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閣針對特參的彈劾報告讓王曼衍心情低落, 實際上她并沒有必要為此感到情緒低落,因為在她之后漫長的在位過程中,糟心的事情遠要比這個還多。
但她還是失眠了。
她回味著蘇耀在她辦公室里說的話。
“您以為特參是干什么的?貼身秘書嗎?那是兩個世紀前的概念了。特參必定要給您帶來政治上或者經濟上的好處, 否則特參的存在就是不合理的。”
蘇耀有一副溫和虛偽的假面, 但是他在說這番話的時候, 儒雅的面具被暫時摘去了, 王曼衍知道他掩藏著野心勃勃的殘酷一面, 驟然顯露出來,令王曼衍感到心驚。
王曼衍躺在床上,她很快就入睡了, 也很快就從一個噩夢中驚醒,時鐘指向凌晨兩點。方才的噩夢似乎提示她有極大的危機臨近, 她在夢中看到了去世已久的父親和母親。父親已經是個老年人的模樣了, 母親卻依然年輕美麗, 還有哥哥——不,夢中沒有哥哥, 也沒有濃霧和山谷。她坐起來,靠在宮廷寢室柔軟舒適的天鵝絨軟墊上,不住地喘著粗氣,活像是哮喘病犯了。
過了很久,她走下床榻, 她想要倒一杯酒, 但遺憾地想起來自己已經戒酒。和高北菱在酒吧中度過那個夜晚之后, 每當聯想到發苦的威士忌, 她就會覺得那股微微帶著玫瑰氣息的香水味還縈繞在鼻尖。
提不上沉迷, 似乎飽含著沉淪深淵的好奇與恐懼,這種心情讓王曼衍沒有直接下樓去敲高北菱的房門, 因為她估計高北菱已經熟睡,這時候敲門雖然高北菱會態度良好地給她開門,但內心搞不好已經罵完她的皇室族譜。
她沿著樓梯下去,走廊里只亮著幾盞昏暗的廊燈,看起來通道狹窄而陰森,但她對這里太過熟稔,因此不會感到害怕。可是她想了想,她不敢獨身去哥哥失蹤前消耗過大量時間的秘密基地。她在二層走廊里來回踱步,卻不知道應該去哪。或許應該去車庫里發動一輛車來個午夜飆車?但那要費心地向值夜班的侍衛解釋一番,太麻煩了。
當她路過自己的辦公室門口時,忽然聽到里面傳來傳真機運作的聲音,吱吱嘎嘎打印的聲音在靜寂的夜里聽起來有點恐怖。有人在凌晨兩點的時候給她發傳真。
君主辦公室使用的傳真機有一套特殊的加密裝置,只能接收特定號碼和機器發來的傳真,由君主本人直接授權。王曼衍一邊思索著自己給過幾個人傳真的授權,一邊推開了辦公室的門。辦公室中的窗戶通常不拉窗簾,市中心內閣大廈和其他幾座摩天大樓徹夜不眠的燈光映照進來,所以室內比走廊更亮一些,王曼衍很清楚地看到,在辦公室的正中間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
王曼衍大吃一驚,汗毛倒豎,腎上腺素激增,她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在想要驚叫出聲的瞬間,不過眨眼功夫,人影又消失不見了。人影不像是一團煙霧一般消散,而是直接在夜色中消融,就像沒有做好的蒙太奇特效。
辦公室中央,踩著圖案華美的地毯,現在時間是凌晨一點半,這是她的辦公室,王國君主的辦公室……一切如常。沒有可以供人憑空消失的地洞、暗道或者時空穿梭機器,那個黑影本來沒有道理出現在這里。
這種事情以前從來沒有發生過,皇宮里沒有鬧鬼的慣例。先王們、政治斗爭中死去的女人和重臣自然無數,但他們的鬼魂似乎并不喜歡在皇宮中游蕩。小時候哥哥用皇宮鬧鬼的故事嚇唬過王曼衍,但隨著年齡增長,這些鬼故事已經失去了它嚇人的效力。
除了在今天晚上。
不,王曼衍并不應該為此感到恐懼,她應該感受到的是領地被入侵的憤怒。這是她的皇宮,她的辦公室,沒有她的允許,任何人、任何鬼、任何超自然生命體都不應該進入這里。可是為什么她會發抖得厲害,想起剛才見到的那個人影,依然心有余悸?是的,王曼衍意識到了,因為這個事情超出她的認知,所以她感到十分害怕。
王曼衍走到傳真機前,順手將臺燈打開,暖黃的光線灑在桌面上,她四處看了看,所有的東西都在原位,沒有被挪動的痕跡。那個人影難道是錯覺?唯有已經被冷汗浸透的睡衣貼在后背上,證明剛才一場驚嚇不是幻夢。傳真機文件出口的紙張托盤上靜靜躺著幾張紙。王曼衍小心地將紙拎起來,第一頁第一行有三個小字“紅樺樹”。她松了口氣,這是紅樺樹行動小組發回來的調查報告,只是不明白為什么這么晚才用傳真發給她。
報告很薄,雙面打印不過兩張半白紙,不過調查初期的工作一般來說都比較難以開展,沒有什么有價值的發現也很正常,王曼衍當然不指望他們能在這份報告里精準指出哥哥死亡的真相。王曼衍將報告折好,揣到衣服口袋里,關掉臺燈,從辦公室里出去。她應該返回臥室去讀報告或者睡覺,但鬼使神差的,她走向樓梯旁邊高北菱的房間。
高北菱的房門鎖著,不過門鎖是最簡陋的、基本只能充當裝飾作用的那種原始鎖。王曼衍一般隨身帶著一把皇宮房門的□□,以備不時之需,這把鑰匙可以打開皇宮大多數這種門鎖的房門。她悄無聲息地用□□將門打開,輕輕推開了一條縫。
這個房間面積不大,窗戶卻不小,窗簾沒有拉,城市通宵不滅的燈光照射進來,勾勒出每一件家具物什的輪廓。高北菱的床上空空蕩蕩,床單很平整,被子也是疊好的,但是房間里沒有人。
王曼衍心里一沉,她的第一反應是,高北菱一定又在哥哥的秘密基地中,那里不知道有什么新大陸可供她發掘,以至于半夜三更還流連忘返,或者是,高北菱有什么秘密在瞞著她?王曼衍走進房間,細心地將房門鎖好,站在黑暗的房間中四處環望。高北菱雖然在這里已經居住了數月有余,但是房間中依然干凈整潔有如空房。
為了避免高北菱突然回來,王曼衍沒有開燈,她走到桌子前,查看著桌子上的用品。幾件護膚品和化妝品,旁邊放著一個電子書閱讀器。王曼衍微笑起來,難怪高北菱搬過來的時候,她還在疑惑高北菱為什么行李中沒有帶一本書,原來是有這個東西。她按了一下閱讀器的開關,屏幕顯示高北菱正在讀的一本書叫做《古神的傳說與研究》。
王曼衍剛將閱讀器放回原處,就聽到了房間旁邊的樓梯傳來很輕的腳步聲。
如果不是時至凌晨,萬籟俱寂,如果不是樓梯上沒有鋪設地毯,而是大理石的地面,王曼衍是聽不到這腳步聲的。有人在下樓,而高北菱的房間就在樓梯旁邊,王曼衍沖出房間的話勢必會與這人面對面,且走廊里無處藏身。王曼衍的身體反應比意識更快,她打開一旁衣柜的門,躲了進去。幸虧柜子體積足夠她把自己塞進去,而且能夠透過一點門縫觀察到外面的情況。
這是王曼衍這近三十年來最為尷尬的時刻,她在自己家的皇宮里,居然還要委屈到躲在衣柜中隱藏,大氣都不敢出。
房門開了,高北菱走進來,將房間的燈打開。她看起來有些疲憊,因此走進房間后立刻將眼鏡摘下來,走進衛生間中,似乎是要洗一把臉。王曼衍準備趁她在衛生間時悄悄溜走,剛伸手將衣柜門推開一條縫,高北菱放在桌子上的手機響了起來,沒有鈴聲,是振動。王曼衍連忙將衣柜門重新關上,還險些弄出了動靜。
王曼衍記得高北菱手機鈴聲是手機系統自帶鈴聲,非常爛大街的一段電子音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入夜了,她才將鈴聲調成振動。高北菱馬上從衛生間里走出來,接起了電話。
比起電話鈴聲,王曼衍更好奇有什么人會在凌晨兩點給高北菱打電話。因為她很確定一點,如果有人在凌晨給她打電話,除非真的是十萬火急關乎國家興亡,不然王曼衍會打爆此人的狗頭。
高北菱接起電話,來電的應該是熟人,她的語氣很平和輕松,像和老朋友聊天一樣。
“還是老樣子,就是姜琦的事情可能有點麻煩,”她對電話那頭輕聲說,“內閣可能會因為這個彈劾我,不過我知道,就算姜琦這邊不出事,內閣也會找別的理由彈劾我的。”
她走到床邊坐下。從這個角度,王曼衍正好能夠看到高北菱的側影,因此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發出一絲半點的動靜。高北菱盡管已經卸了妝且一臉倦色,卻仍顯出疲憊的風情。正如王曼衍一直以來所認為的,高北菱在夜里更為美麗。
電話那頭不知道說了什么,高北菱苦笑起來:“我從來都沒有辦法說服他(她)的,這條路,我不知道還能堅持多久。我發現現在慢慢開始失控了,那些東西已經不受我的控制,不像以前那么好操控,姜琦的事情不應該發生,首都警署本來從他那里什么都不可能問出來的。”
這番話說得王曼衍一頭霧水,她只能從其中提煉出一個信息:高北菱瞞了她很多事。高北菱停頓了一下,臉轉向一側,眼神迷茫:“我也不知道我還能活多久。”
這句話讓王曼衍的心莫名被揪住了。她不知道高北菱是什么意思,但對方一副大難將至的樣子倒不像裝的,難道高北菱罹患絕癥?但是看著并不像……
電話那頭或許是勸慰了些什么,高北菱說道:“謝謝你,我還是覺得一年前我在長敬能自在一些,對了,我的老師現在還好嗎?”
王曼衍馬上豎起耳朵。高北菱提到的“我的老師”莫非是穆雅貢?她知道穆雅貢的下落?不過高北菱可能有很多老師,提到老師也不一定特指穆雅貢。電話那頭應當回答“很好”之類,高北菱說了幾句囑咐保重的話就掛了電話,然后她走進衛生間,不一會兒里面就傳出了花灑的水聲。
王曼衍從衣柜里溜出來,出□□速脫身的考慮,她沒有去查看高北菱放在桌子上的手機,而是躡手躡腳地離開了房間,同時心里滋生出無數瘋狂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