了心
“嗚嗚”江小獸很是不滿,居然將責任推到了它的身上!
“哈心”廠風若塵忽地清朗大笑起來,“我的輕兒果然是害羞了。”
“沒有,我才沒有害羞。“少女不依不饒地抬頭糾正他,“風哥哥,你再說我害羞,我就哭給你看,我的臉皮很厚的,風哥哥才害羞了呢!”
青衫磊落的男子白皙的面龐上真的有那么一絲紅暈,被少女說中了心事,頓時微微愣住,忽地笑意更深地抱緊少女,“輕兒被千尋欺負了,就轉而欺負風哥哥,你說,是不是很淘氣?嗯?”
暖暖的呼吸,令人心醉的溫柔,抹輕楚臉色更紅,好在她被抱在他懷中,他看不清楚她的神情,這樣的尷尬才稍稍減輕了一些。
于是很長時間,在蝴蝶飛舞的神仙谷中,一身青衫的神仙公子懷中擁著白衣勝雪的絕美少女,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是誰在擁抱誰。四周都是奇花異草,大樹、小溪環繞山谷,無比的清幽而靜謐,一切安詳美好得如同剛剛升起的朝陽。此情此景,不知道陷了誰的心,困了誰的情。
但是,無數的花草蟲獸也不知道,從此以后,這兩個從神仙谷走出的人,會不會再回來?
又或者,再回來時,會不會物是人非?
千尋小獸似乎有些習慣了兩人的親密舉動,又好像在興奮著出谷的事情,總之一刻也不安生地撲蝶追蜂,芷蘭花的香氣被請晨的微風送過來,淡淡的、淺淺的,沁人心脾。
即將出谷,這些守候了十年的芷蘭花,可怎么帶得走?
※
“公子,船靠岸了。”黑衣少女走下內艙,對負手站在窗前出神的白衣公子道。
“嗯。”男人輕輕應了一聲,轉身,面無表情地慢慢沿著木制的階梯走上了甲板,船行幾個月,終于到達南越境內了嗎?可是,越是接近這里,他越是心慌,只要一想到也許此刻她正躺在無底的深淵里,風吹雨打,凄苦無枷……他的心就狠狠地揪痛在一起,仿佛有一只巨大的爪子,將他本來就寒冷的心再深深地抓出血林淋的印記,告訴他,不痛到極致絕不罷休!
他怎么會那么狠心,居然將她一個人丟在了極北的雪原之上?居然忘記了,她是那么嬌弱,甚至,還患有心疾的,稍稍受一點刺激就會氣息不穩。她那么心高氣傲,在十里桃林里就算是暈倒也不愿意求他一句半句,但是,在雪原那個黑漆漆的山洞里,她卻為他哭了!他記得當時她溫熱的淚水落在他臉上是什么樣的感覺,暖暖的,就好像是心里突然升起了爐火似的。
可是,商湛,你究竟被仇恨蒙蔽到了什么程度,居然連這樣一顆真心都察覺不到!
他機關算盡,卻沒有想到她的心思藏得那么深,就連對他的關心、對他的心疼全部都藏在了心里,也許,是自己并沒有給過她任何的機會吧?從前的一切,現在仔細想來,才發現都是他在不講道理,有什么話說清楚了,會不會更好?他喜歡她,甚至愛她,為何不肯信任她?
倘若再重來一次,他便可以保證再也不杞這樣的錯誤嗎?可惜,上天從來沒有對他仁慈過,也從來沒有給過他再一次的機會。
陵都府甚至靈武大陸所有的人現在都知道了,他商湛拒絕了安平國主的賜婚,連當朝高貴的六公主也婉言謝絕,只因為他獨寵一個小丫頭,曾發誓,除了她,終身不再沾染其他女子。
什么時候發的誓?
是在北秦白馬寺的千年古樹下嗎?
還是在極北雪原上他手中攥著平安符的時候?
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在陵都商府的十里桃林,他坐在落英亭中喝茶,悠閑地看著遠處葬花的淺綠身影的時候?他記得,那時,藥茶的熱氣浮在半空中,似乎有些迷了他的眼睛,于是,其他顏色都看不到,心里眼里除了淺綠還是淺綠,連十里桃花的嫵媚與嬌艷都入不了眼了……
“公子,天色已晚,不如我們先找驛站休息下,明天再啟程去巫邑吧!”黑衣少女見白衣公子滿臉疲憊,提議道,頓時將男人無邊的思緒拉了回來。
“不用了,既然馬車已經備好了,就上路吧。”白衣男子朝碼頭上停著的馬車走去。如果晝夜兼程,半月之內,應該就可以到達神仙谷了,他要先經過南越的都城越州,繞過一座月闌山,才能夠到達巫邑,才能夠到達她墜落的神仙谷,這期間的路,太遠、太長了,他一刻都不能再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