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利格朗很快就從扎西羅布的質問中清醒過來。
他已經以疫情之名,在一些朝臣府邸的附近安排了兵衛把守,像四大軍事行政區長官駐邏些的家眷,都是重點的把持對象,他根本不用畏懼。
縱然扎西羅布憑一時之勇發問,敢當著朝臣們的面不管不顧地指責,但他監國是借了蔡邦薩的旨意,又基本控制了王城的局勢,完全可以放心行事。
“來人,把扎西羅布這犯上作亂,離間我與贊普的狂徒拿下!”
吉利格朗盡力保持著威嚴平靜的坐姿,但他聲色俱厲的命令,透露出了他內心的些許恐慌。
然而還沒等到西偏殿的侍衛們有所動作,就聽見扎西羅布冷笑著大聲說道:“論相,你這是怕了嗎?若你名正言順,即使贊普需要靜養,也可請贊普下一道手諭以正視聽。如今距離你監國已經十天有餘,卻遲遲不見贊普也不見他的手諭,這很讓我等懷疑,贊普是否安好?”
吉利格朗陰沉沉地說:“雖然因爲疫情我沒有拿到贊普的手諭,但我監國行事,是奉了蔡邦薩的手諭的?!?
扎西羅布一邊與上前拿他的待衛交手,一邊聲音哄亮地指責,“論相掌管著王城的兩支禁軍,若你別有用心控制住蔡邦薩,那手諭未必是她的本意,要不然,爲何一次也不見蔡邦薩本人露面?論相這般做,又如何令我等信服?如何讓我們相信你不是挾持了蔡邦薩和王子他們?”
這一番指責比先前所說更嚴重了三分,就連有些認爲扎西羅布無事生非的朝官,聽了也悚然而驚。
他們一直緘口不言,一來是畏於吉利格朗的武力,二來也是想著保持中立看看局勢,畢竟贊普若真是病危,王子還太年幼,未必是年富力強的吉利格朗對手,甚至有些還想著是不是能夠趁著吉利格朗監國,壯大一下自己的勢力。
如今聽了扎西羅布所說,他們就開始擔心,吉利格朗萬一是犯上作亂,卻沒有搞定軍事行政區的將軍,這鹿死誰手就未可知了。
名不正則言不順,如果真是這樣,就算吉利格朗當上了贊普,也會被罵是謀權篡位,他們要跟著這樣一位贊普,就成了亂臣賊子。
有那愛惜名聲勝過性命的,就猶豫起來。
本來觀望的,心裡就更往後退了幾步。
只有和吉利格朗栓在一根繩上的,像他手下的一個千戶長貢嘎,就親自和侍衛一道想逮住紮西羅布,還訓斥道:“扎西羅布,你不要胡言亂語,論相一向仁孝寬厚,光憑你這樣的誣衊之語,就該被拉下去打死?!?
“打死我?好啊,只要贊普一聲令下,扎布我自當奉上大好頭顱。至於論相嘛?他還不夠資格。”扎西羅布圓睜虎目,冷笑道,“你們若再這般行事,懼怕我問話,那我可真當你們是犯上作亂,要和你們拼了?!?
他出拳如風。
殿內隨風起浪。
圍攻他的待衛們頓時前仰後合,站立不穩。
貢噶迎向他,扎西羅布如同巨石對向他的拳,兩拳相擊好似硬石相撞,“砰”的一聲響,貢噶被扔出去,又撞在了幾個衝上來的侍衛,待衛們如同被颶風吹過的樹枝,隨之向後直飛……
四周的官員們神情駭然。
四大軍事行政區的將軍果然不同凡響!
吉利格朗猶豫了片刻,揮了揮手,“你們先退下,讓他說?!?
要拿下扎西羅布也不是不可能,但那就要動用重弩,在這殿裡實在施展不開。
“歷朝歷代,贊普重病王子臨朝監國的屢見不鮮,卻從未見過王叔監國的前例,你若是攝政王也就罷了,可你並不是。而且這麼久,都不曾見贊普給個說法,論相這監國可真是當得有些不清不楚。我吐蕃雖然是以武治國,但也並非不守禮法的蠻人,論相如此,是想一手遮天嗎?”
隨著扎西羅布的話落,就見有幾個朝臣跟在了扎西羅布的身後躬身道:“我等附議,請論相速請贊普手諭或者請貢鬆貢贊王子出來,與我們見面,以安民心。”
這些朝臣中,有掌握著一隊王城守衛的整事丁欽。
吉利格朗這次能夠順手控制住王城,除了他手頭的兵馬外,很大一個原因就是掌事丁欽也支持他。
京城裡,朝臣勳貴大員的家門前都有禁軍的人看守,那些禁軍,大都是丁欽的手下,有丁欽大力支持,也是這些天來,他能夠穩穩坐在監國位置上的原因。
原本已經商定待這事過去,他坐穩了位置,就將丁欽的小女兒接進宮來封爲貴薩,卻沒想到朝中生變,丁欽這個老狐貍竟然見風使舵,不肯和他站在一起了,吉利格朗心裡頭不由又怒又驚。
他低聲安排身邊的待從,去通知他手下的那些兵馬,準備刀槍、重弩。
看著侍從悄無聲息的走出大殿,吉利格朗強吸一口氣,看著朝臣們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一直念著如今是多事之秋,許多事不便讓大家知道,卻沒想到被那殺良冒功居心叵測的人來利用……”
語氣略頓,他痛心疾首地說:“大家都知道贊普病重,所以蔡邦薩讓我監國,爲什麼沒有讓王子露面,是因爲……王子和末蒙以及芒薩都不知所終,我已經查明,有人趁著贊普病中,趁機做亂,而那個人就是大相噶爾·東贊……”
看見朝臣們驚訝又有些懷疑的眼神,吉利格朗知道,自己把事情都推到祿東贊這步棋,走對了。
兵器庫的人不奉令是不可能隨便開庫的,能夠讓人將兵器一夜搬光,除了拿著贊普的手諭外,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相,除了他,朝中再不可能有人做到這點。
雖然祿東贊去大唐請婚時將他手頭的政務交給了副相、內相、小相們分擔,但底下的人見了他,定是會聽命的。
而朝臣們對吉利格朗的話半信半疑。
因爲他們都知道,噶爾·東贊身爲大相,不僅可以主持盟會、出使外邦還能統領軍隊等事,可謂集軍、政大權於一身,連四大軍事行政區的將軍有兩個都是他一手帶出,另外兩個,包括扎西羅布也是他一力舉薦,如果他要反叛,雪域高原簡直無人能擋。
關鍵是祿東贊去大唐幫著贊普迎親,這都兩年了,還沒見個人影,聽聞他早就到了玉樹,卻遲遲不帶著大唐公主一道上邏些,還說什麼要按大唐禮儀讓贊普親自去迎婚,才能完成三媒六禮……
搞不好他就是利用那個理由騙贊普前去,誰知道贊普如今是病了還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除了祿東贊一派的臣子堅信他不是那種人外,其他人已經開始低聲議論,尤其是恭頓模棱兩可的態度,更令大家起了疑心。
看到下面的情形,吉利格朗心情愉快地輕咳一聲,又壓了壓聲,儘量語氣凝重地說:“……不止王子和末蒙她們,就連贊普我懷疑也被大相挾持,因爲我送去玉樹給贊普診治的大夫,一個都沒有回來。”
他痛心疾首地道:“因爲情況一直不明,我不敢將此事告訴你們,就是怕大家擔憂,引起不必要的動亂,所以隱忍不發,如今卻不得不說了!”
在衆人怔忡之時,吉利格朗下令,“來人,傳我口諭,全城搜查祿東讚的下落,張榜宣告若三日內他不主動露面投案自守,我就問斬他府中的人,一天殺一個,直到他露面爲止?!?
他安撫衆人道:“諸位大人不用擔心,祿東讚的家人如今在我掌握之中,他不將王子和末蒙他們放回,我就先殺了他的夫人,看他顏面何存!”
就在他說話之際,一個穿著朝服,一直低頭在末首的人從隊列中走了出來。
“論相,我人就在這裡,不知道這挾持王子,扣壓末蒙、芒薩的話從何說起?”
語聲朗朗,不急不緩,赫然正是祿東贊。
座上端坐著的吉利格朗駭然失色,接到玉樹那邊傳來祿東贊被松贊干布刺傷後往邏些方向來的消息,他雖然和帕加一樣認爲祿東贊是想回來看家人最後一眼,卻仍然暗中防備著。
這些天來明裡暗裡,他已經派人搜遍了邏些,卻始終沒有祿東讚的下落,這會兒看見自個找的人竟然出現在大殿之內,不由膽寒。
如此神出鬼沒,真是令人懼怕。
聽見祿東贊說話,文武百官也是大多數瞠目結舌。
扎西羅布等人卻與祿東贊相視一笑。
注意到他們的神情有些羣臣就想:雖說祿東贊還沒有回來接管軍政之事,但拉如那四個軍事行政區的將軍一向都是歸他直管,那四支聞名雪域的強軍,見了兵符,定然是會重新聽命於他的。
一股深深的擔憂和恐懼剎那間傳遍吉利格朗全身,羣臣能夠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
等他用眼角的餘光看見,自己派去的侍從被人擋在門前進不來,那內侍正聲色俱厲地爭辯著什麼,可擋他的那些人卻不爲所動,半點也不肯讓開……更是連坐都坐不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