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軟怕硬,恃強凌弱,這似乎就是人的天性。但實際上這其實與人的成長環境有關。人剛生下來的時候就如同一張白紙,嬰兒會下意識的去模仿周遭所看到的事情,會樹立自認為正確的價值觀。像諸多被人發現的狼孩、猴孩……這些孩子在未被同類發現以前,他們所學習的對象就是身邊的動物,言行舉止自然也就不會同于人類。
教育要從娃娃抓起!這話是非常有道理的。草原上成長的孩子,多受父輩叔伯的影響,而草原上又崇尚強者為尊,所以在中原漢人眼里看來是殘暴無恥的行徑,在草原人的眼中卻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弱肉強食,草原流行著叢林法則,但漢人卻不同,追崇的卻是仁義道德。兩種擁有不同價值觀的人聚集在一起,沖突自然在所難免。
一開始烏丸人進入幽州之后還算守規矩,并沒有過分的去滋擾百姓,但隨著大軍到達河間郡附近時,中原漢人的花花世界終于讓這些狗改不了吃屎的草原蠻族爆發了。一個小村莊的覆滅成為了蹋頓與袁熙決裂的導火索。
事情并不復雜,蹋頓的兄弟樓班在出外打獵的途中遇到一個漢女獸性大發,在得逞獸欲準備離去時恰好叫人發現,為了掩人耳目,樓班便命人屠了那個漢女所在的村子,然后一把火燒了個一干二凈。
本來這事神不知鬼不覺,可偏偏老天有眼,樓班帶人屠村的時候村中有人恰好外出探親,在回來的途中發現村子著火。樓班前腳帶人離開,那個僥幸未死的村民后腳就跑去官府告狀。
官府得知報案后本想要顧全大局暫時壓下此事,可誰想到那個被屠的村子竟然與袁熙手下大將張頜關系密切。張頜是河間郡人,他家的祖宅,就在張家村。而被烏丸人屠盡的村子,就是張家村。
河間郡的官員頭大了,若是尋常百姓,他還可以以顧全大局為理由將此事壓下暫時不往上報,可現在這事跟張頜扯上了關系,他就不敢瞞了。得罪了烏丸人的后果很嚴重,可若是因此得罪了張頜,那后果甚至更嚴重。
張頜是河北首屈一指的上將,眼下正率領十五萬河北軍與朝廷人馬在并州交戰,這時候若是讓他因此事對袁家產生不滿,那后果的嚴重性,不堪設想。
不敢隱瞞不報的河間郡官員只得將此事往上報,一直送到了袁熙的案頭。而袁熙一看烏丸人屠了與張頜沾親帶故的村子,一時也是頭大。張頜是袁熙的心腹愛將,除了田豐外,就數張頜最得袁熙信任。而張頜也對得起袁熙對他的信任,這些年來為河北兢兢業業,不敢有絲毫的懈怠。
袁熙沒有多想,當即拿著書信找上了蹋頓。蹋頓聞知以后也很生氣,自己手底下的人做事不干凈,叫人抓住了把柄留下了人證。理虧啊,也只能認慫。
原本袁熙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與蹋頓鬧翻,畢竟眼下二人的大敵還是劉協,來找蹋頓,只是想讓蹋頓交出兇手,好給張頜一個交代。蹋頓手下將領眾多,交出一個充當替罪羊,這事在袁熙看來并不算什么。
而蹋頓一開始也是滿口答應了袁熙的要求,可等袁熙走后,蹋頓讓人去軍中一詢問,蹋頓頭大了。犯事的不是旁人,而是樓班。
樓班在烏丸的身份可不一般,烏丸單于丘力居是其生父。而蹋頓則是丘力居的從子,只是因為丘力居死時樓班年紀尚幼,蹋頓這才有機會統領烏丸,但實際上樓班才是烏丸的合法繼承人。
眼見著樓班逐漸長大,蹋頓的壓力也與日俱增。烏丸人中實力較大的難樓、蘇仆延、烏延三人已經不止一次的要求蹋頓退位,將單于之位歸還樓班,而蹋頓則以樓班身無寸功難以服眾為理由敷衍。
這次樓班隨軍,目的就是為了建功立業,不管大小,只要有了功勞,難樓、蘇仆延、烏延就會再次向蹋頓發難。
蹋頓眼中的眼中釘就是樓班,但他偏偏不能利用眼下這件事交出樓班,因為樓班的身后還有難樓、蘇仆延、烏延三人的支持,一旦自己想動樓班,勢必會引起這三人的反對,到時引起烏丸人內訌,那不是蹋頓想要看到的情況。
“兄弟啊,你怎么能闖下這么大的禍!”蹋頓叫來樓班語重心長的說道。
“兄長,不過是幾個平民百姓,殺了也就殺了,何必小題大作。”樓班并未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一臉無所謂的答道。
“小題大作?”蹋頓聞言怒道:“你可知你帶人去屠了的村子跟張頜沾親帶故?一旦叫張頜知道是你下的手,他會與你善罷甘休嗎?”
“張頜?很了不起嗎?我烏丸控弦之士二十萬,他有膽子來報仇我就讓他有來無回。更何況眼下漢人有求于我們,我就不信他張頜敢在這時與我翻臉。”樓班依舊一臉無所謂的答道。
不過樓班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但陪同一起過來的難樓跟蘇仆延已經意識到了。張頜是袁熙的心腹愛將,手握重兵,真要是引來他的仇視,對烏丸人來說不是好事。
“蹋頓,別說這些沒用的,你就直說有什么解決的辦法吧。”難樓開口問蹋頓道。
蹋頓是烏丸王,但難樓、蘇仆延、烏延三人在烏丸人中同樣也是身份尊貴,所以對于蹋頓,無論是難樓還是蘇仆延,都難以生出什么敬意。而且對于蹋頓負責節制三人一事,難樓、蘇仆延都感到不滿,否則也不會想出通過支持樓班來壓制蹋頓的辦法。
“為今之計,唯有先交出一個替罪羊來平息漢人的不滿。”蹋頓緩聲說道。
“什么?你要把樓班交給漢人處置?”難樓一聽就急了,怒視蹋頓質問道。
“難樓,你是沒聽清我剛才說的嗎?替~罪~羊,我兄弟是下一任的烏丸單于,我怎么會把他交給漢人。”蹋頓瞪了難樓一眼,解釋道。
不想要現在就與漢人撕破臉的難樓、蘇仆延同意了蹋頓的提議,至于樓班本人的意見,他在蹋頓眼里是眼中釘,而在難樓、蘇仆延的眼里也只是用來對抗蹋頓的一件工具,他的意見,不重要。
……
一顆血淋淋的人頭送到了袁熙的面前,為什么要直接殺了?蹋頓的解釋是一時沒忍住氣,就直接動了手,誰讓這家伙死不承認的。
袁熙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可以安撫張頜的交代,是不是真的其實對他來講并不重要。得到了一個主犯,十五名從犯的人頭以后,袁熙心滿意足的走了。這樣他就能對張頜有個交代。而在送走了袁熙以后,蹋頓也松了口氣,隨后又嚴厲警告手下將領約束部下,不要在這個節骨眼上生出是非。
蹋頓如何整肅軍紀這里不提,單說袁熙命人將人頭送到張頜的面前。這些人頭都已經讓人用石灰腌制,相貌還依稀可辨不曾腐爛,而張頜在見到人頭以后情緒激動。他不能不激動,張家村是張頜的根,三親六故基本上都住在張家村。如今張家村被烏丸人所屠,痛失親友的不止張頜一人,還有那些自張家村出來跟隨張頜鞍前馬后的同村人。
剛得知家遭不幸的時候,張頜悲痛欲絕,對不起張家的列祖列宗啊,自己在外做官,卻護不住族中的老弱婦孺。而今日見到了兇手的人頭,大仇得報之下怎么能不情緒激動。
“雄兒,去把你的二叔他們找來。”張頜稍稍穩定情緒以后吩咐一旁的兒子張雄道。
張雄應聲而去,不一會的工夫,張頜的堂兄表弟便聚到了帳中。而除這些人外,還有一個不辭辛苦長途跋涉趕來告知噩耗的本家兄弟,也就是張家村的唯一幸存者張沓。
“不對,不對……”就在張頜眾兄弟欣慰大仇得報的時候,仔細看完那十六顆人頭的張沓忽然開口叫道。
“兄弟,哪里不對?”張頜聞言問道。
“少了一個。當日小弟躲在暗處瞧的分明,那領頭之人分明是個面上無須的青年,而你看,這個主謀卻是個滿臉絡腮胡的大漢。”張沓一指被單獨放在一個盒子里的人頭對張頜說道。
“你是說,這些人頭并不是全部?”
“對。”
“……可主公給我的來信里說,蹋頓已經將兇手全部交出了……”張頜皺眉說道。
“兄長,小弟就是再糊涂,也不可能會忘記與自己有滅族之仇的仇人的臉吧。”張沓有些委屈的說道。
“兄弟不要誤會,我沒說你,我是說,既然主謀另有其人,那這件事不是蹋頓欺騙了主公,就是主公欺騙了我。”張頜擺擺手解釋道。
眾人聞言面面相覷,誰也沒有開口說話。若是蹋頓騙人,那他們可以理直氣壯的去找蹋頓交出真兇,可若事情是張頜所說的第二種情況,那可就有點難辦了。袁熙是主公,他為了顧全大局而欺瞞張頜,那張家還有為他賣命的必要嗎?
張頜是眾人的主心骨,眾人都看著張頜等待他的決定。張頜沉吟了片刻,沒打算立刻發作,而是想先弄清楚這件事里到底是誰在隱瞞真兇。為了弄清楚這件事,張頜親寫一封書信交給兒子張雄,命其立刻啟程將此信交予主公袁熙。
張雄是做兒子的,老子的吩咐自是一絲不茍的去完成。等到張雄走后,張頜的堂兄表弟們便問張頜道:“兄長,若是此事真是主公有意隱瞞,你說我們該當如何?”
“……我還沒想好。”張頜搖頭答道。
這個問題的確不好回答。張頜真正受到重用,其實還是在袁熙上位以后。袁紹時期的張頜雖也是河北四庭柱之一,但袁紹更喜歡重用的是顏良文丑,而并非他張頜。直到袁紹死后,河北內亂,張頜與高覽聽從田豐的勸說,選擇支持袁熙,這才從此走上光明坦途。顏良文丑雖后來也投靠了袁熙,但一代天子一朝臣,袁熙重用的還是張頜高覽,而非顏良文丑。再后來顏良文丑掛了,高覽又因為擅自出兵一事惹得袁熙不喜,張頜也就成了袁熙唯一肯重用的大將。
袁熙對張頜有知遇之恩,沒有袁熙的信任重用,張頜不會擁有當前河北第一名將的美譽。可正是這份知遇之恩,讓張頜此時陷入了兩難。
滅族之仇不共戴天,若只是烏丸人的事情,張頜甚至會不惜與朝廷休戰也要讓烏丸人付出慘重代價。可偏偏這里面摻和進來一個袁熙,若袁熙真是幫著外人在騙自己,那自己又該何去何從?
“還有什么好想的?若真是主公幫著外人騙我們,那我就算不投靠朝廷,也不會在為他袁家賣命。”張頜眾多堂兄表弟中的一個忽然開口對眾人說道。
“不可胡言!”張頜聞言立刻呵斥道。
“什么胡言?我說的就是我的想法,而且我還把話撂這了,在事情沒有水落石出之前,我不會再參戰,兄長,請恕小弟失禮。”說話的人絲毫不讓,對張頜深施一禮后轉身就走。
張頜看著離開的本家兄弟,叱責的話卻是一句都說不出口。或許這位兄弟說出的是在場眾人的心聲,包括張頜本人在內。
……
鄴城
袁熙收到了張雄送來的張頜親筆信。自出了屠村這檔子事后,袁熙就不怎么想見蹋頓,但作為河北之主,他又不好當面表露出來,以免影響兩家的合作。索性便來個眼不見為凈,反正蹋頓已經答應會約束部下,而自己也擔心濮陽的情況。
可袁熙哪里知道,蹋頓手下的烏丸人只是老實了幾天便有故態萌發,只不過這次他們學精了,事情做得更加徹底,等到叫人發現的時候,烏丸人的大隊人馬已經離開了河間郡。
袁熙到達鄴城的目的是征兵,田豐那里損兵折將,雖有蹋頓出兵相助,但袁熙對烏丸人也不是完全的放心,為了讓自己安心,手頭多一些人馬,說話也能更有底氣。而張雄也就在這時趕到了鄴城。
張頜親筆信的內容并不多,在信中張頜也只是提了一件事,便是有本家兄弟指出屠村的主謀并非已死之人的事情。袁熙也是頭回知道,不由又驚又怒,驚得是擔心張頜會因此與自己生出嫌隙,怒的是蹋頓竟然敢欺騙自己。
“張雄,你且回去告訴你父,就說我袁熙必定會給他一個交代。”袁熙放下信,沉聲對候在一旁的張雄道。
“諾,主公若是再無他事,末將這就返回。”
“嗯,你去吧,”
打發走了張雄,袁熙當即找來了審配,眼下這鄴城除了審配也沒別人能夠讓袁熙信任。辛評、辛毗兄弟去了并州輔佐張頜,郭圖這個意圖謀反的最近一直消停著,讓本打算守株待兔的袁熙跟田豐白耽誤工夫,至于陳宮那個墻頭草,袁熙更是不敢輕信。
唯有審配,他與田豐的性情相似,屬于那種一身正氣的人,雖然有時顯得有些不知變通,但只有這種人才能讓人放心托付大事。
“審先生,你看看這個。”袁熙沒有對審配說明情況,只是將張頜的親筆信遞給了審配。審配接過掃視了一遍,皺眉問道:“主公,信中所言當真?”
“張儁乂說話向來有的放矢,他既然說了,想必定有九成的把握。更何況那個指認此事的人是親身經歷,想必不會胡說。”袁熙緩聲答道。
“若是如此,那主公打算怎么辦?”審配又問道。
“……我有意逼蹋頓交出真兇,不知審先生覺得如何?”
“這個……恐怕有些難辦。那真兇若是身份一般,恐怕蹋頓也不會替其遮掩,既然有意隱瞞,那就說明這真兇的身份在烏丸非顯即貴。主公,眼下我們有求于人,若是與蹋頓鬧翻了,對大局不利啊。”審配輕聲勸袁熙道。
而袁熙仿佛頭回認識審配,原本以為審配的性子不知變通,不想他此時倒是知道顧全大局了。可若是不替張頜討回公道,自己之前讓張雄帶給張頜的保證豈不成了放屁?
“主公,眼下大敵當前,實不宜與蹋頓反目。若是主公信得過微臣,不如就由微臣前去勸說張頜,請他稍安勿躁,待到戰事結束,再讓主公給他一個交代如何?”審配見袁熙面露難色,當即猜到了緣由,便向袁熙主動請纓道。
袁熙感到最為難的就是如何安撫張頜,現在審配主動替他分憂,自然不會拒絕,當即便讓審配全權負責此事,而他自己則帶著鄴城強征的五萬人馬匆匆離開趕往濮陽。
眼下的鄴城正是多事之秋,審配分身乏術,不可能有時間親自趕往并州當面勸說張頜,故此審配親筆書信一封,命家中親信送交給了張頜。按照審配的想法,張頜應該顧全大局,暫時隱忍。
可即便張頜能忍,但張頜身邊那些同樣是受害者家屬的張家本族子弟也不能忍,更何況張頜本人也并沒有因為審配的一封親筆書信而選擇暫時隱忍。
“說便宜話,放輕巧屁,死的不是你審家的人,跑老子這來表演你的一心為公了。”張頜撕碎了審配的書信,破口大罵道。