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時候, 王曼衍也覺得自己瘋狂到可怕。從做賊一般溜出高北菱的房間之后,這種想法就不斷在壯大成型。也許這些念頭早就有了,在她察覺到高北菱可能欺騙她之后, 她就一直在想著此類事情。
因此, 直到第二天早上的時候, 王曼衍才意識到自己應該先閱讀以下紅樺樹行動小組給自己發來的報告。
秘書室里空蕩蕩的, 鬼知道高北菱又跑到哪去調查她根本就調查不出結果的失蹤案了。王曼衍不知道她在哥哥的秘密基地, 或者在皇宮黑暗的閣樓通道中時,會不會還給那個神秘人打電話,在電話里說“我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
王曼衍希望有朝一日她能夠解答高北菱的這個問題。她總是在想著這件事, 所以看報告的時候難免不斷走神,另一個原因是報告寫得的確了無生趣。
誠如王曼衍所猜測的, 三個皇家侍衛的軍官并不具備手眼通天的本領, 短短的兩三天, 獲得的線索還不如當時首都警署進行一天秘密排查的結果多。他們在報告中匯報道,瀑布賓館已經關停, 當地人反映是發生過一次不大不小的襲擊案件,因此“停業整頓”。三個人同時行動可能會引起懷疑,因此由宋城偽裝成一個有厭世傾向的游客,住在極北小鎮上,每天都要上山四處晃悠, 尋找線索;李安楊和柳曦偽裝成一對做社會調查的師生, 四處向當地人打探消息, 分析情報。天氣炎熱, 極北小鎮成了避暑的好去處, 游客眾多,三人實際上完全沒必要嚴密隱藏, 因為根本沒有當地人注意到他們。
根據初步調查發現,小鎮上的人都認為瀑布賓館的老板作風和行蹤都詭秘異常,肯定“背后有人”。瀑布賓館的盈利模式也并非是招攬住客下榻,反而經常會有一些奇怪的人在那里集會。當地群眾還曾向治安部門舉報,懷疑瀑布賓館組織賭博或吸|毒,但幾次排查又沒什么異樣。久而久之,瀑布賓館鬧鬼的傳聞也在當地甚囂塵上。
王曼衍讀完了報告,聯系皇家侍衛隊長,讓侍衛隊的成員周一來她辦公室報到。本來周一也應該是紅樺樹行動的成員之一,但王曼衍讓他留在嘉安,實際則另有用意。
在等待周一前來的時間里,王曼衍又以君主名義向當地的電信服務運營商去電,要求調取高北菱近一個星期所有的通話記錄。剛掛了電話,秘書就告知她周一來了。王曼衍理論上應該見過周一——再之前無數次禮儀活動和閱兵儀式上,但當這個三十歲上下,體形個頭都中等,模樣平平的男人站在她辦公室里時,王曼衍還是思索了一會兒,她到底見過這人沒有?
周一似乎有種天賦,無論身旁是怎樣的群體,光鮮亮麗的精英也好,平凡庸碌的大眾也罷,他都會是人群中最不容易引起注目的那個人,即使和他打過交道,他也沒有會讓人印象深刻的特質。他最適合隱藏在人海之中。難怪侍衛隊長說他適合潛藏和跟蹤。
王曼衍與周一閑聊了幾句。當然,目的并不是閑聊,王曼衍動用著她二十八年來所有的知識和生活經驗來觀察和判斷著周一,以期考察周一是否足以勝任她接下來將要交付給他的重任。
周一說話很小心,生怕泄露什么一樣,不過語氣謙恭,令人舒服;同時他反應機敏,對事物的把握極為精準,似乎并沒有太深的城府,這從側面倒能說明他勝任偵查之類的工作。王曼衍隨手給周一列了一個名單,上面有五個人名,高北菱是其中之一,另外四人有內閣成員,有皇宮園丁,有首都官員,身份各異,但這四人只是障眼法而已。她要求周一先對這五個人的基本情況展開調查。
周一離開她辦公室之后的一個小時,運營商也將高北菱的通話記錄通過傳真發送給了她。高北菱的通話記錄少得可憐,通話對象也都是需要斡旋工作的各個部門,沒有可疑的來電和去電號碼——同樣,沒有發生在凌晨兩點的通話記錄。
王曼衍冷笑著將通話記錄塞進碎紙機,昨天半夜發生一切都是客觀存在的現實,她在意識清楚思維清晰的情況下,以不太光彩的方式親眼見證了有人給高北菱打來電話,她心想難不成還真是活見鬼了。內閣公審的時候,安婭提及到皇宮有可能存在一部秘密的通訊設備,現在看來,安婭確實是有十足的把握才把這個質疑拋出去的。關于這個問題,王曼衍不能太急著去調查,否則高北菱可能會產生疑心。
鑒于高北菱一天到晚都神出鬼沒的,晚飯時間王曼衍好不容易在餐廳把她截住,提議一起去酒吧。高北菱沒有拒絕,盡管她顯得有些疲憊,但王曼衍知道,高北菱總是不會拒絕她的,但是卻另懷心思。
秘密酒吧一如以往門可羅雀。王曼衍想起來自己存放在這里的那瓶威士忌已經在五月那個瘋狂的夜晚燃燒殆盡,于是點了一杯不含酒精的飲料,和高北菱在角落里坐下。
“您不喝酒嗎?”高北菱問。
“我戒酒了。”王曼衍喝了一口杯中類似于果汁的飲料,盡是香精的氣味,口感十分糟糕,她不由得考慮在這里存放一桶果汁的可能性。
高北菱沉默了一會兒,神色有些憂郁,王曼衍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打量著她。高北菱今天穿了一件領口很大的連衣裙,在燈下呈現出柔和的暗紫色,她白皙的脖頸上戴著一根細細的銀鏈,吊墜隨意地搭在鎖骨上,卻并不顯得她衣冠不整,反倒別有風情,王曼衍覺得自己像是窺到了夜色的另一面,覺得神秘,然而永遠都觸摸不到夜色的深處,像隔了濃濃的水霧,水霧深處那感知不到的未知景色令她發狂。
“是因為那天晚上……”
“不是,”王曼衍趕緊打斷了她的話,“我想戒酒,喝酒對身體不好。”
高北菱笑了笑,神情動人。
“我們很久都沒有坐在這喝過酒了。最近太忙了,”王曼衍環顧了一下四周,顧客寥寥無幾,不知道這家酒吧靠什么盈利,“你也忙著調查我哥哥和穆雅貢的案子。”
高北菱低頭思忖了一會兒:“您應該知道,一個失蹤半年的失蹤案,通常都是兇多吉少的。”
王曼衍說:“我知道。可是就算只有尸體,我也要找到他們。”
高北菱又不說話了。王曼衍慢慢喝光杯子中用香精和色素勾兌出來的飲料,高北菱這時候才說:“需要我向您匯報一下調查的情況嗎?”
王曼衍笑著伸出手制止了她:“明天上班時間再說。現在我們是來放松的,不是談工作的。”她忽然又斂了滿面的笑容,凝視著高北菱,仿佛是要看透這漫漫無際的夜色,跋涉過漫長的古神出現之前太古的歷史:“北菱,你有什么煩惱嗎?”
這應該是她第一次稱呼高北菱的名字。她之前總是避免直呼高北菱,代以“特參”“你”甚至于“喂”之類的稱呼。
高北菱的目光躲閃了一下,但她馬上回答:“沒有。”
“煩惱每個人都會有,”王曼衍用手指摩挲著杯子的邊沿,她突然發現自己在昏黃燈光下,指尖形狀顯得很好看,是慣于掌握權杖的手,“我以前在國外讀書的時候,最煩惱的就是我租的房間隔壁有個人,每天晚上開party都開到很晚,吵得我神經衰弱。”
高北菱安靜地看著她。
“你知道,其實我沒什么朋友,因為像我這樣的人……也不會有什么朋友,”王曼衍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明明喝的是劣質的勾兌果汁,她卻覺得像灌下去一杯高度數的雞尾酒,“我不需要朋友,但我需要一個我能依靠的人,或者能夠依靠我的人。”
“能依靠您的人應該很容易找到。”
王曼衍瞇起眼睛笑了。
“很少有人需要依靠我,他們不過是要依靠公主,或者依靠國王而已。”
“沒有人會純粹地依靠另外一個人,”高北菱憂郁地說,“金錢、地位、容貌都是附加品。”
“那么你呢?會不會純粹地依靠另一個人?”王曼衍忽然傾身向前,離高北菱極近,腹部卡住桌沿,臉幾乎要伸到了高北菱的臉上,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搭在高北菱的肩膀上,手指觸摸到了她的銀色頸鏈,即使緊貼肌膚,也是發涼的。
高北菱沒有躲閃,她看著王曼衍,燈影落在她的眼中,似是墜入深淵,沒有亮光,亙古都是永夜:“沒有過。也許……不會吧。”
王曼衍又慢慢地坐了回去,她心里想,這是你自找的,就像上次在這里一樣,她們大可以在大庭廣眾之下喝酒,但高北菱卻和她去了雅間。玫瑰花香水的氣味似乎幽幽地飄了過來,王曼衍深吸了一口氣,只有勾兌果汁奇怪的氣味。
過了整整一個周末,周一才抱著一個檔案袋來到王曼衍的辦公室。
“您讓我調查的這五個人,已經有了初步結果。”
他從檔案袋中抽出了三張薄薄的紙,雙手遞給王曼衍:“這三個人,分別是皇宮清潔工、首都志愿者協會副會長、內閣大廈的后勤司機,沒什么可調查的,很平常的人。”
他接著將檔案袋剩下的兩本厚厚的冊子掏出來:“這兩個人,一個是內閣成員黃曉輝,一個是現任特參高北菱,都非常可疑。”
王曼衍正站在咖啡機前給周一倒咖啡,手微微顫了一下,一滴咖啡濺到她的襯衣上。她不動聲色地問:“這兩個人相比,誰更可疑一些?”
周一遲疑了一下,但回答得很篤定:“高北菱更可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