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二年,曹操遠征烏桓,打了一個大勝仗。
回到鄴城,曹操做的第一件事,卻不是論功行賞,而是對左右說:“當初我出征之前,勸阻我出征的都有哪些人,給我找出來!”
這個命令來得奇突,左右也不清楚曹操的目的,而當初勸阻過曹操遠征的將領和謀士,更因此人心惶惶——他們看得出,曹操說這個話的時候,心情不太好,絲毫沒有打了勝仗的喜悅,那也許是因為,郭嘉死了。
郭嘉官位不高,但是“軍師祭酒”一職,是專為他所設,可見寵信。曹操決意遠征烏桓,眾謀士都反對,唯有郭嘉鼎力支持。難道如今,曹操會因為傷痛郭嘉之逝,而追究當初反對過他的人?
有人想起,司空掾屬陳群曾經(jīng)因為郭嘉行為不檢點,數(shù)次廷訴。
“那曹公懲治他了么?”有人問。
“沒有。倒是贊賞了陳群。”說話的人嘆了口氣,主公對于郭嘉的放任和寵信,遠遠超過一般規(guī)格,那實在叫人憂慮:“郭祭酒也完全沒有放在心上,依然我行我素,主公……好像還欣賞得很。”
眾人心里越發(fā)忐忑起來。雖然主公一向還說得上英明,但是誰知道呢,痛急攻心的后果,總是很難預料,何況往前翻翻,郭祭酒受寵的紀錄,可不止這個。
官渡之戰(zhàn),曹操與袁紹相持中,傳來江東孫策將渡江襲擊許昌的消息。這個消息讓曹操十分憂慮,手下諸將也為之懼:孫策橫行江東,未嘗有過敵手,而他們這時候,根本抽不出兵力回援許昌。
一旦許昌陷落,則大勢去矣。
這時候郭嘉卻站出來說:“孫策不足為慮。”
理由是:孫策剛剛吞并了江東,所殺都是英雄豪杰,能得人下死力者。孫策為人輕疏又少防備,雖然麾下有百萬之眾,卻無異于一個人獨行中原。如果有刺客伏擊,他就只能自己應對,所以,孫策必死于匹夫之手。
赤口白牙,臆測孫策會死于刺殺,這樣捕風捉影的話,換一個人來說,恐怕會被亂棍打出去吧,但是出自郭嘉之口,曹操竟然就信了。而讓眾人大跌眼鏡的是,孫策即將渡江,卻果然被許貢門人所刺殺。
郭祭酒以前是算命的么,所以鐵口直斷?大家私下里沒少開過這樣的玩笑。
如果這還不能證明曹操對郭嘉的偏愛,那么這年二月,在關于要不要遠征烏桓的爭論中,就表現(xiàn)得更明顯了。
當時眾將領和謀士反對遠征烏桓,連為遠征烏桓進言開通平虜、泉州二渠,解決運糧問題的董昭都反對,并不是沒有道理:一來路遠,二來如果劉備說服劉表,趁這個機會襲擊許昌,回師不及,許昌就會危險。
但是郭嘉說:“曹公如今雖然威震天下,但是烏桓地方偏遠,多半沒有聽說,沒有聽說就不會防備,趁著他們沒有防備,我們突然襲擊,足以一戰(zhàn)告捷。”
又針對眾人擔憂的劉表,給出判斷:“劉表是個只會坐而論道的人,他自知才干不足以駕御劉備,重用怕不能制約,輕則劉備不為之所用,所以我們雖然是虛國遠征,但是也沒有什么可擔憂的。”
就這樣一席話,一些可能、也許的判斷,讓曹操下定了遠征的決心。
然而這一路艱險,卻是始料未及,曹操后來在《苦寒行》里寫:北上太行山,艱哉何巍巍。羊腸坂詰屈,車輪為之摧。樹木何蕭瑟,北風聲正悲。熊羆對我蹲,虎豹夾路啼……我心何怫郁,思欲一東歸。
以曹操心志之堅,都會萌發(fā)想要東歸的念頭,這樣的困境,也許是郭嘉死亡的原因之一吧,眾人心里惻惻,又更多惶恐。
“他們在害怕。”曹操看著這些人,心里想:如果奉孝仍在,他必然是不害怕的。
曹操嘆了口氣,因為郭嘉已經(jīng)死了,于這世上,再沒有一個郭奉孝,能夠在他面前,敢于言說,敢于決斷。是,郭嘉不治行檢點,但是那算什么,和他的才能比起來,無異于螢火之于日月。
他何嘗不知道遠征烏桓是冒險,但是他不能不冒這個險,他背后是漢家朝廷,他代表的是大漢的尊嚴,劉表、孫權、張魯可以只管各自據(jù)守一方,他不能。拒敵于國門之外,是他的責任。
遙想當初國勢強盛,力壓四方,何等威風,即便在后來衰弱,也仍有人能夠鏗鏘喊出“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他畢生的心愿,是振興大漢,怎么能夠容忍袁紹的不肖子勾結外族,圖謀中原。
大漢的邊疆,不容覬覦。
郭嘉是知他心意,知道這是一場非打不可的戰(zhàn),所以他支持他,所以他不顧身體羸弱,不畏艱險,一路追隨,最后病逝在易城。
然而如今他找到這些戰(zhàn)前反對他的人,并不是為了表彰郭嘉的功績,也不是為了責備他們,而是為了認錯:“先前出兵,是我錯了。”
是的是認錯,如果不是他一意孤行,郭嘉就不會耗盡心血,也許就不會在易城一病不起。
他后來再沒有打過這樣艱難的仗:先是為了運糧,開通二渠;然后行軍,趕上炎夏雨季,大雨不止,道路泥濘,烏桓人還派兵把守要道;再后來上徐無山,鑿山填谷,虎嘯猿啼,五百余里;到歸來,天寒且旱,方圓兩百里都找不到水,大軍缺乏糧食,不得不殺馬為糧,鑿地,足足三十八丈才得到水。
在白狼山上,倉促與敵相遇,身邊盡謀士文臣,將士少,左右都有懼色,曹操登高以望,見烏桓人雖然多,陣勢卻不整齊,便以張遼為前鋒,縱兵擊之,烏桓人崩潰,斬烏桓王蹋頓及下部落首領,投降的人口超過二十萬。
這樣的艱難,這樣的大捷,曹操都一筆帶過,只說:“……能贏這一仗,實在僥幸,是上天保佑,不可以作為常規(guī),你們當初勸諫我的話,才是萬安之計,所以我現(xiàn)在要賞賜你們,希望以后,你們不要害怕向我進言。”
如果他當初聽從了他們的諫言,也許郭嘉就不會死吧,他還記得當時他從柳城歸來,挾大勝之喜,卻聽到郭嘉病重的消息。他不斷地派人前去問疾,往往前頭去的人還沒有回來,新的使者又帶著他的擔心和焦慮上路。
奉孝才三十八歲,所有謀士中,以他年紀最輕,原本,是他想留著他,給他的子孫用。
如今后悔都太遲。他能為他做的,也就只是這些,認錯,以后不再犯同樣的錯——他還有很遠的路要走,背負他們共同的抱負。
一個人不可能不犯錯。袁紹犯過的錯,這時候輪到曹操——官渡之戰(zhàn)中,冀州別駕田豐曾勸袁紹抓住曹操處理劉備叛亂的時機攻打許昌,袁紹沒有聽從,后來大敗于官渡,因為擔心被恥笑而殺田豐。
曹操也犯了錯,不過,他做了截然相反的選擇。他贏了戰(zhàn)爭,卻對他的謀士和將領們認錯,因為幸運不會每次都光顧他,他雖然贏了戰(zhàn)爭,卻損失了郭嘉,所以他認錯——那是他對郭嘉之逝最沉痛的悼念。
一個愛惜人才,一個顧惜顏面,那也許是袁紹憂憤而亡,而曹操終成一代霸主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