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先來看看左宗棠和郭嵩燾這邊的情況吧,很幸運的是,太平軍重城鎮輕鄉村的壞習慣目前仍然還沒有改正,所以太平軍即便控制了江蘇北部的主要城池與道路,左宗棠與郭嵩燾仍然還是走鄉村小路趕到了建昌戰場,又象當年去長沙給張亮基幫忙一樣的潛行越過太平軍的包圍圈,縋城而入還算順利的進到了建昌城里。
湘軍現在的情況比郭嵩燾出發向吳超越求援前更糟糕,傷兵滿營,藥物卻和糧草一樣的奇缺,每名士兵每天的口糧已經被削減到了四兩米;彈藥匱乏,為了制造火藥,湘軍將士幾乎已經挖光了城里老房子的屋基,煮老土熬制硝石,然而即便如此,每名湘軍戰兵所攜帶的火藥也只夠開十槍左右。在這么艱難困苦的情況下,再聽到忤逆門生拒絕出兵來援的噩耗,曾國藩的絕望與傷心可想而知。
唯一稍微對曾國藩有點安慰作用的就是左宗棠的到來,即便無法象駱秉章一樣的容忍左宗棠的火暴脾氣,但曾國藩卻同樣清楚左宗棠的驚人才干有多重要,所以那怕心里已經悲憤得想要放聲大哭,曾國藩還是強作笑顏的歡迎了左宗棠的到來,拿出在湘軍營中已經快要絕跡的酒肉設宴款待左宗棠。
“宴席就不必了!有酒肉先給上陣殺賊的將士,我和你們一樣,以后一天同樣只吃四兩米!廢話也不用多說,軍事要緊,馬上告訴我你們還剩多少兵力,還有多少士卒能上陣作戰?還有多少槍支彈藥、火炮和糧草?”
不知悔改的左宗棠脾氣一如既往的火暴直接,態度也同樣的囂張跋扈,曾國藩則是念在左宗棠主動來投,又有指揮長沙保衛戰的軍事經驗,便也沒有和左宗棠計較,只是如實報出了湘軍目前的真正情況。然而聽著聽著,左宗棠的臉色就逐漸開始變了。
沒辦法,湘軍現在的情況實在是慘得已經無法再慘,三千一百多人的兵力中,超過六成都是輕重傷員,能夠上陣作戰的戰兵不過千余人,且槍支彈藥嚴重不足,就算把所有的彈藥集中起來,也只夠打一場中等規模的戰斗。糧草最多只能再支撐半個月,并且城里的民間積糧也已經被搜刮殆盡,就算拼著餓死全城百姓也很難再弄到多少糧食。
唯一數量還比較充足的是火炮,輕重火炮加在一起還剩四十二門,左宗棠聽了稍微松了口氣,忙又問道:“還剩多少炮彈?”
曾國藩苦笑了,答道:“一發炮彈都沒有了,現在我們的火炮里,裝的都是銅鐵錢幣和碎石頭。”
左宗棠倒吸了一口涼氣,不再吭聲,只是又要來了標注著太平軍兵力部署情況的戰場地圖,研究湘軍突圍殺奔至南昌就糧的可能性。然而再仔細研究了片刻后,左宗棠很快就徹底絕望了,料定湘軍必會南竄的太平軍以咽喉要地涂家口為支撐,建立了多座營壘呈弧形包圍建昌南部,徹底堵死了湘軍的南下道路,除非是發生奇跡讓太平軍主將石鎮吉出現重大的指揮失誤,否則湘軍絕對沒有任何突圍南下的可能。
退一萬步說,就算湘軍僥幸南下突圍成功,殺出了石鎮吉的包圍后,南昌戰場上的太平軍主力只要隨便分出一支軍隊,同樣可以一巴掌拍死已到強弩之末的湘軍!
考慮到這點,左宗棠只能是很不情愿把目光轉向了戰場北面,然后左宗棠又更不情愿的發現,向北突圍撤向田家鎮確實是湘軍目前的唯一選擇——雖說石鎮吉很可能會率軍追殺,駐扎在九江的羅大綱也很可能會出兵趕至瑞昌攔截,但湖北那邊只要及時出兵接應,掩護湘軍撤回田家鎮的可能遠比湘軍南下到南昌就糧的希望大。
左宗棠皺眉沉思的時候,曾國藩也在旁邊向郭嵩燾問起了與吳超越聯絡交涉的具體細節,郭嵩燾一一如實回答,結果曾國藩雖然也絕不相信忤逆門生是因為彈藥不足而不敢出兵,卻也沒再象以前那樣的當眾怒罵。盤算了一下后,曾國藩還向郭嵩燾問道:“趙烈文說湖北新軍的彈藥不足,有沒有讓你到吳超越的彈藥庫去親眼看看情況?”
“沒有,當時時間緊急,我和趙烈文都沒提這事。”郭嵩燾搖頭,又說道:“趙烈文只是提議讓鮑超率領兩千綠營兵來救我們,可吳超越裝病不吭聲,看模樣是連這兩千綠營兵都不想派。”
“他恨我入骨啊!”以己度人的曾國藩一聲長嘆,既是暗恨忤逆門生的心腸狠毒,更后悔自己當初對忤逆門生敲詐過狠,逼迫過甚,埋下了今天的禍根。
這時,左宗棠終于開口了,還難得臉色無比凝重,緩緩說道:“建昌不可再守,否則就是坐以待斃。南昌不可再去,硬闖是白白送死。惟有兩策,或是西往武寧以寧,或是北上瑞昌,就糧整兵,等待機會卷土重來。”
向西撤往武寧和義寧,還有向北逃到瑞昌,這兩個選擇曾國藩早就考慮過不止一次,然而卻一直下不定這個決心。現在左宗棠也提出兩個方案,已經無法指望湖北援軍的曾國藩也徹底死了心,向左宗棠問道:“季高,那么以你之見,我們最好的選擇是北上還是西進?”
左宗棠又沉默了,許久后,左宗棠才十分無奈的說道:“去武寧和義寧道路遙遠,且狹窄多險還無軍接應,長毛只要分出一支軍隊輕裝迂回到我軍前方設防,我們就將死無葬身之地。”
曾國藩苦笑了,半晌才嘆道:“難道說,本帥真要灰溜溜的逃回湖北,去給學生做一條看門犬?被人嘲笑,受人欺辱?”
左宗棠默然,也是過了片刻才說道:“曾部堂,你是全軍主帥,你拿主意吧,無論你如何選擇,我都贊同,陪你死都行。但是得快,你的團練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危急關頭,已經再容不得有半點耽擱和浪費時間。我的建議是,讓你的麾下將士飽食兩日恢復體力,將所有糧草制成干糧,連夜行動!”
是日,曾國藩一夜未眠,心里既明白取道瑞昌逃回湖北是自軍唯一生路,可是又顧忌面子,更擔心忤逆門生乘機報復,故意不肯出兵接應自己;有心想西逃義寧甚至直接逃回湖南,卻又明白這條路更險更惡,稍有不慎就將注定全軍覆沒。絕望之余,曾國藩一度還考慮全力一搏,拼死南下即便不能成功也可以獲得一個為國盡忠的千古美名,然而,曾國藩卻又下不定這個決心,更不甘心就此而亡,直接走向人生終點。心中輾轉,幾度悄然淚下。
能做大事者當然能忍常人所不能忍,煎熬到了天色微明時,雙眼盡是血絲的曾國藩終于下定決心,下令升帳召集眾將議事,宣布讓士卒飽食兩日,將殘余糧草全部做成干糧,兩日后盡棄火炮軍帳等不必需之輜重,輕裝北上向湖北突圍撤退。
曾國藩宣布了這個重大決定后,中軍大帳里一片鴉雀無聲,過了許久后,曾國荃才怯生生的向曾國藩問道:“兄長,你前不久才上折子彈劾過吳超越,平時里又把他得罪得那么狠,現在跑回去求他收留,他會答應嗎?”
“我回去替他當看門狗,他不可能不答應。”曾國藩微笑著說道:“大不了就是受些羞辱,那又有什么?勾踐可以臥薪嘗膽,韓信能受胯下之辱,他們能做到,我為什么就不能做到?”
曾國荃再不愿意,只是眼中已有淚花閃爍,曾國潢更是直接哭出了聲,連累許多湘軍將領都忍不住放聲大哭,全都不甘心回湖北去受那些鳥氣——湘軍在湖北的時候,除了差點沒把吳超越逼死外,其他的湖北大小官員也幾乎都被湘軍得罪了一個遍,恨不得把曾國藩生吞活剝的湖北文武官員絕不止一個兩個。
惟有左宗棠的神情自如,開口對曾國藩說道:“曾部堂,既然你已經下定了決心,那就趕快布置,先別急著告訴士卒我們準備北上,故意放出風去,就說我們準備在三天后全力向南突圍殺往南昌。再多派斥候偵察前往南昌的道路,制造南下假象還有給長毛抓舌頭的機會。還有,后天早上最好選擇黎明前突圍,盡可能不給長毛太多的反應時間。”
曾國藩一口答應,立即吩咐眾將依計而行,眾將應諾離去,左宗棠和劉蓉等人也趕緊在旁邊商量起了突圍計劃和布置殿后軍隊,曾國藩則繼續坐在帥案前垂首不動,雙手拳頭緊握,指甲破膚,牙根滲血。
左宗棠布置的聲南擊北之計果然起到了迷惑作用,故意制造的南下假象和故意讓太平軍抓到的斥候,成功誤導了太平軍圍城主將石鎮吉的戰前判斷。為了獨吞全殲湘軍的蓋世奇功,石鎮吉抽調了大量的主力戰兵在涂家口以南布置埋伏,并精心設計了一個防御弱點故意給湘軍鉆,同時也徹底誤判了湘軍的突圍時間,沒能提前做好所有的戰斗準備,給了湘軍向北突圍的天賜良機。
兩天后的黎明前,再當湘軍突然出城全速北逃時,石鎮吉也就為他的誤判付出了慘重代價,根本就來不及馬上大量出動主力戰兵追擊,只能是以小部隊上前牽制,為后續援軍集結追擊爭取時間。而左宗棠也早就料定了這點,建議曾國藩以少量軍隊全力迎戰,掩護湘軍主力全速北上,等太平軍主力集結來追,殿后的小股湘軍才全速脫離戰場北逃,與太平軍展開非生即死的速度比拼。
全力逃亡下的湘軍撤退速度飛快,當天正午就已經抵達了北面的德安城下,駐守在城里的太平軍守軍則被左宗棠派出的假信使誤導,誤以為湘軍是來攻打德安不敢出城,湘軍乘機迅速通過德安繼續向北,錯過了與太平軍前后夾擊湘軍殘部的最好機會。而石鎮吉在暴跳如雷之余,也馬上派出大量信使搶行上前,命令駐守瑞昌的太平軍不惜代價阻擊湘軍北上,寧可丟了瑞昌城也絕不給湘軍逃回湖北的機會。同時石鎮吉自然少不得又派人向駐守九江的羅大綱求援,讓他也出兵幫忙圍堵湘軍的逃亡道路。
本來曾國藩和左宗棠都是打算讓湘軍士卒日夜兼程的全速北上,計劃當夜只休息兩個小時就繼續北上,然而曾國藩和左宗棠等人都嚴重低估了傷病和營養不良對湘軍士卒造成的影響,甚至就連曾國藩自己,在露營休息時都一不小心睡過了頭。最后還是靠著左宗棠的咆哮怒吼,湘軍眾將才好不容易把士卒全部抽醒繼續趕路,結果不但白白浪費了一個多小時的寶貴時間,也給了太平軍信使搶在他們前面的時間,繼而又逼著曾國藩和湘軍打了生平最險最惡的一戰。
這場惡戰發生的地點是在瑞昌城北郊,現在瑞昌市正北面的余家村一帶,那里是一道東西走向的橫斷山脈,唯一可以直接越過山脈的平坦道路位于地勢險峻的添嗣山與跑馬山之間,切斷了這條道路就等于是切斷了江西與湖北之間的陸地聯系。搶先收到了命令的瑞昌太平軍守軍幾乎是傾巢出城,提前搶占這個咽喉要地,并構筑了大量的防御工事全力堅守,那怕湘軍制造攻城假象也不肯回城救援,逼著急于逃亡的湘軍強攻他們的阻擊陣地。
被迫無奈之下,曾國藩也只好是指揮湘軍全力猛攻太平軍的阻擊陣地,然而太平軍則死活不肯退后半步,咬著牙齒只是全力死守,并且憑借搶先修建的羊馬墻和拒馬鹿角多次打退湘軍的亡命沖鋒,給湘軍制造了巨大傷亡。
槍聲不絕間,從后追來的太平軍石鎮吉距離阻擊陣地已經只有十來里,從九江殺來的太平軍也已經逼近到了三十里內。一看情況不妙,曾國藩不但要親自上陣沖鋒,還要學習忤逆讓士卒綁上火藥包自殺沖鋒,然而劉蓉等人在拼死勸阻曾國藩之余,還流著眼淚告訴曾國藩,說自軍火藥已經殘余不到百斤,武裝不了幾個士卒發起自殺沖鋒。
更慘的還在后面,就在曾國藩紅著眼睛大吼不管還剩多少火藥都要全部用上時,前方正在激戰的湘軍槍聲卻突然紛紛稀落,曾國藩大驚問起原因時,率軍沖鋒的胡林翼卻流著眼淚告訴曾國藩,“大帥,沒槍子了,也沒火藥了。”
“天要亡我嗎?!”
曾國藩絕望大吼,繼而放聲大哭,旁邊的湘軍眾文武無不落淚出聲,左宗棠也生平第一次的絕望哀嘆,“無路可走,只能是坐以待斃了。”
“轟隆!轟隆!轟隆!”
突然傳來的連續爆炸聲把已經徹底崩潰的曾國藩拉回了一點神智,抬起朦朧淚眼向爆炸聲傳來的方向看去時,曾國藩又難以置信的看到,爆炸竟然是在太平軍的阻擊陣地上發生,同時大量的清軍綠營旗幟也出現在了太平軍的阻擊陣地背后!
“天不亡我啊!”
狂喜萬分的哭喊了一句,顧不得查看援軍是誰和兵力多少,曾國藩直接放聲大吼,“沖!沖!全力沖鋒!殺出包圍,奪我生路!”
突然出現的意外援軍象是一劑強心針,一下子就把湘軍上下從死亡邊緣重新拉了回來,看到生機出現,顧不得彈藥已經用光,湘軍將士只是發力沖鋒,前仆后繼的亡命沖到太平軍阻擊陣地近前,用槍托、用石頭、用拳頭,用牙齒,豁出了老命的和太平軍士卒肉搏近戰,把最為擅長肉搏戰的太平軍都殺得節節敗退。
與此同時,從北面殺來的清軍援軍也大量拋出了湘軍將士已經十分熟悉的手雷彈,還是威力巨大的苦味酸手雷彈,以強大的火力開路,幫助湘軍驅散攔路太平軍。而靠著援軍和湘軍自身的共同努力,阻擊陣地上的太平軍終于還是被他們聯手殺散,會師到了一處。
結果也是到了湘軍將士流著眼淚大聲歡呼的時候,曾國藩才終于看清援軍將領就是他安插在湖北綠營中的內線鮑超。恍然大悟于援軍為何如此賣命之余,曾國藩也把鮑超感激到了骨子里,剛一見面就拉著鮑超的手流淚說道:“若非春霆,我命休矣。大恩不言謝,春霆救命之恩,曾國藩沒齒不忘。”
“大帥,你謝錯人了。”鮑超恭敬說道:“如果不是吳撫臺躺在病床上派我出兵,又派他的水師掩護我渡江來援,還給我裝備了手雷彈,我這次不會來得這么巧。”
“你這話什么意思?”曾國藩一楞,趕緊問道:“吳超越他是真病?”
“吳撫臺當然是真病。”鮑超如實說道:“還病得很嚴重,人都昏過去一次,可就算這樣,他還記掛著派我來救你。”
曾國藩默然無語,郭嵩燾也滿臉羞愧的時候,鮑超的身后卻又站出了一個穿著便服的老頭,向曾國藩拱手說道:“曾部堂,下官候補知府楊文定,奉湖北巡撫吳撫臺之命,前來迎接于你,也負責安置湘軍的一應事務。曾部堂請放心,撤到了田家鎮后,你們如果有什么需要,盡管向我開口,下官一定全力滿足。”
“楊文定?”情緒過于激動的曾國藩一時沒立即想起楊文定是誰,再稍一回憶后,曾國藩馬上就驚叫道:“楊文定?前江蘇巡撫楊文定?吳超越正室的……?”
“不錯,是我,吳超越是我的孫女婿。”
楊文定微笑點頭,又說道:“曾部堂,可能你還不知道的是,下官巡撫江蘇時,曾經與吳家祖孫結仇,縱容門生誣告他們祖孫,險些害了他們祖孫的性命。可我在江陰遇險時,吳超越卻先后兩次出兵救我性命,我被發配新疆后,他不食言不反悔,照樣娶了我的孫女為正室,末了又求朝廷赦免和重新起用了我。”
說到這,楊文定頓了一頓,又微笑說道:“曾部堂,現在你該明白,我那孫女婿讓我來迎接你的原因了吧?”
曾國藩再無話說,只是向楊文定拱了拱手,道:“明白。在這一點上,慰亭才是我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