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剛關(guān)上的花灑還掛著水珠,滴在瓷磚上發(fā)出吧嗒吧嗒的聲音,如轉(zhuǎn)動的秒針。
抹去朦朧的霧氣,鏡子裡的人影變得清晰,董曉悠看著自己引以爲傲的曲線,微微挑起了嘴角。
記憶到這裡戛然而止。
再次找回意識的時候,已經(jīng)赤身裸體抱膝坐在樓下,面前一輛刺眼的消防車在向一個吐著熊熊火舌的窗口噴水。
“咦?那不是我們宿舍嗎?”她想。
很多人在尖叫,表情扭曲,可嘈雜彷彿來自很遠的地方,這讓她覺得有趣。
用力眨了眨眼睛,擠破了一層水膜,混濁的液體流下來之後,她看到黑色的濃煙正咆哮著四處蔓延……怎麼一切都在旋轉(zhuǎn)?遠處的樹梢飛快地閃過,時不時會從虛晃的亮光中躥出兇猛的野獸,從各個方向一步步逼近,惡狠狠地盯著自己,竭力想掙脫脖子上鎖鏈。
噩夢中的東西總是格外囂張,讓人只能緊緊捂住臉面,拼命蜷縮。
直到那陣強烈的眩暈消散,才發(fā)現(xiàn)有四五名醫(yī)務(wù)人員在周圍拉起了牀單,而非直接裹住她身體,遲疑了片刻之後,董曉悠渙散的眼神終於集中到自己焦黑的皮膚上,大腿和胸口處鼓起了數(shù)不清的水泡,一粒粒,像黏在一起的維生素膠囊,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糊味兒。
好真實啊!不過,爲什麼一點兒都不疼呢?她忍不住笑出了聲音。
Z大,是全國知名的重點大學,校園宿舍發(fā)生火災(zāi)的消息,一度引起熱議,僥倖的是火情控制及時,除了當時獨自留在宿舍裡的一名女生全身25%深淺二度燒傷之外,沒有其他人員傷亡。
針對此次事故,Z大所屬轄區(qū)的消防部門在出具的《火災(zāi)原因認定書》中給出的解釋是:吹風機高溫,接觸易燃物。
大功率吹風機是明確規(guī)定的違禁物品,學校以監(jiān)管不到位爲由,開除了8號樓的宿管阿姨,並對外承諾,將會挑選更加嚴謹負責的物業(yè)公司。
加強學生安全意識的宣講會,已安排輪流在各個學院召開,輿論風波似乎漸漸平息。
可原本所有人都以爲處理妥善的意外事件,卻在兩天之後,因爲從現(xiàn)場殘留灰燼中化驗出五氧化二磷,被重新認定爲蓄意傷害的刑事案件,移交至公安部門了。
“您好,我是刑偵隊的劉鬱白,這是證件。”
跟著保姆穿過庭院的時候,左顧右盼的劉鬱白被旁邊黑著臉的師父強行摁住腦袋,彎腰行走了好幾步。
“小夥,跟我出來你只是陪同人員,知道嗎?身份介紹這麼重要的事情,不是什麼人都能做的。”
“知道了。”
劉鬱白把臉轉(zhuǎn)開,偷偷撇嘴,恰巧看見花壇裡面有一片黑色的痕跡,像是燒過什麼東西之後留下的殘屑。
趙慶田看著徒弟一副愣頭青的樣子,暗自嘆了口氣,伸手拉住他,然後在對方疑惑的神情中,以救世主的姿態(tài)挑了挑下巴:“臺階。”
低頭,擡腳,險些丟人。
客廳堪比星級酒店的大堂,正中央的水晶吊燈比十人臺圓餐桌還要大,只是右邊的那一套復古式紅木雕花沙發(fā),與整體的現(xiàn)代簡約風格有點兒不搭,就像站在前面的女人,雖然面帶笑容,卻毫無親切感可言。
“曉悠的精神狀況一直不太好,請你們儘量照顧她的情緒。”
“您所說的‘一直’是指從什麼時候起?”
劉鬱白的語氣非常平穩(wěn),聽不出一丁點兒友好關(guān)心或惡意揣測的意味,但女人明顯錯愕了一下。
“您別介意,只是單純確認。”
女人長久的安靜讓場面陷入尷尬,一旁的趙慶田趕忙假笑了兩聲:“當然是從遭遇火災(zāi)起,對吧?”
“對。”女人轉(zhuǎn)過身之後,給出了回答,“這邊上樓。”
受害人董曉悠的情況比想象之中好很多,可能是因爲身上的疤痕被巧妙地遮住了。
趙慶田從口袋中掏出記錄表,掀開,塞進劉鬱白手中,低聲交代:“一個字都不許錯。”
劉鬱白知道,師父還有另一層含義:“從現(xiàn)在開始,不許說話了!”
四人圍著陽臺上的小茶幾坐下,趙慶田照例以慰問開始:“身體好些了嗎?”
“不用繞彎子。”
“好吧。”訕訕地瞟了一眼偷笑的徒弟,“我們想多瞭解一些當時的情況。”
女孩兒看向窗外:“太不真實。”
趙慶田把聲音放輕柔:“沒關(guān)係,你只需描述回想起來的一切,越詳細越好,我們會進行判斷。”
女孩兒轉(zhuǎn)過頭:“叔叔,你相信有鬼嗎?”
“說什麼傻話?!”一旁的女人大聲呵斥了女兒。
劉鬱白頓住,擡頭正好對上師父的視線,趕忙低頭繼續(xù)記錄。
“爲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無緣無故起火了,我。”
“你?”
“嗯,我。”
“你當時在做什麼?爲什麼會起火?”
“吹頭髮,身上突然就躥出火苗。”女孩兒神色平靜,眼淚卻不斷滾落,“我扯掉浴巾,想去打開花灑,浴簾卻燒起來,我只能往外跑,那時候房間裡已經(jīng)到處都是火苗,發(fā)出呼呼的聲音……”
女人起身,輕輕擁住女兒的肩膀。
趙慶田有些吃驚:“你是說,從浴室跑出去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著火了?”
“對,很大。”
“不是從浴室裡蔓延出去的嗎?”
“不是,我打開浴室門的時候,外面已經(jīng)燒起來了。”
“洗澡的過程中有沒有察覺到什麼異常?”
“沒有。”
“你好好想想,吹頭髮的時候有沒有隨手把吹風機放到過哪裡?”
“我正在用,就拿在手上。”
這時,另一個聲音在問答的間隙傳出來:“浴巾是什麼顏色的?”
其他三人都疑惑地看向記筆錄的人,劉鬱白卻一臉淡然地寫下自己的問題。
女孩兒稍稍偏了身體,轉(zhuǎn)向問話的人:“白色。”
“跑出去的時候怎麼不披件衣服。”
因爲徒弟的貿(mào)然,趙慶田神色中閃過一絲顧慮,小心觀察著女孩兒的表情。
果然,聽到這個問題,女孩兒的情緒出現(xiàn)了明顯的波動:“我當然想啊!可櫃子燒的最狠!所有櫃子!我沒有辦法,真的,你以爲我想光著身子跑出去嗎?那比燒傷還折磨!可我能怎麼辦?讓那些妖火燒死我嗎?爲什麼偏偏是我洗澡的時候?難道這樣——”
激動的語調(diào)突然收住。
“怎麼了?”
換成壓在喉嚨裡的低語:“不,就算……”
劉鬱白追問:“是不是想到了什麼?”
女孩兒閉上眼睛,呼吸急促,用力搖了搖頭:“沒。”
顧不上女孩兒顫抖的睫毛,劉鬱白不想放過任何信息。
“你爲什麼說妖火?”
“藍色的妖火,還有怪叫的聲音……”喑啞的嗚咽中突然滲入一絲慘笑,“哈哈……不是沒有鬼嗎?你們說實話,到底有沒有?沒關(guān)係,真的,你們說實話,說實話好不好?”
女人站起身:“就此打住吧。”
“對不起,再問最後一個問題,”劉鬱白合起本子,目光投向女孩兒緊緊攥著的雙手:“你說從浴室跑出去的時候,房間裡的火勢已經(jīng)很大了,那麼因爲氣壓不對等,從裡面打開房門會變得非常的困難,我看你的兩隻手上都沒有任何燒傷的痕跡,想知道你當時是怎麼逃出去的?”
一陣冗長的沉默。
女孩兒突然擡頭盯住劉鬱白的眼睛,不敢相信又不容置疑地回答:“當時,門是開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