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已入冬,黃河還沒有結冰,草木蕭條。風瑟瑟地從光禿禿的的山坡上刮過去。刮出一個亂世的背影。
建安五年十月,官渡之戰以曹操大獲全勝告終,袁紹父子僅以八百騎渡河以逃。這樣一個結果,震驚了整個天下。對于許昌的大多數人來說,固然是意外之喜,也未嘗不是意外之驚,畢竟在戰前,誰也沒有必勝的把握。
營帳里生了火,暖意融融,謀士與大將濟濟一堂,有交頭接耳,談笑風生,也有默然不語,暗自思量。
赤紅的火舌卷上來,探進每個人的眼睛里,照見每個人的眼睛,或興奮,或驚慌,或擔憂……如靜水之下,暗流涌動。
每個人都在猜,曹操把他們聚集到這里的目的。
也許是商討下一步行動吧,有人說,畢竟袁紹雖敗,實力尤在。
沒準是分戰利品呢,有人摩拳擦掌,袁紹豐厚的家財,夠大軍吃上好幾年了。
莫非要秋后算賬?最惶惶不安的人臉上笑容最盛。
如果早知道這一仗會贏,當初何必汲汲營營?但是誰知道呢,命運是峰回路轉,柳暗花明,還是四面楚歌,十面埋伏。說到底,誰想落個身死族滅的下場?說到底,良禽擇木而棲,是亂世的通行法則,有什么不對?
不對的也許只是下錯了注,押錯了寶。
這些人跟隨曹操的時日有長有短,關系有親有疏,對于這位主公的性情多少都有自己的判斷——亂世里,也容不下優柔寡斷,心慈手軟的梟雄。
正眾說紛紜,憂喜難定,忽然帳門一掀,有人大步走進來——曹操到了,眾人停了說笑,紛紛向曹操行禮。
曹操環視營中,這些人,是他的心腹,他的肱骨,他的爪牙,他倚重的長城,他并肩作戰的兄弟,他敢于托付妻子的摯友。在他戰事最吃緊的時候,這些人里,有人嘔心瀝血,舍身忘死;有人三心二意,也有人一面盡力而為,一面暗留退路。
如今這些人還能整整齊齊聚在這里,是因為他贏了,如果他輸了,這帳中還能剩多少人?如果他輸了,眼下這帳中該有多少人,在袁紹帳下與田豐、沮授商討如何將他趕盡殺絕?不能細想,不敢細想。
曹操心里唏噓,臉上卻露出笑容來,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告訴眾人:這次我們繳獲了袁紹全部的圖書、輜重和珍寶。
一石驚起千層浪!
營中嘩然。在座的都是聰明人,腦子轉得不慢:輜重與珍寶也就罷了,這些圖書里,該有多少是帳中人與袁紹來往的書信——大敵當前,與敵通信,信里能寫些什么,猜也猜得出來。
有人暗中慶幸,自己沒有走到那一步;
有人驚慌失措,還強作鎮定:果然……是鴻門宴么?
也有人冷眼旁觀:有時候要不要繼續跟隨一個人,并不在于戰場的勝負,而落在這些小事上。以小見大。主公會怎么處理這些書信呢,是把通敵的人都找出來,殺雞儆猴,還是握有書信在手,時不時敲打一番,又或者……
曹操的目光從這些熟悉的面孔上掃過去,火光熊熊,逼得人額上微微得滲出汗來,也許確實是太熱了。
曹操揚聲道:“來人!”
立刻就有人抬了書信進來,一卷一卷陳列在案,誰的忠誠,誰的性命,誰清白無辜,誰朝秦暮楚。只要一卷一卷翻閱,就能夠看得一清二楚,眾目睽睽,證據確鑿,無從抵賴——他不會冤殺一個人。
曹操抬起手,緩緩撫過這些書卷。
說不傷心肯定是騙人的,哪個自命英雄的人物,不希望有一幫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良將謀臣,哪個會希望朝夕相處的身邊人,有另外一幅心腸,另外一張面孔。哪個當主公的,能夠容忍背棄?
曹操的手停在其中一卷上。
有人提起了心。
屏氣凝神的也許還不止一個人,之前的談笑,之前的淡定,恍然都被風刮去,鴉雀無聲,就如同等候命運的裁決。
把人揪出來,把那些心存二意的人揪出來!讓所有人看到背叛的下場!不懲惡,何以揚善!也許有那么一個瞬間,曹操心里并不是沒有響起過這樣的叫囂——不把首鼠兩端的人揪出來,如何凸顯忠貞的可貴!
大丈夫快意恩仇,當如是!
但是曹操只笑了一笑,他拿起那卷書信,沒有打開,反而丟進了火盆里。火光揚了起來,照亮滿營驚詫的面孔。
他們都知道這意味著什么,意味著曹操把知情權拱手相讓,意味著不管是在官渡一戰中奮不顧身,還是兩面三刀,曹操都不會知道了;意味著這營中誰忠誰奸,誰可靠誰可疑,曹操而已都不會知道了。
不知道多少人在暗中松了口氣——這也意味著既往不咎,意味著連日來的輾轉、恐懼,都是一場虛驚,意味著懸在頭上的刀,撤了。
“這不公平!”有人忍不住想。
“為什么要這樣做?”有人忍不住問出聲。
曹操凝視著火光,火光滟滟地燃燒著,一卷書信漸漸化為灰燼,又一卷。是的這不公平,這對忠貞的人不公平,但是忠貞的人,以后還有忠貞的機會,而猶豫過的人,也該有同樣的機會——他給他們這個機會,因為他需要這些人。
天下需要這些人!
是的,他完全可以留著這些書信,用于震懾;他也完全可以按著書信上的名單一一懲治,至少也是從此不再重用,但是……那樣做,除了能出一口氣之外,還能有什么好處呢?袁紹已經敗了,這些人不會再投袁紹而去,他們只能留在他身邊,他們也許貪生畏死,也許兩面三刀,但是他們都是人才,亂世中難得的人才。
天下不是他曹孟德一個人,空手赤拳能夠打下來,也不是他曹孟德一個人,空手赤拳能夠治理好。
天下,需要天下人去治理。
只要是人,就會有弱點,善謀者也許不善斷,善斷者也許治身不謹,潔身自好者也許會剛而犯上……人無完人,是人就可能犯錯,但是那不意味著不能用,用人,要用其長而不用其短。
——有人用其才而不用其德,有人用其智而不用其道,有人用其力而不用其心。
從黨錮之禍到黃巾之亂,再到如今,天下已經失血太多,太多人死于黨爭,死于戰亂,死于饑荒,死于瘟疫,能少死一個,就是為天下保留一分元氣,所以他給他們這個機會,他給他們繼續為他效力的機會,給自己得到這些人才效忠的機會,也是給天下以得到他與他們同心協力恩惠的機會。
燒了信,就杜絕了所有秋后算賬的可能——原本他可以悄悄留著,作為把柄,作為證據,用作以后要不要起用某個人時候的參考。但是他沒有這么做,因為只要這些書信存在,就可能有那么一天,有那么一個人,或者有那么一兩句話,讓他忍不住去打開,讓他親眼目睹曾經的背叛,從此如鯁在喉。
那是人性的弱點,與其留下缺口,不如一早斷掉后路。
他燒了它們,就是燒了自己的疑心,也是燒了滿營文臣武將的顧慮:我相信你們,我也相信自己,能夠得到你們的忠心。
曹操想必是想明白了這個道理,所以他對眾人說:“當初袁紹強盛,連我都未必能夠自保,何況你們呢。”
一個人要求自己,可以威武不屈,富貴不淫,貧賤不移,但是要求別人,就必須知道人性。趨利避害是人性,貪生畏死是人性,上位者,不能不洞察這種人性——當其時,作為一軍主帥,連自己都保不住,又怎么能苛求別人呢。
輕輕松松,就把背叛這樣的重罪說成了人之常情——你沒有錯,每個人都可能做出這樣的選擇。
不過如今,我已經勝了,過去種種,猶如昨日死,之后種種,如今日生。
是恩,而不示恩。
完全可以想象,滿營文臣武將震驚過后的感動。
背叛與出賣,食人之祿而不忠人之事,同富貴不同艱苦,是人臣之大忌,沒有哪個主公喜歡三姓家奴,呂布的這個惡名,誰也都不想背負。而如今,這個污點,被曹操親手毀尸滅跡,沒有人會知道,青史也無從記載。
一切,都還可以從頭開始,宛若新生。
一個細節,收盡人心。
謀士里想必有人拈須微笑,為自己沒有選錯主公而欣慰:沒有海納百川的胸襟,何以收人心,人心不收,何以平天下?
收人心至難,因為欲壑難填。收人心至易,因為每個人都可能犯錯,對錯誤的寬恕與容忍,給絕望以生路,足以贏得感激與忠誠。曹魏之所以能在三國之中,得人最多,與曹操的這種馭下之道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